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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轮椅

2018-03-05 郭永昌 安之书馆


文/郭永昌


母亲,你打我的时候,绝不允许哭,这让我一生中不管遭受怎样的屈辱,从不记恨和抱怨 。


一)

大年二十八,我去帮女儿的同事贴春联。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今年虽然算不上事事顺遂,总体来看还蛮不错,一时之间竟有些小小的快意。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弟弟打电话来,说估计母亲不行了。我以为听错了,一下没有转过弯来,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母亲,估计快不行了。刚才还有说有笑好好的,突然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这怎么可能呢?昨天母亲还打电话来,说我给她买的周林频谱治疗仪,她用了之后腿疼好多了,还跟我说,过了年让我再去海南陪她一段——苍天有眼,前一段时间我破天荒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单独陪了她一个月——但我知道,一向谨慎的弟弟,如果不是情况万分紧急,轻易不会说这样的话。我站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高价抢了一张晚上九点半去海口的机票,上楼告诉了老婆和孩子。她们正在看一档娱乐节目,对我说的事情好像并没多在意。毕竟,每天我母亲还跟她们聊天,她所给出的信息离死亡这个黑色的现实实在是太遥远了。她们怎么可能想象得出,刚刚检查完身体、没有任何毛病的母亲会摊上什么大事儿。        


我匆匆收拾行李奔赴机场,一路上胸口堵得厉害,但是又没有一滴泪。我努力想象着母亲的音容笑貌,但始终无法从岁月的深处打捞出一幅完整的画面,都是些一闪即逝的碎片。一直升到一万多米的高空,不仅我的思维没调整过来,而且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怕母亲死去,但是也怕她活过来。死过一次的人,会更怕死!如果真是这样,她还会是我那敢作敢当、敢爱敢恨、斩钉截铁的母亲吗?



二)        

夜里两点钟,我终于赶到海南省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弟弟和弟媳都万分焦急地守在监护室门口。任我们苦苦哀求,值班医生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给我这个从数千里外赶过来的儿子任何探视的机会。他说,你对母亲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也要理解,这里面躺着的,也有别人生命垂危的父亲母亲。然后,他指了指那些小跑着走路的护士们,说,请你放心,你的母亲交给我们,绝对不会比你自己伺候的差。 


我透过一方小小的玻璃监控窗口朝里忘去,看着粗粗细细的管子、明明灭灭的仪器和高高低低的嘀嗒声,心里禁不住万分悲伤。我温热的母亲,就交给这些冰凉的仪器,她的生命就由那些红红绿绿的数目字控制着。是的,那些医生和护士,现在都比我更熟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被他们像机器一样拆解成血压、心跳、脉压差和一大堆难懂的词语和数字。


在他们话语的激流里,我无论如何都拼贴不出一个完整的母亲。我母亲已经没有了脾气,没有了性格,她变成了一只只器官,一会儿是一只大面积梗塞的心脏,一会儿是一只已经衰竭得没有过滤功能的肾脏。但我知道,此时此刻,这些看似无情的医生和护士,才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我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除了他们,还有谁,能还回我的母亲呢?


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在每天仅有的半小时探视时间里,我才终于见到了母亲。她裹在半旧的白色被子里,像一只被遗弃了很久的包袱,身体在呼吸机的帮助下,轻轻地起伏着。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任我和弟弟在两侧轮流大声呼唤,她也丝毫不为所动。我和弟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哭泣。这是那个曾经劈头盖脸地打骂我们,让我们跪破膝盖也不能还嘴的母亲吗?在我们遭受欺负时,她那像护子的母狼一样奋不顾身的英姿哪里去了?       

 

后来,那位好心的医生也过来帮助我们,他掐我母亲的手,用力地拍打她已经开始肿胀的胳膊。我母亲的眼皮终于睁开了,看了看我,也看了看我弟弟。我和弟弟努力地靠近她,再靠近她,脸贴着脸喊她,嘴里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母亲仿佛都听着,定定地看着远处。我忽然察觉到,这是母亲在跟我们告别。我只想说,娘,对不起!握着她的手,很认真很认真地跟她说,娘,对不起!


