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行担保兜底，被重庆企业主索赔1.5亿
作者 | 巫英蛟 刘虎
“全国第一网红城市”重庆的南坪西路终日车水马龙，两边高楼林立，麦当劳的新品推广语在喇叭里一遍遍循环着......在这个嘈杂的地段，有一家银行已在此安静地矗立多年，它是中国工商银行重庆分行南坪支行（以下简称“工行南坪支行”）。
这家银行每天要处理成百上千的业务，取号、排队、存款、贷款，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就像时钟的表面，看上去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秩序感。
然而，时钟的内部却极其复杂。在看不见的地方，锋利的齿轮没日没夜地运转着。企业家许才兴就像一只不幸掉入其中的蚂蚁，被工行南坪支行内部锋利的齿轮绞得遍体鳞伤。
工商银行重庆分行南坪支行，硕大的LOGO屹立在南坪西路。巫英蛟 摄
01
工行南坪支行“热心”牵线，为委贷违规担保
许才兴今年74岁，江苏省无锡市人，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民营企业家之一。
“我做生意很早，1978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创业了。”许才兴说，“到了1997年，为响应西部大开发号召，无锡市长鼓励本土企业家来重庆投资建设。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来到了重庆，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了。”
许才兴来到重庆后的办公地点在南坪，距离最近的银行就是工行南坪支行，一来二去彼此都很熟，一起合作了将近20年。
“当时，我们账面上的流水还是不错的，工行看我有资金，就告诉我说钱放账上没收益，可以搞点委贷。”
委贷是“委托贷款”的简称，是指委托人提供资金，由商业银行（受托人）根据委托人确定的借款人、用途、金额、币种、期限、利率等代为发放、协助监督使用、协助收回的贷款，不包括现金管理项下委托贷款和住房公积金项下委托贷款。
例如：委托人为A，借款人为B，AB双方协商一致后向银行申请委托贷款100万。这需要A在银行开立委托资金专户并存入100万，银行收到A的100万元资金后将这一100万以贷款方式发放至B的账户。
银监会在《商业银行委托贷款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2015年1月16日）和《商业银行委托贷款管理办法》（2018年1月5日）中，对委托贷款进行了详细的规范。其中特别提到，商业银行应严格隔离委托贷款业务与自营业务风险，严禁为委托贷款提供各类形式担保或其他代为承担风险的行为。
也即是说，A通过银行委贷给B 100万，银行不能为之提供任何形式的担保。
许才兴在工行南坪支行的前几次委贷都很顺利，用他的话说“合作很愉快”。
民营企业家许才兴，作为中国最早“下海”的人之一，如今已年过七旬。巫英蛟 摄
2015年春节后，工行南坪支行钟丰文（时任副行长，分管信贷）多次主动上门找他，游说他以委贷的方式借款给一个叫毛良模的人。钟丰文告诉他，毛良模借款的目的是用于其实际控制的重庆市绿满家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绿满家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
“我因当时在其他地方被骗大额资金，借款人申请破产赖账对我打击很大，所以我坚决不同意再借款。”
后来，钟丰文又把许才兴请去和时任工行南坪支行行长曹涌涛见面，“他们为了说动我，来来回回找我好多次。有时是他们来我的公司，有时是请我到银行办公室，但我始终没有同意。”
“大概在当年3月20日左右，钟丰文再次把我请到其办公室对我说，‘南坪支行研究决定，借给毛良模的资金，全部由工行南坪支行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担保’，要求我尽快同意借款。”许才兴告诉笔者，他后来请教了律师，律师说银行敢担保就可以。在钟丰文再三催促下，许才兴最终同意以委贷的方式借给绿满家公司1000万元。
同年3月27日，钟丰文请许才兴到工行南坪支行签订委托贷款协议及委托借款合同。其中，委托贷款协议一式两份，工行南坪支行与许才兴各留一份；委托借款合同一式三份，工行南坪支行、许才兴、毛良模三方各一份。
许才兴在上述合同上签字后，钟丰文拿回银行盖章。过了几天，钟丰文向许才兴返还了一份《一般委托贷款委托代理协议》和一份《一般委托贷款借款合同》，返还的合同中都有担保条款。
