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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念|蒋海松:那片自由的原野——湘大忆学碎思录

2017-12-12 浪子海松 湖湘人文读书

 


       

那片自由的原野

——湘大忆学碎思录


作者:蒋海松,湘潭大学1999级本科生,后入西政读硕博,现为湖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浪子海松按:明天回母校湘潭大学交流,推送此文纪念。2014年,湘大法学院《湘大法律人》创刊之际,嘱我给创刊号撰文,回忆自己不靠谱的大学岁月。


    拉杂碎思,祭奠早已死掉的青春,或许也是我对母校和大学岁月单相思般的美化与想象,但至少母校给了我这样一种想象的可能。感谢那片自由的原野。



我于1999年入湘潭大学法学院,在那里度过了自由散漫但对人生影响深远的四年青葱岁月。


都说湘大是乡下的黄土高坡,那时硬件也简陋,十个学生挤满没有卫生间只有烂木床的宿舍,洗澡、洗衣服、打开水都得排长队争抢。但湘大的自然风光质朴清新,处于羊牯塘的郊外,连这个地名都这么充满农家风味。


校园辽阔,芳草连天,情人坡树木繁荫,北苑风声呼啸,校内竟还有几座荒山横亘,布满人迹罕至的幽径,有些粗犷天然、生机勃勃的野趣。后来读到哲学系王立新先生写的《湘大是一片原野》,真觉得没有比“原野”这两字更适合湘大。


中文系孟泽教授则解读说:这是一片不失野性和宽大的原野,在原野上长出来的花果林木,总是让人感觉到健旺丰沛的草莽气息和生命力,感觉到自由和生猛”。诚如所言,这自然的原野也孕育了那时湘大浪漫的诗意氛围和自由独立的大学气象,这是湘大岁月带给我最可贵的精神滋养。


那时的湘大法学院实力号称雄冠三湘,或许确实如此,但学生对这一类功利的排名和考核其实兴趣不大。我最感兴趣的是在这里遇到了一批有个性有思想的老师。胡平仁老师[1]教我法理,他每次介绍完学界通说之后要写一个“胡说”,即他自己的见解。这跟胡适的“胡说”一样应景切合,胡老师的幽默和创见可见一斑。


胡旭晟老师[2]是院里的学术领袖,开学典礼上手无片纸侃侃而谈谈法学如何分成“知识、智慧、精神”三个层次,乃至多年以后我走上讲台给学生的第一课也往往是“法学的三重门”。


张全民老师质朴浑如田舍翁,但他的谦虚和对学术的严谨让人肃然起敬。郭树理老师一张娃娃脸,却是到国际海牙法庭大展风采的学术男神。廖永安老师每次上课气冲斗牛,不用话筒把模拟法庭都震得嗡嗡作响。何志辉老师[3]在课堂上聊着武侠跟法律,课后带我们搞读书会、学术沙龙,还请我们到家里跟小师母一起做菜,倍着温情。


我受益最大的可能是快毕业时湘大的人才战略,单飞跃院长[4]等运筹帷幄,一口气从我后来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学引入七名学术中坚。

法界奇才邱兴隆教授[5]刚出狱不久,犀利哥的眼神,摇滚歌手的爆炸式发型,精深的刑法思想,迅速风靡校园。


赵明教授[6]精研法哲学,言必称康德孔子柏拉图,舍此不足论也。我曾一度为枯燥的法律所苦,本想转系逃离,但赵明老师的思想魅力、口才魔力特别是人格力量让我折服,便彻底打消转系之念,拜入赵师门下。那时课后,我和大批学生围着老赵追问,师生边走边谈而学生越聚越多,颇如街头演说家苏格拉底当年的风景。


我还常去老师家听他扯谈,上天入地,嬉笑怒骂,无所不谈,往往能吃到师母亲手烹饪的美食,如今想来,好生温暖。学生痴迷,老赵也是个话痨,甚至一口气扯谈半宿,到了深夜两三点,师母起床催了几次,我们才识趣依依不舍地告别,早已是半夜星光。有时有女生跟我们一起去听老赵扯谈的,我便送她们请求宿管放行,自己则翻墙回去。这故事不知咋就被演绎成浪子半夜护送女生的狗血故事。

(在湘大陪恩师赵明教授过生日)


