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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庆平 | 母亲住院

2017-11-08 作者:曾庆平 桃花源间

母亲住院



丁酉中秋节后,田土收割了。母亲养的几十只鸡一大早就放到田土上去,吃撒落的谷粒,吃二茬禾。母亲高兴地期待:重阳节,杀只大公鸡打牙祭。可是天不随人愿,母亲竟然罹病,而且一直不见好。不见好也在家里熬着,不肯去城里就医。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不是贵贱,不是贫富,是从心灵里涌起的一汪泉,循着身体,循着血液,循着呼吸,指向她的田土。母亲守着田土,便守住了泥色泥味的温暖,心灵之上有一盏灯亮堂。

母亲这大半辈子,曾经用她的犁锄,一遍一遍地将土地的诗章吟哦。近八十的年龄,很少生病,没看过几次医生。这次,病魔突然降临,却无法抗拒。她先是走路困难,接下来便完全卧了床,紧跟着连呼吸也开始不畅。于是,我们花了老大的心思,劝母亲进城住院。每个人轮流劝,不听;叫上左邻右舍以及好友来劝,亦不听。没办法,只好让卫生院的一名本地老医生上门,假装看病,实则劝说。医生来后,诊断,问询,就是不见开药。母亲说:“为什么不给我开点药?”医生说:“病情已非常严重,我已不敢下药。这病非到医院去不可。”之后,又与母亲交谈了不少时间,母亲才开始松口,答应去医院。



接到电话,我们连忙去人民医院,叫上救护车,一路赶来。到了丫叉,走到马路尽头,下车,扛上担架,直奔家中……

救护车一路缓慢平稳地行走。出村,出乡,上高速,很快抵达医院。

在田土之上侍弄久了,也会像犁与锄,磕磕碰碰中受了伤。平日里犁田搭耙的母亲,因了不小心,伤着了,来到这里来整合。白晃晃的大夫,白晃晃的护士,白晃晃的病房,白晃晃的床单,白晃晃的枕头,白晃晃的思绪。在一片洁白素净中,空气也有些贫血,我的呼吸有些不畅。

好多红色的十字睁大眼睛立在那里,它们想救死扶伤,想让天下人无病无痛。一轮轮检查下来,我们签字,医生终于开药。从此时开始,母亲的名字改成20床。去20床安营扎寨未毕,金属针头开始叮咬母亲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母亲粗糙的皮肤之下,血管隐隐约约。一瓶水吊完,又一瓶水打上。

从此,我知道,我们与医院就有了一段时间的形影不离;我也知道,母亲,也有一段时间的艰难困苦----她要与疾病作斗争,又要开始适应医院生活。一辈子在大山生活的母亲,突然之间要适应城里医院,这得花多少气力呀!白衣白墙的世界,连交流的话语也有些苍白。好多回,护士拿着针筒,抽出一管鲜红的血,与洁白的环境冲突撞击,相映成恐。


我们问了又问,交流了复交流,了解母亲的病情变化,治疗效果。多少个夜晚,我们在母亲的床边陪护,母亲睡不着,躺在床上说一些过往岁月她在田土之上努力耕耘的磕磕绊绊,说些生死间的平平常常。我们也躺着,迷迷糊糊地应着声,暗自潸然。

另外两床的病友与母亲的病大同小异。白天,母亲便试着与病友交流,说些各自的病史以及家长里短。患难中的病友,因为寂寥,所以很愿意交谈,也很处得来。一来二去,同一个病室的几位,就都熟识了,打点滴的过程中,不时有了笑模样。

我在医院陪得较多。面对晃悠的白色,漫无边际的点滴,我只有一天搬出几本书去医院,才能勉强渡日。本地的文章读过,各地的文章读过,家中新弄来的书所剩无几。只好翻出一本古老的宗教典籍,老僧入定般,进入一个红尘外的世界。

有时候母亲睡着了,我一个人静静地看到天昏地暗。有时候我疲惫了,趴在床沿小憩。醒来之后,母亲的点滴挂完了一瓶,就要帮母亲摁响提示铃,不一会儿,护士会匆匆到来,问过姓名,换上新的一瓶。我看看母亲的手,被一根细细的针小心地连缀着,五颜六色的药液通过长长的一段管道和针孔,无声地注入母亲的身体。仔细聆听,那些注入母亲身体的药液正在与母亲身体里的病原体激烈搏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孤独,开始一次一次地想着药液彻底战胜病原体的时间表。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一遍一遍,我不断地肯定又否定。母亲安静地在床上躺着,睡着了。相对于母亲的冷静,我感觉自己过于急切了: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

