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故事 |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

文/余晖

 1

不知道北方的天气是不是如同南方一样潮湿，饶是六月中旬，风吹在身上暖暖地却也夹杂着凉意。城市褪去了喧嚣，虫鸣声依稀可以听到，四下黑漆漆的，天空也没有星星。

江乐穿着肥大的睡衣在黑暗中翻箱倒柜，她不开灯，翻了一个又一个抽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就是找不到。东西掉在瓷砖上发出响声，她不管不顾，像是失去控制的孤独患者。

母亲闻声从隔壁房间走来，‘啪’地开了灯，江乐一阵眼花，下意识地用手挡着光。母亲强压着盛怒，直直拽着江乐到镜子前。这是谁呀？江乐想，真丑！眼睛肿着，布满了血丝，头发乱七八糟地，手上沾着刚才翻东西时不小心划出的血迹，整个人狼狈不堪。国色天香的江乐哪去了？她试着挣开母亲的手，喃喃道，我找东西呢，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

电火石光间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

“江乐你听着：邵越楠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你又发什么疯？”她眸中闪过一阵刺痛，继而怯怯地看着母亲：“妈，我……我就是想吃爸小时候给我买的那种糖，可是我··· ···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声音是恍惚的，整个人也是喏喏的。就像几年前她搂着包醉醺醺地回家，看见母亲就一个劲儿地硬是让母亲给她包扎胸口，她说：" 妈，好疼，这里好疼，它流血了，你快帮我包扎好不好？妈，妈…… " 一声声竟令一向强势的母亲落了泪。

其实她想吃的那种糖早就已经停产了，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买给她的，每次只要不开心，父亲就会拿这种糖果哄她。她根本什么都找不到。

她知道她在饮鸩止渴，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没有法子，没有任何法子能让自己好受些。有人说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可是为什么有些事情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深刻？她真希望自己脑袋里有一台记忆装置，一输入代码就可以清理掉很多回忆。

她站了好一会儿，不停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最后她说，" 妈，我想结婚了。"母亲抱着她心疼地落了泪。她看过母亲在背后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父亲的背也变得不那么挺拔了，他是当过兵的呀，以前腰杆总是挺的笔直地。

记得史铁生在书中说过，儿女的痛传到父母这儿是要加倍的。江乐想，这么多年她可真对不起父母，让他们担心这么久。

后来母亲给她温了一杯牛奶，喝了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梦里竟然有邵越楠，是的，竟然。

他们分开后，她从未梦见过他，一次也没有。他吝啬到连她的梦里都不愿出现。这一次，他浅浅地冲江乐笑，依旧是记忆中温和的眉眼，依旧是她会喜欢的模样。她欢喜到手足无措，一直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眼。

他说:" 小乐，你好吗？ " 江乐开不了口，嗓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她只得颤抖地不停地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没有你，怎么能好？

他皱了皱眉头，真切而温柔地说，" 我喜欢你，直到现在我也喜欢你，然而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小乐，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然后就一点点消散了，如一团雾般抓也抓不住。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幼时熟记的诗句，却原来是用在这里。

为何生命总不等人成长，就可以锈成过往。

她还记得分手时她一直以为他还会回来找她，就像以前一样原谅她的幼稚，她等了又等。他说过他就喜欢她的傻气，她以为那就是真的。

她知道她任性、不懂事、不是个合格的女朋友……可是她在慢慢改啊，为什么要放弃她？大雨里为她撑伞是真的，肚子疼搓手给她暖肚子是真的，教她打球是真的，给她做早饭也是真的……真的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2

结婚当天热闹非凡，江乐一直在微笑，十分得体大方。她想她今天一定很漂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新郎是从小就拿她当妹妹看的宇峥，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是兄弟，是摸爬滚打的好朋友，根本没想过要谈恋爱。以前江乐没注意，其实宇峥也是一表人才，笑起来灿烂夺目，差不多了，她也算赚到了。