偏偏我说不出口,我怕说出口自己会放声大哭,惊到别人的父母,这是母亲最不喜欢的。

      

母亲的眼睛像一扇沉重的门,沉沉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三)

下午,我们窝在家里喝茶,不约而同地,我们都在没有母亲的空间里,刻意地回避着母亲,尽管她几乎占据了我们所有的心灵空间。我们认真讨论了房价、股市和经济形势,为弟弟去年在海口买的一套房子价格翻了一番而弹冠相庆。我们煞有介事地回忆着那些细节,为抢在海口市限购前果断出手而庆幸,仿佛是跑赢了一次百年一遇的生死时速。后来,经济话题被掏空,我们就蛮有兴致地看着亲戚从广州带来的一条狗和家里的猫打架,它们憨态可掬的样子,常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再后来,弟媳不经意的一句话,把我们营造出来的短暂的欢乐氛围打破了,她问我,妈妈曾经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苦。到底有多苦呢?     

   

我告诉她,最大的苦是描述不出来的。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自顾不暇。母亲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往往在白天忙碌一天之后,夜里把我们都伺候睡,偷偷爬起来到池塘里去背塘泥,好去生产队换工分。实际上她等于是在打两份工,白天做裁缝,晚上当农民。一筐湿塘泥比母亲的身体都重,一个月干下来,母亲累得半年都不会来例假,年纪轻轻就子宫脱垂了。      

 

哦。弟媳惊得目瞪口呆,问,她真的背得起比她身体还重的塘泥? 

       

我告诉弟媳,她的任意一件苦难,都比她的身体重。不过,我觉得背塘泥是她苦难中最轻的一件。        


弟媳说,比如?     

   

我说,比如她被包办的婚姻。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但没遇到爱情,可能连平常的感情都没遇到过。



四)    

晚饭后,我和弟弟走出小区散步,我们走过牡丹路、走过世贸北路。走过民声西路、民声东路。我们走过红棉西路、红棉东路。我们走过观海路、绿园路。我们走过滨海大道。我们走过金贸东路、金贸中路、金贸西路。我们走过明珠路。我们走过金龙路、金龙横路。路上,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

只是在快进小区的时候,弟弟问我:“你说,她真的没感觉了?” 

     

“真的没有!”我知道他还想着上午医生拍打母亲的事,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弟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我们就得不惜代价抢救她!”


我无语。我看过作家莫小米一篇关于死亡的文章,她说,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从病痛中解脱出来,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状态里。天很蓝风很轻,树很绿花很艳,鸟在鸣水在流,就像艺术、宗教中描述的那样……这时,哪怕给病人输注一点点葡萄糖,甚至盖上一条被子,都会抵消那种异常的欣快感,都会在她美丽的归途上,横出刀枪棍棒。


一时之间,我心乱如麻。我知道,在我和弟弟疾步快走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在朝着相反的方向疾行。她已经越过了鬼门关,在黄泉路上,她走到了第几程?我性急的母亲,肯定像在世间一样,对那些花花草草莫不关心,更不要说那一丛丛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她是在忘川河边还是在奈何桥上?她会撇下我们去喝孟婆汤吗?我坚信母亲肯定不会!她肯定不会为了自己重新投胎,去喝那碗可以遗忘一切的忘忧水。我相信她宁愿放弃下一世的轮回,也会奋不顾身地跳入忘川河,任由煎熬上千年,也会等着她的五个儿女,次第走过这座桥。虽然那个时候,我们的言语再也不能相通,虽然只有我们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们,但我相信母亲会在苦难中等待我们,像她一生中一直做的那样。


五)        

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母亲的生命还是如风中之絮,被一丝丝吹去。医生告诉我们,从医学的角度说,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虽然还有心跳,但是已经脑死亡了。我说即使如此,也不要放弃抢救,因为我还有两个姐姐正在飞机上往这赶,最多还有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也难,医生说。  

   

半个小时后,母亲的生命迹象彻底消失,离大年初一,只有不到二十四分钟。


母亲断气的那一刻,我女儿发来信息说,她这一会儿突然心里难受得要死。 

       

我告诉她,奶奶已经走了。她和我老婆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这两天,她们一直不敢问我母亲的病情,害怕我说出不祥的消息。 

       

良久,我老婆给我发来信息说,凡是认识母亲的人,都会记得她的好;她这么无疾而终,谁说不是一种福报呢?    

