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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丨十八年前,余光中岳麓书院雨中演讲教你如何写出美文

2017-12-16 湖湘人文读书

导读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在高雄病逝,享寿九十。余光中驰骋文坛半个世纪,涉猎广泛,最近三十年,他曾多次赴大陆演讲,从诗歌、美学到文化根脉、人文精神。人如其文,山高水长。


1999年9月19日下午,余光中应邀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演讲“艺术经验的转化”,电视全程直播,引起强烈反响。演讲当日冷雨潇潇,面对热情的现场观众,先生多次动情说道:“这是我的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演讲,待会儿一定要拍些照片拿回去作纪念。”


湘伴君节选当年的演讲内容,权作心香一瓣,追怀这位带给无数人心灵慰藉的先生。



余光中在岳麓书院演讲(资料图,来源网络)

今天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动,能应邀来湖南访问十天,而且今天特别能来到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跟大家见面。不过,今天的这个场面,一方面有电视转播,一方面现场放眼一看,好多朋友坐在风中、雨中,“风也听见,雨也听见”。我非常感动有这么多朋友冒着风雨来岳麓书院参加这个场合,所以我要求我的朋友待会儿要为听众拍张照,我可以留作纪念,因为从我这里看下来,好像我面对的是一个花园,花园里都是青色蓝色的花朵。我一生演讲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场面,可以说,一定是将来最值得记忆,也是我回到台湾最值得向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来形容的经验。今天上午好像要放晴的样子,结果又下雨了。后来,朱院长告诉我说,上一次余秋雨先生来演讲的时候,也是下雨。那么,两位余先生的演讲,都是要在风雨之中。不过,我觉得有一点冤枉。因为余秋雨先生他自己就叫做秋雨,他碰到雨是应该的,我的名字叫光中,我没有看见阳光,只看见镁光。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艺术经验的转化”。有人会说,你这个题目我不太懂。所谓艺术经验,它包括写出来的作品,包括文学,也包括绘画或者音乐,这些经验可以互相转化。也就是说,文学、艺术、音乐,甚至雕塑,甚至建筑,这些美的艺术,都可以互通。比如,诗人写了一首诗,那么画家把它画成一幅画,或者小说家有一本作品,被拍摄成电影等。这些艺术的转化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我想起在文学的主张这方面,19世纪以来,有所谓的写实主义。写实主义当然是一条康庄大道。我们凭对生活实际的体验来写作品,这是一种写实。不过呢,我们这个世界愈来愈广阔,而且,因为媒体的关系,要变成地球村了,所以,我们不可以凡事都要亲身去体验才能来写作。很多种题材,可以通过比如报纸、电视、广播、新闻,各种各样的媒体提供给我们新的写作题材。我所要讲的就是这一件事情。


那么一切艺术创作,包括文学作品在里面,在我们的心灵活动之中,大概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个就是知识,你当然要懂得一些东西;第二是经验,你必须体会人生,经历过这件事情;可是,有件很重要的要素,就是第三点,是想象力。知识、经验再加上想象的组合,才产生一件文学的作品。


岳麓书院讲堂

我们现在在岳麓山下。比如说有一篇散文要描写登山。山有多高?地质怎么样?生态、植被有什么特色?山名从何而来?有什么历史?有什么传说?这些东西都属于知识的范围,知性的范围,我们最好尽量能够把握。当然,这些知识并不是样样都用得着。知道最好,不知道,往往会出错。可是,最重要的还是登山。登得山去,去体会峰回路转,去观赏古木寒泉的风景,这当然是最重要的经验,没有这个经验,什么都是空的。可是,如果仅仅有经验,当时没有好好地观察,深切地体会,事后也没有回味,没有咀嚼,恐怕还是不够。其结果,写出来的一篇文章,很可能是一篇报道,或者是地方志,或者是新闻稿,或者是调查报告,或者变成报告文学的一例。