师太说，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些人，然后与之结婚的是另一些人了。这话不假。

宇峥求婚的时候说，我会给你幸福。江乐就笑，吃吃地笑。她欢快地脆生生地说，好呀。

他们俩看起来一定很登对。江乐眯起眼认真地想。

她没看到邵越楠坐在哪个位置，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好歹宇峥跟他是发小。她就是要让他看着，她嫁人了。

是的。她终于嫁人了。

就像三年前她那么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戒指套在别人手上。

他穿着一身白西装弹了一首<<My prayer >>，就好像很久以前她趴在桌子旁听他弹的一样，他十分认真，表情也是难得的宠溺：

“Dear god:

（敬爱的神）: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她，那个我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虽然不在这里。）

And in time...you’ll show her to me.

（但是我相信，某个时候，你将会让我见到她。）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能不能好好照顾她，）

comfort her,

（让她过得舒适，）

and protect her...

（还要佑护她……）

until that day we Meet.

（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And let her know...

（还有，让她知道……）

my heart...is beating with hers

（我的心……为她而跳动）

In a dream I hold you close

（在梦里我常常梦到把你紧紧抱住）

Embracing you with my hands

（用手将你拥入怀中）

You gazed at me with eyes full of love

（你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我。）

And made me understand

（这让我明白了）

That I was meant to share it with you，My heart my mind my soul

（我真的愿意全心全意的和你分享一切，

Then I open my eyes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

And all I see reality shows I’m alone

（看到的却是我还是孤单一人。

But I know someday that you’ll be by my side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身边，

Cause I know god’s just waiting till the time is right

（因为上帝正在安排这个对的时间。

God will you keep her safe from the thunderstorm

（上帝你能不能让她平安，远离风暴；

When the day’s cold will you keep her warm

（当天气寒冷，你能不能让她温暖。

When the darkness falls will you please shine her the way

（当黑暗降临，你能不能照亮她的路

God will you let her know that I love her so

（上帝你能不能让她知道我如此爱她；

When theres no one there that she’s not alone

（让她知道即使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她也不会孤单；

Just close her eyes and let her know

（让她知道只要她闭上眼睛，

My heart is beating with hers

（她就会知道我的心为她跳动。）

So I prayed until that day (prayed until that day)

（我祈祷那天能出现，）

When our hearts will beat as one

（我们感受到彼此的心在同时跳动。）

I will wait so patiently.

（我会一直耐心的等待。）

曲子很动听，鲜少有人知道的一首歌。所有人都感动于新郎的深情，新娘也感动的泪水涟涟。

但江乐却是知道这是唱给她听的，他想让她明白他希望她能好好生活，即使他们不能在一起了。

她急急跑去卫生间将门反锁，从包内的夹层里，拿出一枚保存很精致的银戒，将水龙头搬到最大，继而狠狠地掷在水池里，可就在水冲下来的时刻，她又疯了一般将戒指捡回来，紧紧地捧在胸口间，生怕不留神儿就会弄丢了。

她舍不得，即使他娶了别人她还是舍不得。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她才能好过一些。要怎么办。

她记得当年他紧张而虔诚地给她戴戒指，他笃定地说，你是我的了，这辈子都被我套定了。

那时候他们还是穷学生，这枚戒指是他做兼职买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带在身边。她有多欢喜？像是要透支这一辈子的开心。却原来是梦一场。

后来她想，谁都可以，只要不是他。反正不是他，谁都可以。

只是不是他。

记得那时她从邵越楠婚礼上跑出来后，去点了一份特辣的酸辣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努力很用心地吃，她顾不了烫，顾不了任何形象，大口大口地吃。

竟生生呛出了眼泪。

这世上哪里还有爱情，能找个不讨厌的人结婚，已数皆大欢喜了。

交换戒指的时候江乐下意识的看向人群，这一次，在角落里，在拥挤的人群中，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有个人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蓝色的领带，他说过他不喜欢穿西装，除非是自己特别重视的日子。