   

无需安慰,也无法安慰。因为对于苦难摞苦难的母亲来讲,我不知道她怎样才能得到安慰,也许死就是一个合适的选项吧。她从来没有成为过自己,她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了丈夫、孩子、亲戚、邻居。于她而言,生活在此处和他处并无本质区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钟鸣鼎食者虽乘坚策肥,难不贪生怕死;筚门圭窦者虽荆钗布裙,也有暖老温贫。


只是,我母亲的一生,真真轻得让我有不能承受之重。如果把那些屈辱、卑贱、艰辛和伤痛从她身上剥离,她的一生哪还有一点分量?   

     

在商量后事的时候,我二姐说,母亲这次来海南,专门给她交代过,如果她突然不省人事了,千万千万不能插管子抢救。死了之后,坚决不穿寿衣。上身就穿小儿媳买的一件红底黑花的对襟外套,下身穿自己做的一条最爱穿的裤子,脚上穿平时穿的一双布鞋,身上盖大儿媳给她买的一条被子。不守灵,不办任何仪式,除了我们家人,不能麻烦任何人。而且,也不能哭天抢地的喊叫!   

     

我们从来没有违拗过母亲的意志,这次也一样。


伟大而智慧的母亲!如果她穿一身崭新的寿衣,留在我们最后印象里的,哪会是睡着了一样的母亲呢?在别人哭天抢地的喧闹声中,她还会这样安静的与自己的孩子们告别吗?  

我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既与母亲团聚,也与母亲告别。自从大姐出嫁后,三十多年了,我们姐弟五个第一次一个不落地陪母亲一起过年。只是,现在她与我们阴阳相隔,她躺在零下十八度的玻璃罩子内,而我们,则穿着夏天的衣服,站在海南温暖宜人的红土地上。



六)         

一直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都无法回想我们是怎么坚持过来的。母亲临走时的那几分钟,那些筋疲力尽的医护人员,停止了抢救,彼此交换着眼神,似乎大家都明白似的,没有人说话。床头仪表盘上的数字已经全部停止了。他们按照既定的程序,再次检查一遍我母亲,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然后,退了出去。

       

却原来,生命开始时的情景不管多么热闹,结束时竟然是这么匆忙,这么潦草,仿佛没有过程只有结果。那一刻,世界好像一下子把我们母子几个抛弃在荒野里。那样的荒凉,需要我们内心怎样的强悍啊!     

   

好在,一切都是按照母亲的要求做的,没有半点差池,也没麻烦到任何人。      


我还是坐夜航航班回去的。女儿打电话让我告诉奶奶她快生了,一个小生命将要进入我们的家庭,这也是奶奶心心念念的。生命轮回,生生不息,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这瞬间的幸福,让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生活还得继续。我在机场的商店转转,给女儿买了她最爱吃的释迦和榴莲,还给将要出生的孩子,买了一件小礼物,打理好情绪准备登机。只是在到达登机口的时候,看到两个服务人员把一个老人送上飞机,只余下一只空空的轮椅摆在那里。突然之间,我觉得身体里某个闸门给打开了——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这样的轮椅上,很快将坐上我慈祥的母亲。最近几年,都是我推着轮椅带她坐飞机,本来也是商量好等北方天气转暖,我来接她回家。


我盯着那只轮椅,再也走不动了。我退回到廊桥中间的一处空地,在飞机的轰鸣声中热泪横流,失声痛哭。


我知道,从今而后,我和母亲曾经紧握而又松开的手,再也不能拉在一起了。  


十年前,我在一首诗里曾经这样写道:

“就这样一个母亲

琐碎、自我、絮叨

如果她死了,将会和父亲

共同占据九百六十万国土

一米见方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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