这么纠结着,一天的时光就已向晚。合上那本发黄的典籍,我分明又觉着,神秘的宗教意旨从某个时刻起,开始与我亲近,宗教的原始认知提醒我过去的形状,将来的样貌。虽然不免虚浮,但也是无可指责地成为一座精神堡垒。在那座堡垒里,我发现幸福与疾病亦如宗教,很多时候全是一瞬间。譬如晨曦中向隅而坐或一头栽向床第的瘫软,笑逐颜开或控制不住地嚎啕,心花怒放或呼吸困难,湖边踱步或者被牵引着一手举起吊瓶一手扶着墙走向卫生间的脚步……疾病对于一个人来说,来无踪去无影,只能理解为是附着于生命之上的因缘流转。田土是母亲的病因,母亲在她的田土之上,把肋骨一根根拆散又聚拢,把她的一腔热血倾倒又收回。在那个复杂的过程中,很多尖叫、破裂、灌脓、感染上身,慢慢就形成了疾病。

在混沌中,永远处于疲软状态才迫使人不断地振作自己,为愿望去畅饮太阳,拥抱月亮。相对于身体的疾病,我的人生自我感觉缺失更加让人萎靡。在医院,我望着窗外的一棵秋树,枝桠上仅余稀疏黄叶,像现在的心情,亦似过去的时光。在一片白蒙蒙中,我的思想一度混乱,幻境生发,大脑换了,手脚没了,呼吸乱了,神经失去了传导,世像停留在门外。我已经不是昨日之我!我注目前方,只有永远没完没了的点滴,漫无边际的白晃。



百无聊赖,拿出手机,打开日历,蓦然惊觉:农历已至九月。打点滴的母亲问:“今天初六还是初七?”我说初五。母亲说,她要快点好起,争取回家过重阳节。我知道,母亲离开家十来天了,不见老家的青瓦木屋,不见她的田土菜蔬,不闻她的鸡犬,不扫她的屋檐脚,不与父亲斗嘴,肯定比我还难过。


在雪峰山里老家,重阳节是个大节。《易经》定六为阴,以九为阳,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称重阳,亦作重九。在战国时就已经形成,至唐,被正式定为节日,此后历朝历代沿袭至今。重阳又称“踏秋”,似三月三日“踏春”,皆是家族倾室而出。重阳这天所有亲人都要一起登高“避灾”,插茱萸、赏菊花。《吕氏春秋.季秋纪》载:“(九月)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可见当时已有在秋九月农作物丰收之时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之活动。《西京杂记》记西汉之俗:“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相传自此时起,有了重阳节求寿之俗。这是受古代巫师追求长生,采集药物服用的影响。同时还有大型饮宴活动,是由先秦时庆丰收之宴饮发展而来。《荆楚岁时记》云:“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隋杜公瞻注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然自驻至宋未改。”老家承袭古风,重阳这天,必定杀鸡宰鸭,设盛筵以敬天地神灵及先祖。



天随人愿!重阳之前,母亲的病情真的大有好转,腿上的老伤疤也结了痂。一天天好起来的母亲,高高兴兴地与邻床谈天说地,给老家的父亲打电话,忙个不停。

重阳这天,出院回家。我与二弟用小车载了母亲,先是去我的小区一转,让母亲看看我的家。再去三弟的小店走走,让母亲看看三弟的事业。之后,便从竹田上沪昆高速,直奔安江,还要请安江一位理疗医生为母亲看看颈椎病。竹站、高速,这是母亲从未见过的。我们一边为母亲介绍,一边逗她说着这样那样的笑话,让她不至于晕车。