可是,你真要写得生动、有感情,那可能还需要第三样东西,就是想象。想象当然并不是胡思乱想,是要凭着物理、世态、人情来对现实有所取舍、有所强调,能够超越时空,超越常识的范围,来把自然加以重组,作更自由而巧妙的安排。


艺术是介于自然与神之间的一个东西,所以想象是艺术的特权,真理的捷径。所以,写诗,写散文,我们用一些比喻,有的是明喻,有的是隐喻,有的是幻喻,还有夸张、拟人、象征,这一切东西都可以说是一种创造的想象。那么,这些比喻都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模仿,不过是同情的。像柳宗元写《永州八记》,其中《钴鉧潭西小丘记》有一句:“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这还是散文的范围,然后第二句就有比喻了,“其嵌然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他说,怪石头互相重叠,好像牛马一路下山,来溪边喝水一样;有的是很尖锐的,冲然角列而堆叠上山去的,又好象熊罴、野兽去登山一样。第二句的比喻除了登山的经验,登山的写实之外,又有想象。把山石想象为牛马、想象为熊罴,这就是艺术的手腕。


我写过一首诗,叫做《山中传奇》,是在香港教书时写的。当时我的宿舍在山上,山下是海。在山与海之间,有一行松树——很美的松树。每天,落日从西边下山,落到松树林背后去。我就写道:“落日说:黑蟠蟠的松树林背后/那一截断霞是它的签名/从艳红到烬紫。有效期间是黄昏。”怎么说呢?落日下山了,它走了,可是它留下一样东西,就是晚霞。晚霞是长长的,好像落日签的名,这是大自然的景色。可是,人间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在支票上签名,然而支票的有效期间是有限的。那落日签的名,签得很美,签的晚霞,一截断霞,可是,也有有效期,有效期间是黄昏。黑夜来到,“签名”就不见了。所以,用人事来解释大自然,这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创造的想象。


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在他的一篇论文《诗辩》中曾说过:“想象所行者,乃中和之道。”想象的运行要靠中和。理性重万物之异,想象重万物之同。我们的理性把万事万物分门别类,重万物之异,而想象呢,则强调万物之同。只要有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止只要有其中一点能够相同,就能够打比喻,我们的想象就能够飞跃。李白的诗句说:“月下开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好像天上开的一面镜子,云从海上水平线升起来,好像海上盖了一层楼。这就是把月跟镜子,云跟楼的相同一点叠合起来,成为一个比喻。所以,想象强调万物之同。这个“同”,不一定是月亮跟镜子,世界任何东西只要找到一点相通都可以作比喻。林语堂有一次演讲,他说演讲是越短越好——放心,我今天的演讲也不会太长——就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样。你想,演讲跟迷你裙有什么关系?天南地北,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在一刹那的想象之间,是有一个“短”的观念。演讲要求其短,迷你裙也要求其短。于是,演讲像迷你裙。这就是想象的一种创造。


所以,我刚才讲登山的一篇文章,除了要对这座山的历史、地理的背景有所了解之外,当然要登山。可是这两者还不够,知识加上经验还是不够,要加上想象,所以我们的古典文学才有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把敬亭山人格化了,敬亭山看他李白也愈看愈顺眼。所以辛弃疾也会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都是一种同情的想象。


我们平常创作,如果实际的生活经验把它写到作品里面来,那当然是最有把握,可是我们为了要扩大我们想象的天地,往往到别的艺术家、别的艺术形式里面去寻求灵感,寻找启示,转化为我们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因此,我要回顾一下我自己写作那么多年的这方面的一些经验。


首先我要讲到历史。历史是不可能经验的,可是呢,当然可以靠资料、靠知识来加以认识,然后靠想象来加以重现,甚至加以新的诠释。这在中国古典诗人讲来就有一个很大的题材——咏史,来描写历史。


