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康永对谈（四）：台湾的鬼是娱乐业
◇ 蔡康永：冯先生《野蛮生长》的最后一个Chapter讲的是死亡，这是一个绝对必要的部分。刚才提到地震，我忽然想到，其实这是台湾很难让人喜欢的一个方面。你去台湾这么多次，都没有遇到地震吗？
◆ 冯仑：遇到过两次。
◇ 蔡康永：你没有被吓坏吗？
◆ 冯仑：第一次是在酒店里，刚一入住就感到晃了一下，接着就看电视播报说，刚才大概发生了四级地震，不严重，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还有一次是在半夜睡觉的时候，第二天才看到新闻说地震了。但是我看台湾人对地震都习以为常，好像是朋友一样，不在反而会很寂寞。
◇ 蔡康永：不是朋友，比较像丈母娘，你没有指望她来，她就来了。她来了你也不会有多高兴；情况严重的话，你就只想死。
◆ 冯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1999年的921台湾大地震，南投集集镇武昌宫倒塌
◇ 蔡康永：其实地震会让人对台湾感到害怕。香港很少地震，所以香港明星每次到台湾遇到地震都会很慌乱，甚至冲出来说“有鬼”。台北信义区有一家君悦酒店，进门就能看到两张很大的符，符是一个法师画的，大概的意思就是叫太上老君来抓鬼。这个符在酒店门口的左右各贴一张，用金色的框镶起来，专门用来镇酒店里的鬼。对于几乎没碰到过地震的人而言，来台湾遇到地震是很吓人的事。
◆ 冯仑：其实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也有感受到晃动，当时“嘎啦嘎啦”的很吓人。之前在加州，我和王石从大峡谷回酒店，刚坐到床上就碰到地震，水瓶子都晃起来了。
◇ 蔡康永：我觉得地震、台风这些事情使得台湾对信仰的态度非常现实。如果冯先生下次去台北，可以稍微注意一下电视节目，你会发现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
◇ 蔡康永：在台湾，我们说“神是服务业”，你如果去拜他，许愿要中彩票，结果最后没中奖，你就可以把那个庙烧了。有时候对神许愿没有应验，信徒们就会发脾气把它丢到水里去，有人专门去捞那些被丢到水里的木头神像，收集起来居然也能攒到四五十吨。
另外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事情——台湾的鬼是娱乐业。如果去台湾看电视节目，你会很惊讶地发现，聊鬼的节目是每天播的。老实说，一个月遇到一个鬼，这个概率已经很高了，但那是日播的节目，每天一小时，来的五个嘉宾每个人都遇到鬼，除了聊他自己遇到的一个鬼，还要讲他两三个朋友遇到的。更奇怪的是，那个节目后来停播了，就把旧的节目拿出来重播，收视率居然也非常好。冯先生说观察到台湾的庙特别多，你是无意中发现的，还是特意去寻访的？
冯仑：骑自行车环岛的时候，我就发现庙很多。后来看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台湾是地球上按百人算或者按平方公里来算，庙的密度最大的地方。
▲台湾桃园市仅土地庙就有249座
◇ 蔡康永：你要不要来开一个庙？
◆ 冯仑：我想过这个问题。我慢慢发现，台湾的这些庙，起到一个很重要的维稳作用。台湾在快速地现代化成长以后，也有一段时间像大陆现在这样，除了金钱，人们很少关注其他东西，这种社会浮躁带来了各种问题，包括环保、劳工等。那么整个台湾后来是怎么沉淀下来的呢？像现在这样，你就明显要比我安静，能感觉到你的灵魂更有着落。
后来，我又发现一个“价值重建”的过程，这个过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叫民间的自我重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找个地方放起来。中产阶级放到佛教，这个佛教比大乘佛教还要大，是人间宗教，像慈济、中台禅寺都属于这类，中产阶级供养着这些道场，又办电视台、学校，做得非常好。普通的原住民和本土民众，求个方便，就近拜祭土道教，比如一棵树、一个有故事的人物，或者土地公这样的神仙，都可以为他们修庙。另一部分是更高级一点的重建，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融合了西方普适价值，从而形成了法治的上层精神支持。
我觉得，透过不同层次民众的生活状态，就能看到现在台湾的基本精神次序。其实用这种方式维稳，成本很低。比如妈祖庙可以靠民间集资，四大道场则靠企业捐钱，都不需要政府财政拨款。一旦完成了这个重建过程，就可以由民众自己选择是拜佛教、道教、妈祖或土地公，这也是一种维稳，这个方法成本低、见效快、便于操作。
◆ 冯仑：举个例子，比如卖房这件事。在大陆，如果一个年轻人买不起房子，相比检讨自己，他更喜欢谩骂政府或者地产商。我在台湾爬玉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带队大姐，她有三个孩子。我问她：“你买房子没有？”