在安江,医生为母亲进行了艾灸。那一刻,陈年的艾叶燃起来,母亲于艾烟缭绕里静坐,缓缓地呼吸,屏气,调意,吞吐,让浸着艾香的味道慢慢地逸满心底,清除浮游于心的浊气,在午后的一丝光线里浴洗浊世的身,任一切思绪都远离俗世的嘈杂,静静的揉心。就这样让一缕艾香叫醒身体,叫醒骨子里的沉湎,抚去丝丝的烦躁,消除隐痛。母亲本如艾草,生于山野,年复一年,自生自灭,朴实淡宁,只想青山绿水的过往。所以,艾香与她结缘,她在氤氲气息中小睡,入梦。梦中,一切在香阵里慢下来,在最温暖的地方,母亲遇见自己曾经的童年,外婆对她的爱艾香弥漫。



下午三时许,做完了艾灸,我们驾车,直奔老家而去。黄花坪,下坪,稔禾溪,石修,在头,横岩,深渡,上坪,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车子大约行走了一个半小时,开到近老家的姜山冲。在新修的公路转角处,扶母亲下车。母亲从车里出来,看看前方,还有三百多米路呢!

母亲停留了一会儿,调口气,她要坚持安静地走上去。望断云霞,迈开羸弱的步子,一步一步,绝不放弃,就这样走上去。邻居追来,送来一只鸭子,并陪母亲行走。在那条新挖的公路之上,牛铃远去,山野上还是母亲的身影,翠竹,枞杉,荆棘,蒹葭,与母亲一起跋涉,追逐绝美的落日。我们将零零碎碎的物品拎回家之后返回接应母亲,这时,越来越明艳的色彩,苍茫大山之于一粒飞扬的尘土,一粒小小的人影,暮色里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天地间,万物渺小得可以被忽略。

黄昏近了,山色淡紫,树木浅灰,天空深蓝。

喜爱在暮色中行走,在苍茫中行走,幽怨的山林,荒凉的心思,黑暗中温暖的星光,一双牵着母亲的手,构成了美丽的剪影。我连忙摁下快门,用镜头记录这特别的一刻。



母亲显然走得气喘吁吁,她已然是大汗淋漓。但是,在越来越接近抵达老家的路上,她的表情很安逸,没有遗憾与失落,没有痛苦与怨怼,她的意志在自己的领域里,忘情地燃烧。无论身心,还是思想与灵魂,一切交给安静的力量。她期待,她渴望,她深深祈祷脚下,一步一步接近老家,接近她的情感原乡,接近曾经七十六度欢会的重阳,接近一排盛开的菊花,接近田土,与她曾经形影不离的乡愁再一次水乳交融。母亲依旧背负着神奇的信念,坚持,再坚持。冷冷的风中,我知道,一定会有她不离不弃的执念,引领她忘了苦难,向幸福老家前行。

黄昏里,母亲走近老家。她是顺着新修的公路,先上圳田,再折返,走过流水处,走过五担丘田角,就到了老家门口。在老家门口,还有几级石阶。我们要来搀扶,母亲坚持自己上来。她丢掉拐杖,两手扶地,以令我们无比震撼的爬行,完成回家的旅程。暮色中,苍老的母亲如一只蝼蚁,爬行在最低处,爬行于枯树裸露的根上,爬行于草根攥着的泥土,爬行于晚秋的寒凉中。我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在灰暗中爬行,眼神干净明澈,内心善良安适。她在乡愁中爬行,心情喜悦。在父亲燃起的重阳烟火前爬行,信仰坚定。我含着热泪,把相机稳在一条小杌上,抖索对焦,以较合理的设置,想完成一幅感人肺腑的弱光摄影。咔嚓一声,慢门落下,回放,我看到一只辛苦一生的蝼蚁,扛着卑微的身世,以佝偻的身姿,接近她简陋的蜗居。我真想学着她的样子,陪她爬行一段崎岖的路径,爬回到我的孩提时代,爬向一声亲切的呼唤,爬向一盏温暖的灯光,爬向外婆的灶屋,爬向一碗粗劣的薯米饭……



父亲早已燃起了炊烟,灶屋一片亮堂。光芒照耀下,门前的一排菊花,点燃雪峰山透亮的秋色。一缕清香跌进花盏,起舞于飒飒秋风。清癯的幻影,燃烧的芳魂,于禾场边灿烂成天边彩霞,浓缩为摇曳梦幻。菊花含苞、舒展、怒放,老家,有了超凡脱俗、悠然见南山的风姿。