他对她笑了一下，满脸温和，一如从前。江乐整个人开始颤抖，难过的不成样子。

宇峥握紧江乐的手苦笑着，他想起几年前邵越楠喝的醉醺醺地来找他，说自己和江乐分手了，他气得把邵越楠揍了一顿，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居然被他不珍惜？邵越楠也不还手，任他打。

宇峥打完了，邵越楠躺在地上满眼泪光，他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乐，我没法好好照顾她了，你知道我一毕业就到实习的公司上班，有一场官司惹来了麻烦，对方来头不小，知道我的一切情况，还打电话威胁我，要找小乐麻烦，我没办法，也不能时刻保护她的安全，我想了很久，决定放手。工作以来我发现自己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她在我身边也变得越来越压抑，我不想她不开心。我希望她永远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知道你会照顾好她，并带给她欢乐，我到底……是欠着你的。”

到底谁欠着谁呢？ 

3

去拿结婚证宇峥和江乐两人还像过家家，拎着糖和水果从民政楼的一楼一直派发到四楼。整个民政楼的同志，从厅长到办事员，全都乐呵呵地忙着吃糖吃水果，结果连国家规定的九块钱都忘了收，就将大红的两个本本发给了他们。

在车上他嘘了口气：“可算是结了。” 江乐忍不住逗他：“哎，江乐他丈夫，你究竟看上江乐什么了啊就真敢娶她？”

他从已经揉的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只烟来，慢慢捋直了，点上，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悠悠的白轻烟，轻描淡写地说：“我爱你呗，我爱你爱到骨头里，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好不容易你同意我的求婚了，当然就娶了你了。” “呸！这话你也真敢说！”江乐白了他一眼，一点也不信。宇峥笑的有些不自然，却还是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他是俊朗的吧，江乐想。没爱情算什么，他们有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只怕比这世上大多数爱情都还要长久呢。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蜻蜓点水样地在她唇上一触，就好像很多年以前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那样。他不是没吻过别人，他曾经有女朋友差点要结婚，她同邵越楠分手后不久，他就同女朋友分手了。

然后江乐就总是在各种场合凑巧遇上他，遇上了他就请她吃饭，知道她好吃，带着她城里城外的跑，几乎将全市有特色的大小餐厅吃了个遍。

江乐突然间想起一开始她与邵越楠牵手向大家公布恋情时，宇峥当时表情特别古怪。不知道怎么记起这个细节。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还是有很像夫妻的时候，两个人到班多士岛度蜜月，风景实在太美，美得像天堂像梦境像电影布景像童话像虚构，就是不像真的，结果两个人和和美美乐不思蜀。椰风树影，水清沙幼，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爱情也很容易眼中只有彼此。白色的沙滩上碧蓝的海水刷地扑上来，又刷地退下去，他们被热带的太阳晒得发昏，甚至黄昏时分站在斜阳里深吻。

美好的时光挺多的。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宇峥对江乐却是一如既往的好。

一次，江乐给宇峥办公室打电话，一个年轻女人接的，吴侬软语，特别温柔。江乐瞬间心里就发酸了。

虽然宇峥跟她说过有个女助理，当时她还没当回事，谁知道这女助理声音这么好听。她忍不住嘀咕这女助理一定真人长得丑，一般声音好听的人多半长得不怎么样。

她试图这么安慰自己，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心里泛酸。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宇峥是什么样的感情，就是觉得跟宇峥在一起很安心，很开心。跟他在一起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好。

一个人在家总是容易想太多，她决定去咖啡厅坐会儿看看书，然后去父母家看看。

看了会儿书后，外面渐渐下起了雨，她伸了伸懒腰，合上书打车去母亲家。

雨下的不是很大，下车后她先在雨中踩水玩，母亲在窗前看见她了旋即撑把伞下楼，“都是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一不开心就往水里踩。上楼吧，想什么呢。”江乐不好意思地冲母亲笑，顺从地上了楼，父亲不在家，想必又在公司忙活。