十年后我陪赵明老师回湘大演讲,面对满座师弟师妹,我还大呼冤枉“天地良心啊,当时真的只是学雷锋做好事,当护花使者带她们聆听哲学”。台下笑翻一片,老赵也才大笑,原来你小子还受过这等难白之冤。赵老师后回西政,包括我在内的不少湘大学子选择了追随。后又高就京华,带的学生也越来越高大上。


但十年后重回湘大,他感慨说当老师这么多年,最值得记忆的倒还是那时在湘大,带着你们这些编外的野孩子扯谈。我自己混成人师,有机会请学生聚个餐下个馆子,很多人竟然感到诧异,甚至有学生也说老师你为啥要请我们吃饭。如今的大学,似乎只剩下体制化的冰冷,生分如此,思之心寒。



我在湘大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学术讲座。虽偏处湘潭,但各路名家联袂而至,气象万千。印象最深有一次,模拟法庭人山人海,一位儒雅之士昂然而立,谈笑风生,听众如痴如醉,我来的时候迟到,听完去问这人是谁,答曰贺卫方先生。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法学界如日中天的名字,也第一次震撼这种古希腊般的公共演说。


规模最大的一次则是“南北对话”,胡旭晟老师借举办全国外国法制史联会之际,连续请上高鸿钧、何勤华、王人博等近十位外来名家,这边还有李交发、刘启良、赵明老师等本校大侠,共同对谈“法治人治礼治”,我第一次震撼这种百家争鸣的场面。等后来邱兴隆老师等西政学派加盟之后,一人主讲、多人点评的西南法学论坛转变为湘江法学论坛,学术争鸣此起彼伏。湘大当时还有打破院系的双周论坛,从那里我感受到了哲学史学文学法学等人文学科交融的乐趣。


在这种氛围带动下,在胡旭晟老师和何志辉老师的具体指导下,我跟王奇才[7]、马可[8]、谢林军、周青山[9]等同学建立了学生学术兴趣小组,像模像样地搞起了学生主导的学术沙龙。第一次学术沙龙是我主持的“解读苏力:近距离触摸中国法学”,从当时流行的苏力的《送法下乡》等著作探讨中国法学动向。我把连见女网友都没穿过的西装从箱底搬出来套上,可见当时的兴奋与认真。请了程燎原教授[10]、汪太贤[11]、赵明教授为嘉宾。


会场突然停电,但老赵在黑暗中依然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如《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在突然停电后万众惊慌中独自翩然蝶舞。我们无人惊慌退场,黑暗中尽享思想盛宴。尹华容老师笑谈“强世功有文说苏力是《暗夜的穿越者》,今夜赵老师就是我们的暗夜穿越者”,全场大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主持学术论坛,作为一个本科学生,不免稚嫩,但那夜的光影和欢笑一直铭刻脑海。每次名家讲座之际,我们提前组织阅读主讲人的著作,然后针对性进行学术访谈,范忠信、俞荣根、江伟、刘作翔等很多名师都把我们的访谈录收入自身的学术著作。


(第一次主持论坛,旁边两位嘉宾是程燎原老师和赵明老师)


《湘江法苑》是学院本科生为主的纯学术刊物,持续多年,据说全国只此一家,我一直以为只是王婆卖瓜瞎吹而已,后来发现一些学校本科刊物确实多是些风花雪月或者“学雷锋、开党会”之类专刊。我是第五卷的执行主编,据说现在编到了十几卷,几乎每一卷的主编都考上博士,当了高校教师,遍布人大、中南、中央编译局、北航、吉大、湖大、澳门科大、武大等,这在学生刊物中不说空前也绝对罕见。他们在读书从教期间也都成为本校学术活动的发动机,这背后湘大早年的影响确实持续终生。


 

法律之外,我更感恩的是湘大自由博大的气息。我对法律其实一直缺乏兴趣,本科期间大多是逃课,但结识了其他院系许多良师。哲学系刘启良老师先生学问冠绝,个性傲然,据说曾拍桌子骂某校最高领导“你算个球”。王立新老师古道热肠,那口才远胜说书,中国文化的雅趣温情娓娓道来。文学院孟泽老师诗意盎然,徐炼老师诗画俱佳。我还去跟老年活动中心一帮老头儿学习对联,也算沾点不务正业之外的博雅教育了。


我凑过一篇上万字的《湖湘赋》,立新老师鼓励说是杨度《湖南少年歌》之后的“新湖南少年歌”,极大膨胀了文学少年那颗驿动的心。历史学院的郭汉民院长找人希望我能保送到他那里学历史。我的诗歌没有骗到漂亮女生的青睐,但无意赢得了白发先生的同情,好歹也是一段青春记忆。