灶屋开始溢出欢乐,团聚的欢乐,重阳的欢乐。父亲早已杀好一只鸡,热腾腾地炖在锅里。我们一边烧水宰鸭,一边为母亲倒热水盥洗更衣。半个时辰之后,鸭子也炖入锅中,简陋的灶屋里,香气袭人。

八时许,老家开始进入一场重阳的祭祀与聚餐。

这是怎样的一场祭奠!星稀,云稀,风多言,人多语。母亲将五谷放进心里,将酒饭盛于桌上,将纸陌焚于红尘,将愿语说给神祗。神祗听见了吗?那时一院的菊花开得正艳,菊香沁漫灶屋,花语如愿语,那般温厚细腻,绵绵不绝于缕。神祗看见了吗?一院秋菊妆容正炽,一身霓裳及踝,倚栏,轻语。月隐,天低。重阳,我们为你隔世奠祭。满坡的山岚是重阳不眠不休的碎碎念;竹叶上的清露,是重阳没完没了的酒醇。我在泛滥的菊花香里,读神的谶语,其中的纤愁,有忧虑,有迷茫,有痛切,有欣然,有疏离,有悲叹,有泪痕。



这是怎样一个聚餐!几样简单的菜蔬,全出自自家园地。用旧了的桌子,放出黑亮之光。传了几代人的碗筷,也有些斑驳。昏昏的灯光,蒸腾的热气,一如当年外婆在时的样子。大家说着笑着,看一眼饭菜,感觉胃里真的有些空了。记得外婆当年曾说,胃是一匹棕,越胀越松。话意是,不能由着肚子吃,不能任着性子胡来。看书上说,胃也是一扇门,门栓拉开,可以盛下五谷六畜。听诗人说,胃也是一盏灯,米饭的开关一拉,胃就开始热了、亮了。在老家的餐桌前,我吃到了雪白米饭。这是喂养童年喂养青瓦木屋的玉食,吃了五十多年,今天吃起来分外香甜。这是喂养智识喂养胆略喂养城市疲劳喂养节日亲情的大餐,咀嚼起来回味无穷。虽然带点雪的颜色,虽然有点硬的毛糙,虽然在匆忙间只能寻觅到合适的俚语村言来佐餐。老家的白米饭蕴含母亲田土的原色,温馨、抒情;老家的白米饭树起家的旗帜,蓬勃、青葱。人之一生,是吃着一餐一餐的饭过来的。吃完一个晚餐,就意味着,这一天,就要过去了。把母亲从医院里接回家,吃了这个晚餐,她住院的日子结束,又得像从前一样,在老家,看日出日落,听鸡鸣犬吠。吃了这个饭,今秋重阳就过了。我们又要走过三百六十五里路,才能抵达明年重阳。


好不容易把重阳饭吃完,把碗筷洗过,送母亲进房休息。我便拾条小杌,坐于檐下,拥抱雪峰山秋情,凝目菊花,凝目她傲骨或清香的韵致。黄昏后的暗香,满盈衣袖。框进视野的,是目光所能抵达的遥远,是花朵敲击星光的灿烂。一朵菊花是雪峰山秋天打开的书简,而描花的石头,梵唱的经声、傩祭的法器、白陶之上的印迹早已跌进七千八百年的历史长河,无论冰清玉洁,还是彩云满天,曾经的光彩照人,曾经的香魂一缕,都在一块石头之上坐化。“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在今秋重阳日,用一盏茶香,打开古人句意,感觉菊花的使者,鲜艳而不张扬,清高而不孤傲。朴素中的简单,迎寒吐蕊,傲霜怒放的性格,不卑不亢的矜持。心中久藏的圣地,如此清澈而悠长,是心灵深处的家书。

透过菊花的清香,注目母亲的房间,灯光熄灭,显然已关灯睡觉。回首过来的这段日子,漫长又煎熬。“秋气凄凉雾雨昏,老书生病卧孤村。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诵读古人句,嗟嘘不已。



作者简介

曾庆平,湖南省洪江市人,从事编辑工作,自由撰稿人



往期回顾 :


1、边城石子 | 撩女人,谁能比得过他

2、清风弄竹||一盏世味,一盏清欢

3、红尘这头,我等了一季秋

4、周建好 | 我坐在秋天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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