许才兴说：“我在签字的时候对每一份合同都仔细看过的，由于是银行的标准文本，就重点查看了每份合同上的金额、利率、贷款时间等，尤其是重点看过有担保条款后，才签字按手印。如果没有担保条款，谁敢签字啊？”
许才兴拿到手里的所有合同均有工行南坪支行的担保条款。巫英蛟 摄
许才兴向笔者提供了落款时间为2015年3月27日的《一般委托贷款借款合同》复印件，该合同约定：工行南坪支行同意接受许才兴委托向绿满家公司发放委托贷款，金额为1000万元，年利率20%，贷款期限6个月，自2015年3月27日起至2015年9月27日止。
该合同第四十五条特别约定：“本笔委托贷款本金和利息由工商银行南坪支行负责按期收回，并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担保。”
根据银监会前述《商业银行委托贷款管理办法》规定，工行南坪支行2015年3月27日这笔1000万元的委贷业务已严重违规。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此后一年多的时间，工行南坪支行通过多笔委托贷款，将许才兴一步步拉进深渊。
02
委贷贷款人申请破产，“金蝉脱壳”妙计逃债
从2015年3月27日到2016年7月12日期间，工行南坪支行六次将许才兴的资金委贷给绿满家公司，总计贷款本金7000万元，每笔委贷合同都由工行南坪支行担保“兜底”。至今7000万元贷款本金分文未还，且欠付利息约5000万元。
但毛良模的胃口很大，似乎是个无底洞。绿满家公司在工行南坪支行的担保下拿走7000万委贷资金后，“钟丰文又继续诱使我借款给毛良模，但他们采取了另一种反常的做法”许才兴说。
钟丰文让许才兴以他侄子蒋世伟的名义直接借款给绿满家公司，没有任何合同，仅有绿满家公司出具的借条。从2016年10月21日至2017年5月22日期间，绿满家公司通过这种方式分十次向许才兴一方共计借走1195万元。
钟丰文代表工行南坪支行签字的借条。巫英蛟 摄
为了打消许才兴的顾虑，这1195万元借款以“工行南坪支行”的名义提供连带担保，由钟丰文代表工行南坪支行签字，但没有加盖工行南坪支行印章。
绿满家公司的利息一直支付到2017年5月21日，此后再未支付。
许才兴说，“我从2016年底开始陆续多次向工行南坪支行发函，要求工行南坪支行承担连带担保责任、延长担保期限，每份函件都是由钟丰文或信贷部负责人李扬签收的”。
在许才兴催款过程中，钟丰文、曹涌涛与毛良模多次承诺还款，并由毛良模及其实际控制的公司提供担保，但次次承诺，次次落空。许才兴感觉自己“被骗了”。
2019年12月底，已丧失最后希望的许才兴向重庆市南岸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工行南坪支行承担赔偿责任。
南岸区法院。巫英蛟 摄
可就在起诉之后，钟丰文、曹涌涛与毛良模依旧没有放弃对这位74岁“老许”的忽悠，直至2020年6月许才兴从法院得知2020年5月重庆市巴南区人民法院已裁定受理绿满家公司的破产申请。
此时，许才兴如梦方醒……直叹好一出“金蝉脱壳”的逃债妙计。
03
7000万元委贷背后的2.5亿元贷款
在艰难的讨债过程中，许才兴从钟丰文等人口中得知7000万元的委贷资金有相当部分用于了偿还毛良模在工行南坪支行的2.5亿元贷款利息。
2.5亿贷款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直到许才兴从裁判文书网上查到（2017）渝民初174号民事判决书（以下简称“174号判决书”），才窥见些许端倪。
174号判决书显示：2014年6月24日至2015年2月15日期间，工行南坪支行向重庆市牧牛源牛肉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牧牛源公司”，毛良模为实际控制人，担任该公司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发放贷款2.5亿元，绿满家公司、毛良模、毛才楠（毛良模之子）为该笔贷款提供最高额5亿元的连带责任保证担保。直到2017年10月工行南坪支行起诉时，牧牛源公司仅归还贷款本金2085.98元，且最早于2014年12月26日就发生逾期违约。
“也就是说，早在钟丰文、曹涌涛2015年初找我给毛良模贷款之时，工行南坪支行就已明知同属毛良模实际控制下的牧牛源公司已出现贷款逾期，存在巨大的财务和信用风险，而绿满家公司作为该笔贷款的连带责任保证人自然也处于巨大的风险之中。”
许才兴继续说到，“此后工行南坪支行陆续发放的贷款都出现逾期违约，但在这种情况下，钟丰文、曹涌涛等人刻意隐瞒绿满家公司的真实状况，把毛良模包装成一个优质客户，多次找我委贷给他。在我起初不愿意的情况下，又以工行南坪支行提供连带责任保证担保的方式取得我的信任。”