法学院师生关系更多是制度化的,但外系这些老师的自由交往和情谊更人我动情。我离校之际,去拜会哲学系启良先生,鞠躬告别,先生送我下楼,送我几本新著,飘逸的字迹题签“海松学弟惠存”,还曾给我题过一联“出得尘世三万里,可读历史五千年”。那个下午,我频频回首看着先生。多年以后,启良先生《20世纪中国思想史》面世,我从报章上看到他回答记者说,写此书时常半夜伏案嚎啕大哭,为这个国族苦难的命运。唯大性情者方能如此。


先生早年即有学名,八九一场劫难,发配农村,据说他靠给人写对联谋生。终于挺过艰难,入大学成一方名师。先生之父据说曾出家,后来又还俗,才有了他。我从报章上看到他那清瘦矍铄的面容和飘逸的长发,想起我们告别的那个下午,想到先生畸零的身世,也不由想放声大哭。


在校也偶遇民俗学泰斗王建章老先生,几十岁的老人和我这二十岁的少年高兴得当众拥抱,尽管我一直听不懂他满口的双峰话说什么。


我无缘拜入门下的历史系的郭汉民先生也成了我终生的牵引,后来还是在他的介绍下我来到了湖南大学就职。多年后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再遇郭先生和师母,师母一见面就感慨,“海松你那时真瘦啊”,其实师母也只见过我一面。真感动她多年后还记得我这个没入门的学生。那时我在法学院就一学渣,天天逃课,还有挂科,但他们希望我可以破例保研,于是集体给校方上书为我争取,因故未成,我远投西政。在这人情薄于云水、利欲熏烧校园的今日,这些老先生纯粹的精神和对后辈的关爱,至今我每思之而泪下。


求学之外,我在社会活动中也是一不务正业的顽主。因偶尔附庸风雅,便从院报院刊到校报校刊兼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主编、记者之类,最离谱是还兼过机械工程学院院报的名誉主编。似乎还做过《湘大邮报》的主编,帮集邮者做形象宣传。

也做过社会权益法律救助中心副主任,去搞一些法律援助,当时这个机构还是全省第一家。多年后我从教后被任命负责一个法治人物研究中心,揭幕时才发现这个学生机构在我们毕业后一路发展,已被评为全省十大最具影响力法治人物(团队),成了我们的研究对象,那个真叫自豪啊。现在也可调侃跟习大大一样做过小组长,也自豪跟胡大大一样做过新生辅导员,结果我辅导的学生一半比我大,每次开会我只能说“兄弟姐妹们好”。


               (大三时做大一的新生辅导员)

还做过创业者协会副会长,既搞卖矿泉水、卖电池这种低端产业,也有申请专利、电子商务这种“高大上”的,还去湖南卫视节目竞夺百万创业基金,一百万没捞着,我郁闷写了条《百万基金擦肩过,创业豪情更激昂》的新闻,竟然获得了全省的好新闻奖,又让我们happy了一阵。当年那些一起折腾创业的小伙伴现在确实有创业成功的,中间有丰田某区财务总监,有东南亚坐拥多项产业的海外华侨,有大上海的地产商,还有慈善大使……似乎只有我保持当年穷屌丝的清酸,各位土豪则像当年一样巧舌如簧,说过几年情势好转就来设奖学金资助我苦逼的书生事业,那我就继续熬吧。



(上次回去发现院报《潇湘法韵》的报训还是我当年装逼拟的那句“谱潇湘神韵,写天下文章”,臭美啊)


学校和法学院也给我这乱蹿游走者以宽容。法学院以前都是学生通讯社社长兼院报主编,法律咨询社社长兼院刊主编,我不喜欢官僚化的社团,无心做什么社长,但却喜欢办报赚吆喝,主事领导于是破例让我不做社长,只做两刊主编,也算宽容。全校团代会和学代会选举,我这个不务正业者竟然得票超过了市学联主席和校学生会主席,弄得学校大员很尴尬,放出话来让我放弃那些不靠谱的野鸡社团般的兼职,一心去学生会“高就”。我笑说,我啊,野惯了,你们就让我继续野着吧。至今想来,当时的那个回答倒也挺像后来人生之路的一句谶句。