母亲拿条干毛巾轻柔地给她擦拭头发。江乐心里一阵温暖，温暖到有点想哭。

还是母亲最了解她，“怎么啦，和小峥闹别扭了？” 江乐不好意思地摇头，“不是的，他对我挺好的。我就是爱瞎想，害怕眼前的幸福不真实。” 母亲开心地大笑，“傻闺女！我是看你爱上他了！”

江乐傻眼了。

回家后，看着宇峥她就开始有些别扭，她有点没消化完母亲说的话。她以为她对宇峥是感动，是铅华洗净后的温暖，却不曾想是喜欢，是爱。宇峥不知道江乐的想法，一脸的好心情，主动亲昵地抱着江乐。江乐脸红地连连挣脱，天哪，她要怎么适应内心的变化。

她的反应却让宇峥误会了，宇峥放开手，不再看她，点了根烟坐在沙发上一脸黯然，过了好一会才抬眼看她，“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看到我？”” 江乐猛地一抬头，吃惊地望着他，心惶惶地往下沉，她却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宇峥更加苦笑，“你也真是傻，这么久还是忘不了他。可我……比你还傻。” 江乐被他的话刺激到，又想起下午给他打电话是他助理接的，她口不择言起来：“我怎么了？谁知道你跟你助理什么关系！她这么温柔又善解人意！”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气得全身发抖：”江乐，你别得寸进尺！“他失了理智，那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你不过仗着我爱你！“

世界终于静下来。她总是这样看轻他的深情，总是教他这样难堪。十八年来最说不得的一句话，他鬼使神差说了出来。

看，江乐总是有本事让他失去理智。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小江乐来他家找他玩，他当时正在写作业让她先等一会儿，谁知小江乐居然趴在桌在上睡着了。写完作业宇峥凑近准备叫她，她穿着粉嫩小袄子，衬得脸格外白净。他竟不由自主地在江乐脸上亲了一口，亲完他就被自己都被吓到了。

幸好江乐没醒，但从此宇峥心中就有那么一个秘密。他比江乐年长两岁，所以他一直等着江乐长大，谁知道大学后江乐居然跟他的发小邵越楠恋爱了。

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旁边的人都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然后他就笑了，很轻很轻地笑了。只是内心深处有些东西他不会再提及了。后来他真是绝望了，才会谈女友然后顺理成章地订婚。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奢望什么了。

江乐先是被吓住了，继而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宇峥以为她被他吓到了，他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劲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般：” 乐乐，你别哭啊，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乐乐，我爱你。“江乐对这个意外的惊喜很满意，要不要告诉他，其实她是喜极而泣？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说了，让他多哄着她一会儿。

于是宇峥被江乐紧紧地抱着，一动也不动地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他身上抹。他先是皱起眉，后来任她去了。

先哄好再说，再说了，衣服反正不是他洗。

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宇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干什么都有天赋，宇峥即兴学做菜就是比她做的好吃······很多！江乐吃得不亦乐乎，跟只贪吃的小馋猫一样，相比之下，宇峥却是吃的优雅，这一点江乐一直很佩服他。反正她是学不来。

宇峥很自然地拿纸轻柔地擦拭江乐嘴边的米粒，笑的有些宠溺。他就是拿好吃的江乐没办法。“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就那么一点出息了。”宇峥说着，不经意地，用肩膀轻轻撞了她肩膀一下，他撞得亲密而温柔，家常而随意，就好像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就好像在未来的长久日子里，这样的小动作会随时随处可见一下。

江乐的眼睛湿润了。

不爱都是一辈子，要是爱了呢？

她的心像一口很深的井，不知不觉，他在那里面起了涟漪，因为深，因为窄，所以那涟漪不禁来的私密又愉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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