我写过一些诗,有一首叫做《刺秦王》。就是荆轲刺秦王的一个场面,主要是根据《史记》写的。不过我所写的是荆轲刺秦王不成,已经受伤流血,靠在秦廷的柱子上,快要死时他心中的感慨。当时,他当然想不到,日后有张良,有楚汉来反秦。我也写过飞将军,写李广,那也是从《史记》得来的一些灵感。我有一首诗叫《梅花岭》,是用全祖望的《梅花岭记》来取材。其他如《昭君》《秦俑》《黄河》等等都是从中国的历史或者地理里面来写。我在写《黄河》那首诗的时候,没有去过黄河,我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黄河。古典文学也是一大来源,如果能够活用,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要活用,就是要能化古为今,否则古典的遗产,只变成一把冥钞,没有用,你要化古为今,古典遗产才能够变成现款。我写过很多诗,写李白,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也写过一首蛮长的诗,来体会老杜晚年在湖南的心境。为了这样,我读过他晚年的很多作品,在里面寻求一些启示。屈原,我也写过四五首诗。我很高兴,后天我可能去汨罗江,去向屈原凭吊。


绘画,也是一大来源。我有些朋友是画家,他们的画也给我很多启示。有一位女画家,也是诗人——席慕容——我想在座也有她的读者,她其实也是很好的画家。她画荷花,非常好,也启发了我。新闻报道,我们看报纸的头条,报纸的消息——这一类的消息也激发我写很多诗。有一年纽约大停电,就发生抢劫,有心人在时报广场分发白色的蜡烛给大家用。我把纽约大停电之夜想象成罗马之衰亡、日尔曼蛮族的侵略。奥黛丽·赫本,Audery Hepburn,60年代有名的明星,也就是《罗马假日》女主角,她去世的消息也激发我写了诗。因为她前半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玉女,好莱坞之宠儿,后半生,中年以后,她献身于人道主义,经常到非洲去援救那些难童、病童。更不用说,电视在我们日常生活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对我们的视觉经验是一大冲击。


当然还有摄影。我有摄影的朋友。同时有两年我的妻子也热衷于摄影,于是有一个妇女杂志就要登她的摄影作品,不过有一个条件,就说要我写一首诗——有诗为证——我为了妻子的摄影,写了门首诗,登了12个月。这些都是我们生活里面,尤其是现代生活里面,可以提供我们写作题材,启发我们写作灵感的各种方式。


我最后的一个结论,就是写实主义是非常有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条路。不过,凡事要靠经验——实际的经验才能写作,那么我们的想象力,尤其是同情的想象力就相对地会变得微弱。如何发挥我们同情的想象,来补现实经验之不足,尤其是现代作家的一个重要的、新的途径。


我的演讲就到此为止。


余光中1999年9月21日写于湖南省汨罗市屈子祠。


以上演讲内容来自于1999年余光中的第一次湖南之行。除了在岳麓书院举行讲座,余光中还前往岳阳汨罗屈子祠,伏地叩首,对屈原顶礼膜拜。


此后,余光中还曾两次到访湖南。


2005年,岳阳市举办“中国汨罗江·国际龙舟邀请赛”,从台湾请来余光中主祭。为此,余光中又特地写就新作《汨罗江神》,并带领30万民众集体朗诵了这首诗:“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此前,余光中在古老肃穆的屈子祠参加了祭奠仪式。


2006年5月,78岁高龄的余光中,第三次来到湖南,来到常德石门,参加“石门茶文化论坛”,进行了以《中国文化与石门茶禅文化》为题的讲座。“我写诗爱品茶助思,却不能饮酒。”余光中在这次讲座中说,很多西方人都认为,日本茶道代表东方文化,很让我们尴尬,石门县宣传茶文化,弘扬茶道和禅机,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


余光中简介:


余光中,1928 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母亲原籍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


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 LOWA )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1972 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 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1985年至今,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21 种;散文集11 种;评论集5 种;翻译集13 种;共40 余种。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诗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散文集)及《分水岭上:余光中评论文集》(评论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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