我不愿被收编,但对一些校园公共事业也有所推动,法学院犒赏学生会干部时突然想起这个编外的我来,又不知怎么定性,不知是哪位领导突发奇想,竟然给我颁了个“特别奉献奖”。我也像孙悟空受封弼马温似地感到高兴,毕业之际把各种证书奖状一把火烧了,这份却留下了。倒不仅是这份虚荣,而是学校在其中给了我一份宽容,这是我所珍视的。毕竟我那时作为学生,常借自己勉强可以掺沙子的校园媒体倒转炮口来轰学校,学校反而宽容待我,这一点,比我如今的许多大学比如我现在的东家某某胡来大学仗义多了。


毕业已逾十年,那时许多老师都已调离湘大,旧日痕迹多已荒草斑驳,但这些记忆依然,温情犹在。现在人在长沙,老实说跟母校也不远,但也没刻意频繁回去。那些记忆似乎更像一个笼着青纱的梦,念着它,却不愿过多去打扰。




去年同班毕业十年聚会,大伙天南地北地赶回来,少年子弟江湖老,说着离情沧桑,去宿舍重温旧迹,去食堂忆苦思甜。偶遇旧时领导,说你们这些鬼回来了也不说声,学院好搞个欢迎活动。大伙笑笑,说“悄悄的我们来了,正如我们悄悄的走。”

学院搞了院庆,各种辉煌也时有耳闻,但那些毕竟多是官方叙事,在心中最珍贵的还是那份青涩自由的想象与忆念,我等乡野小辈能去凑官方院庆的大抵无甚机缘或者心情。我亦只受托写一诗歌相贺,人不到心意到吧。


不久后恩师赵明教授也在告别十年之后重返湘大讲学,我一路陪同。看见院庆专刊,最高法最高检那些官方贺电之下居然有我那些歪诗烂词,那一刻,还是有一种当年瞎折腾却仍然没被学校责难遗忘的感动。那个晚上,恩师已眠,浪子却无法入睡,独溜出来,孤魂野鬼午夜游荡,寻觅曾经气息,祭奠逝去青春。这个地方,毕竟是曾留下过厚厚的一本《情禅录》和那些飘散风中的回忆,折腾半夜归来。


因那宾馆在学校的山间,铁栅闭,大门关,狂呼半宿,寂无一人,只有展当年翻墙神功攀栅而上。但毕竟身手早不如当年矫健,未及欢庆,哗啦一声,股上裤子为尖铁撕去大半。至里门狂呼,终惊醒一人却无钥匙,电话求援保安,飞车而来方才放行,半夜惊魂,大笑方眠。跟朋友说起这啼笑经历,他说,“午夜游荡,为寻觅狐妖气息,自问青春犹在,夜半翻墙裸奔,无愧浪子本色”。倒也是妙评了。

 

(毕业离开母校那天,一些小弟小妹来送行,合影留念)


    或许真是如此,母校能让人情狂让人魂牵的,真还在于这片自由的原野气息,可勤学,也可逃课;可循规蹈矩,也可自由交游;可疯狂大笑,也可长歌当哭;可当乖乖娃娃,也可长啸狂奔。


    书香氤氲之外,原野上有灵魂的萌动与成长。师生教学之外,更有大爱情深。尽管这也可能是我单相思般的美化与想象,但至少母校给了我这样一种想象的可能。它接纳了我懵懂不羁的青春年少,蛊惑了我还未曾完全麻木的心。愿那份粗野与自由,一直弥漫在灵魂深处,也在更多的人心中落地生根。




[1] 胡平仁老师现为中南大学法学院教授。

[2] 胡旭晟老师现为省政协副主席,湖大、湘大兼职教授。

[3] 何志辉老师现为澳门科技大学副教授。郭树理老师现为苏州大学教授,廖永安老师现任湘潭大学副校长。

[4] 单飞跃老师后来还曾调任我现在任教的湖南大学法学院院长,现为上海财经大学教授。

[5] 邱兴隆老师后担任湘潭大学法学院院长,后为湖南大学、湖师大教授。于2017年病故。

[6] 赵明老师后调回西政,后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西南大学教授。

[7] 王奇才现为吉林大学法学院教师,法学博士。

[8] 马可现为司法部工作人员。

[9] 周青山后入武汉大学读博,现为湘潭大学法学院教师。

[10] 程燎原老师现为重庆大学法学院教授。

[11] 汪太贤老师现为西南政法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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