据174号判决书统计，牧牛源公司总计归还了5000多万元贷款利息。而在许才兴诉工行南坪支行的案件中，工行南坪支行举示的证据显示至少有900多万元委贷由绿满家公司收款当日旋即转入牧牛源公司账户。似乎能够印证“委贷资金有相当部分用于了偿还毛良模在工行南坪支行的2.5亿元贷款利息”的说法。
许才兴称，当初工行南坪支行愿意贷给毛良模2.5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与毛良模谈过，他向我透露，工行南坪支行在外有6000万的不良贷款，想让毛良模来填这个坑。”
174号判决书显示，毛良模在该案中曾辩称2.5亿元贷款金额中，有接近6000万元贷款系帮助工行南坪支行消化案外人欠该支行的不良贷款，毛良模的公司没有实际使用这些款项。
“毛良模当初取得2.5亿贷款的抵押物主要是毛良模旗下的瑞达实业公司在内蒙古的17万亩土地。我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内蒙古，向国土局做了详细了解，发现这宗土地属于划拨性质，是生态造林用地，根本没有任何商业价值。这宗土地归到瑞达实业公司名下的原因无从知晓。”许才兴说。
至于工行南坪支行为何同意以17万亩划拨用地作为抵押物，以及是否在贷款前做过科学评估，目前尚不得而知。
天眼查显示，绿满家公司位于重庆市巴南区天星寺芙蓉村。笔者到现场发现，绿满家公司早已成废墟，所到之处一片死寂。当地一位村民告诉笔者，他曾在绿满家公司上班，从2015年开始就发不起工资了，“毛老板欠了我们很多工资，我就有8万左右的工钱没给。”这位村民说，“连他租用我们集体土地的租金都没给。”
绿满家公司一角，村民口中的“毛老板”已弃车而逃。巫英蛟 摄
“我算了一下，毛良模借来的资金起码有近20亿，因为他不仅在工行借钱，还与农行等都有官司。”许才兴说，“他现在回内蒙了，依旧逍遥自在。”
04
蹊跷的“鸳鸯合同”与公众的金融安全
许才兴与工行南坪支行的案件于2020年10月21日开庭审理。庭审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许才兴举示的6笔委贷合同中都有工行南坪支行承担连带责任保证担保的条款，但工行南坪支行除第二笔委贷合同与许才兴手上的合同相同——有连带责任保证担保条款外，其余5笔委贷合同都没有连带责任保证担保条款。
对此“鸳鸯合同”，工行南坪支行说，可能是许才兴自己伪造了5笔委贷合同的担保条款。一位律师认为，如果真如此，许才兴将面临不止是官司败诉的严重后果，还将面临伪造证据的法律责任。
许才兴有些激动，“按照工行南坪支行的说法，我自己伪造5笔委贷合同的担保条款来骗取自己的信任，说服自己把7000万元借给素不相识的毛良模使用，难道我是神经病吗？我一开始就对工行南坪支行申明，我是与你银行打交道，钱也是打到你们银行，至于你要借给张三李四我不管，现在居然为了推卸连带责任说我伪造合同！”
“从2016年底开始我就多次给工行南坪支行发函，要求南坪支行承担连带保证责任，这些函件由分管信贷的副行长钟丰文和信贷部负责人李扬签收，他们从来没有否认过工行的连带保证担保责任。”许才兴说到这里，拿出一份落款时间为2019年11月7日的《欠款催收函》，上面清晰的注明“收到 同意 李扬 2019年11月8日”。许才兴说，这是对函中“连带责任担保”、“要求工行南坪支行最迟在2020年6月30日前归还我们借款全部本息”等内容的认可。
2019年11月7日的《欠款催收函》，工行南坪支行信贷部负责人李扬签字“收到、同意”。这意味着工行南坪支行对函中“连带责任担保”“要求工行南坪支行最迟在2020年6月30日前归还我们借款全部本息”等内容表示认可。巫英蛟 摄
“更何况，第二笔委贷合同双方都有连带责任保证条款，工行南坪支行又作何解释？这6笔委贷性质完全一样，而且是在同一时期连续发生的，为何单单第二笔委贷合同有担保条款，其他就会没有呢？”
“我手上的合同都是钟丰文给我的，这些合同都是我先签完字交由钟丰文拿回工行盖章，然后过一段时间再返给我一份，如果这中间有什么问题也只能是工行自己内部的问题，与我何干？”
“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不相信银行还相信谁，难道钟丰文把合同返给我的时候，我还要去做个鉴定才相信合同是真的吗？”
一位资深法律人说：如果享有如此高信赖度的金融机构提供给像“许才兴”一样的客户的合同都需要去质疑其真实性，公众的金融安全是不存在的。正如许才兴所言，“希望这家中国最大的银行和世界最大的银行能担起责任，按约履行自己的连带责任，否则工商银行的信誉何在？以后谁还敢与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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