日本老龄化小城富山的见闻

假期错过了金泽的行程，意外来到了富山。

富山市是日本富山县府所在地，距离名古屋市200公里、东京都300公里，位于日本中部地区，对海外游客来讲，远不如附近的金泽、高山和白川乡有名，是名副其实的小众去处。

富山县下辖10市、4町、1村，总人口106.6万（2015），老龄人口约占30%，其中近40%集中在富山市。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的推测数据，2040年该县人口将减少至84.1万人，其中老年人约占38.4%，15岁以下人口仅占9%，少子老龄化现象严重。

县府富山市1,241平方公里，人口41.79万（2018），县第二大城市高冈市209平方公里，人口17.31万（2018）。按照中国城市规划标准，低于50万人口即属于小城市。富山高冈这两座城市，也可以算是比较典型的走在老龄化前列的日本中小城市。

在富山市，无论白天夜晚，步行半小时只能看到数名行人，商业区人口稍微集中，但密度仍然很小。整个城市基建完善，市容整洁，空气清新，自来水达到直饮标准，对每天身处超过2,000万常住人口超级都市的人来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历史上，富山地区物产丰富，由于有神通川流经，曾是日本粮仓，盛产大米。明治维新后，财阀三井旗下的三井金属收购了位于神通川上游的神冈矿业，自1905年开始开采锌矿。后因侵华战争需要，采量剧增。锌矿伴生镉金属，三井金属当年不加处理即将含镉的工业废水排进神通川。1910年开始，神通川附近居民陆续出现全身疼痛的怪病，起初被认为是风湿病，1955年《富山新闻》将其称为“ 痛痛病”。

在富山县医生荻野茂二、农学家吉冈金市和冈山大学小林纯教授的共同努力下，通过分析化验及流行病学研究，在1961年确定痛痛病的病因是神冈矿业排放的镉。由于三井的影响，当时的富山地方政府、日本厚生省及文部省组成的联合研究小组都不认可痛痛病主要源于镉中毒的判断。富山14名受害者于1968年3月毅然对三井金属和富山地方政府提起诉讼，要求三井金属赔偿6,100万日元。日本厚生省在两个月承认痛痛病系镉金属中毒引起。

1931-1972年，富山地区共有196名镉中毒受害者，死亡192人，在全球造成恶劣影响。1971年6月富山受害者一审胜诉，1972年8月，二审胜诉。除对原告进行现金赔偿和承诺恢复土壤外，三井金属还与骨痛病居民协会达成“污染控制协议”，只要协会认为有必要，即有权随时检查神冈矿业工厂，费用由公司负担。1979年，由三井金属、日本中央政府和富山县政府分摊（三井承担40%），启动了针对神通川863公顷农田，长达33年、总费用高达407亿日元的农田换土工程，2012年3月17日全部完成。

富山作为日本曾经的水稻中心，在工业化污染后能够恢复绿色，既是因为当地居民、学者和法律人士数十年来的持续不懈努力与抗争，也是因为到1970年代，日本工业化带来的公害污染已经严重影响日本居民健康、经济发展和国家形象，日本中央政府在疲于应对环保事件后，终于认识到改变才是唯一出路。其中最值借鉴之处，不是行政力量自上而下的环保介入一刀切，而是由地方受污染影响团体与污染企业进行谈判，找到相互可以接受的空间，并以法院判决的形式予以保障，允许地方环保团体的存在和法院中立的审判，是与财阀进行有效谈判的关键。这背后是全日本学研界数百名学者的支持。

今天的富山，除了是日本水稻之乡，还是日本的医药产业中心，医药产值位列日本第一，明治制药、小林药业、第一共三等跨国药企均在富山建厂。一方面治理污染病的过程为药厂提出了各种现实课题，另方面富山历史上就有医药传统，在中医中药传入后，富山对汉方有所发展，富山大学有很强的中西医研究能力和产业化能力。除水稻、海产和医药外，富山县黑部市还是全球拉链业巨头YKK创始人吉田忠雄的故乡，黑部市至今仍然保有YKK最大的工厂和事业部。

走在富山的街道，除了能明显感到人口稀少外，无法感受到老龄化的艰难困苦、后工业化的城市凋敝与社会治安混乱，一切井井有条。在工业化中心的日本中部，这里没有美式“乡下人的悲歌”，却有富岩环水公园旁的“最美星巴克”，还有隈研吾设计的富山市玻璃美术馆（恰好还在这里碰上了吉卜力博览会，在工作日，扶老携幼的参观者排了三层楼）。

这里没有CBD，没有金融和互联网巨头，也不是旅游胜地（顶多算一个中转站），论土地和人口规模，它只相当于中国一个八线不知名小城，可是它向日本其他地区提供优质的稻米、海产品，还向全球提供优质的药品，我们每件衣物的拉链差不多都生产自这里。从数据来看，这里有严重的老龄化问题，人口减少的趋势不可逆转，为了留下和引入人口，地方政府采取了大量的生育奖励政策（直接现金奖励+近乎免费的教育和医疗），但收效甚微。

跟日本一样，中国也开始聚焦老龄化问题。可是待在这个老龄化前沿的日本小城，能够深切感受到，两个国家完全是在谈论不同层次的老龄化问题。

老龄化是近100年来人类才开始遇到的新问题。1870年代，美国人口预期寿命只有45岁；1900年代，中国人口预期寿命只有31岁。老龄化与食品、卫生、医疗的进步密切相关，它似乎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然结果。我想不出，中国目前哪些中小城市，甚至是大城市，能有足够的资源和投入可以像日本一样去对抗老龄化的加剧。而今天日本这些老龄化中小城市，其软硬件和产业发展情况，可能比中国大多数人期望的中小城市标准都要好得多。所以关键问题究竟是老龄化，还是需要一个怎样的老龄化？

当我们用低房价和户口去吸引年轻人，人口数据会变得好看，但马上会出现教育、医疗资源短缺的情况；当我们增加了教育投入，就会发现不断增加的教育培训费用只是让一个曾经可以由本科生来做的工作，变成了一群博士和海归来竞争。我们需要一个怎样的老龄化，最终问题仍然是产业和就业。如果有足够的产业和就业，老龄化问题可能仍然不能解决，或许会得到缓解，但如果没有足够的产业和就业，哪怕动用再多的资源催生促长，又能得到什么呢？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