“不用买，我租房子。”
“你为什么租房住？”
“以我的能力只能租房子住。”
“那你老公呢？”
“现在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是买不了。租了十几年了，我很习惯了，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不去骂政府呢？怎么不骂黑心开发商呢？大陆把地产商都叫‘黑心开发商’。”
“那是我的事情，我自己没有能力，不能怪别人。”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台湾人，发现他们总是这样自省。后来我才知道，这跟他们经常拜佛有关，有信仰的人，就有敬畏之心，就能自省、自律。大陆现在的情况，首先是埋怨别人，怨完别人以后就语言暴力。
◇ 蔡康永：骂黑心开发商？
◆ 冯仑：是的，骂开发商，骂政府，很少检讨自己。我再讲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前两年开业的Bellavita是台湾最好的百货公司吧？
◇ 蔡康永：是的，贵妇百货。
◆ 冯仑：这家百货公司是一个电子企业的老板建的。据说有一天，他的双胞胎女儿在家里聊天，说想要做酒吧、想要开餐厅，而他的妻子说喜欢爱马仕包包。于是他综合考虑了一下，决定开一家百货公司，可以一次性满足她们所有的愿望。我算了算，这个百货公司大概值30亿人民币。
百货公司开业当天，我和一些台湾人聊这件事。男生说，那这个人命很好啊；女生就说，那这家百货公司一定很漂亮，要去看看啊。我没有听到一句质疑他们炫富的话，而且那天的媒体也对此做了大量的报道，也没有类似的质疑或讽刺。在台湾，大家认为这件事体现了父女亲情的美好，可见大家以一种平常心去接受这件事，也许会羡慕，觉得她们命好，但是非常平静，并不会有其他负面情绪。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大陆，估计会是另一番景象，“富二代”“炫富”和“钱的来路”等等问题，全部都会被提出来。甚至会有思想偏激的人认为“你哪来的那么多钱？肯定是剥夺了我！”别人过好日子，一定是因为剥夺了他的好日子，这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逻辑。
◇ 蔡康永：冯先生很有意思，对我们台湾人真的夸奖得太多了。那请问在台湾走进这些庙的时候，你拜不拜？
◆ 冯仑：多数不拜。因为在所受的教育影响下，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仍然对庙很好奇，所以几乎每经过一座庙，我都会进去看。我觉得你讲得有道理，台湾的庙确实是服务业。
◇ 蔡康永：我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关于庙的故事。有一天，一个打扮得非常乡土的人去了一个拍卖场，那场拍卖拍的是一批鎏金佛像。那个人就在场间晃来晃去，晃到我朋友的桌边，听我朋友他们讲话可能觉得这一桌都是佛像的大行家，意见可信，于是拿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加入我朋友的谈话。
他打开那个拍卖的目录，问我朋友，“这本目录里面，哪一个最好？”我朋友就指给他看说，“这个最好，最难得，错过这次就再也买不到了。”他又问，“哪个最贵？”我朋友告诉他，“肯定这个最贵，因为所有人都抢着拍这个最好的。”他表示知道了。
◇ 蔡康永：结果最后，竟然就是这位打扮得非常朴素的男士，出价把这个最贵、最好的鎏金佛像拍下来了。我朋友他们大吃一惊说，“此人望去不似人君，为何财力如此雄厚？”后来才知道，他把这尊佛像买回去，找专家确认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佛像之后，就回到乡村告诉大家这尊佛像是何等的难得，要集资盖庙。
投资的人问他资金的回收方法，他说，首先做大量的宣传，让大家看到是我们买到了这尊难得的佛像。接着就盖庙，把这个佛像供在这座庙里，号称是拍卖史上最贵的一个菩萨。然后第一个收入是卖门票，接下来，制造佛像的限量版复制品，比如说复制两百尊，推广到全国各大庙宇，这样一算就大有赚头。结果集资非常顺利。
◆ 冯仑：我觉得的确有道理。大陆有一个地产商就曾提到，要把台湾四大道场中的某一个引进来，对这个庙做一个现代化的管理。
◇ 蔡康永：我没有拆穿你什么商业机密吧？
◆ 冯仑：没有，我仍觉得这个有助于维稳。
◇ 蔡康永：的确像冯先生所说的，庙对人有一定的稳定作用，这本来就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庙宇式社区安全感的一个主要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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