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男子监狱教性别研究
在文档里写下这个相当标题党（却也算贴切）的题目后，我两个多星期都没有动笔。
我们的课程，Introduction to Women and Gender Studies，每周两次，周一和周五早上8点到10点一刻；我一般负责周五那节，因为车程遥远，需要5:30从家出发。最后一节课是2022年12月12日，一个寒冷的周一。平常我周五搭车的、酷酷教编程的小伙伴们已经结课了；于是我提前一晚去了费城，住在老友R家。
凌晨六点，我的co-teacher小伙伴J开车来接我。从最开始离开费城的黑夜，到朝阳的粉红与橘黄，7:15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来回想着的形容只有“鱼肚白”三个字。
这节课包含了复习回顾、期末考试、教学评估、告别寄语。上完课，在回来的路上，J和我在相当可爱的某途经水产养殖场吃了午饭，从负责我校监狱教学的办公室里拿了纪念品水杯+布袋。
然后J送我回了家。我进门，脱鞋，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我在美国男子监狱教性别研究》”字节。然后我放下手机，平躺在沙发上，闷声哭了一个多小时。
在哭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交杂在一起的几个复杂情绪：
伤心。因为平常每周像上了发条一样，知道周五得早上五点左右起，满脑子都是各种监狱进出注意事项：得记得带证件、手机钥匙得留在车里、穿颜色正确的衣服（灰色橙色米色不允许）、不能穿有钢圈的内衣、不能带开了封的矿泉水……然而我从来没有处理最后一次课要进行的告别：按照规章，我们不能和学生再有联络、不能留邮箱或任何联系方式，哪怕这是我一开始就已知的要求。我一直只关注着如何上好下面一次课、打印东西带全装备，但“不要掉链子”也导致我没有情绪上对告别的准备。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有一种懊悔。
骄傲。在短短十二星期中，我的学生们从对性别研究一无所知，到考期末前一个个争相举手回答“如何定义intersectionality与heteronormativity”的复习题。
痛苦，交杂着强烈的无力感，和或许一丁点的自我道德满足😂。大部分朋友很支持我做这样的事情，但身边也有人质疑为什么要去监狱这个环境教学（当然觉得教学耽误研究时间的就甭提了）。作为有abolitionist倾向、批判大规模监禁的学术界一员，懂得都懂，是环境与经历的特权，也是幸运的福气。
愤怒，且将持续愤怒。最后几次课，我们的讨论常常围绕着系统性的不公平—有关性别，也有关种族，且往往交互。
我思考很久，（貌似有点违规地）跟学生们分享了某个深秋早晨来给他们讲课时的经历：当时，我穿了打底衫，外面有西装+羽绒服两层，却仍在进监狱安检时被看守员以“打底衫太暴露”而被迫等了半个小时，直到他上级过来才允许我进去（和学生说：the irony being that I’m literally teaching gender studies；同行的白人男性也是老师，多次违规穿不允许的颜色，从来没人管过他外套里的着装）。我们便也讨论了监狱里的权力结构，和与之相应的社会秩序。
我没有跟我学生讲的是，那天我后来回家难受了很久：我意识到了我偶尔一瞬的被羞辱感，我的学生们全天候24小时都在经历。他们是得多么勇敢，才能活下来。而权力就是如此可怕，哪怕一丁点都能暴露人性的丑陋、腐化本已不公的系统。我不知道2022关键词里的“大白”是不是类似的存在。我只学到了这么一课：尊严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没有任何特权可以在赤裸极限的国家暴力机关面前保护你（或许对极少数身份例外），我和许多人一样只是一时幸免罢了。
但既然决定用书写的形式反思这段经历，那我也想认真记录一些情绪之外的、事实性的细节，目的是双重的：一，我不想在纷乱的生活中忘记这些细节；二，我希望能鼓励身边和远方有类似机会的朋友也去尝试，希望更多的人能找途径了解类似的项目、或其背后的有关议题。
PTI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全名是Prison Teaching Initiative的项目，旨在利用我校资源，为新泽西州被监禁的学生们提供最优质的高等教育。2015年，普林斯顿大学天体物理学的研究生和教授最先创立了该项目。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查看“原文链接”。
我们的教学内容有各个级别；有的是专科课程，学生修满学分可以获得Associate学位；而有的则是本科级别课程，修满可以得到四年本科学位。
PTI的老师团队包含我校的老师、研究生、博士后等；而我们的学生遍布新泽西的多个教学点，包括新泽西唯一的女子监狱（但目前该facility正在被州长关闭过程中）。我这学期教学的所在地是medium security facility，监禁人数约3000人。我们课上这次有16个学生，据说比以往开课时多不少。
美国其他地区也有很多类似的项目。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改日单开一贴来写。
最简明扼要的回答：因为我的学生们值得；也因为太多人觉得他们不值得。
当他们踏入教室的那一刻，他们的唯一身份，就是我的学生。我这学期屡次听过这样的问题：“教有犯罪记录的学生/囚犯，安全吗？”
每次，我都会立刻愤怒上头到没法回答——我只能浅显了解到，我的学生们都已经付出了怎样巨大的努力，才能坐在这里。或许可以举一例，我们的学生K，申请了七年才被繁琐而严格的系统允许上课。
但随着这个学期的演进，我意识到了还有一点，是我之前略有知晓却不能明确陈述的：命运没有无知之幕，而我，不过是系统中的一个幸运儿罢了。如果我的成长环境和我的学生们的调换，我真的就能做到比他们“好”吗？ 如果我周遭的环境，充斥着（系统造成的）暴力贫困，且从美国内战前就开始代代循环，我真的能宣告，自己就不会碰触枪支、毒品或暴力吗？
做老师也是一件有魔法的事情，允许着我们，去延展自我的边界。我的学生，不管在监狱里还是在某常青藤大学里，都是我的学生。而共情能力要求我们必须反思。为什么有人坐在监狱教室里，有人坐在该大学，有人在讲台上？这些看似不同的角色，实则都是命运随机的残酷产物。但你我也都有选择，我们可以认命（尤其是当我们拥有特权与舒适之时）；但我们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径，挑战系统性的不公与歧视，挑战生来不平等的现存秩序。
而作为一名长期被行动派影响的女权主义者，我也很清晰哪怕是讲堂上下的权力关系：老师和学生，关系中有潜在的不平等。我不知道我的学生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猜测其中不乏剥削或歧视。Anti-subordination于是乎在教学中非常重要，大过秩序，也大过个人权威。
我不想忘记我的学生们。他们教会我的，远比我能教会他们的多太多。当他们说出、写下罪名之时，他们承认了对他人对社会造成的确凿的伤害，而我也听到了读到了真诚的悔改。我可能最害怕遗忘学生们的面孔、个性，还有他们之间可爱的友谊，那生动的细节，他们的每一个故事。想来心酸，我们没有机会留一张合影（是的美国监狱是不允许互联网、不让带手机进去的）。
我想铭记他们在课程初始时，写下的选课动机：从需要学分，到想了解gender pronouns；从被亲人激励，到想出狱时赶得上时代等等。有女儿的每个人，都写道：我要教我女儿有关女权主义/女权运动的知识。
我要一直记住：每一个舆论或社会想抽象扁平化为“罪犯”的他们，有亲人，是父母的儿子、子女的父亲，他们有朋友有恋人——有人深爱着犯过错的他们，就像有人会无条件的爱我们。而mass incarceration对他们的伤害，波及他们的家庭、社群。
而那些课堂上的真`灵魂拷问，有一些比较抽象：
一个不公平的系统会好吗？美国的种族歧视会好吗？异性恋父权会结束吗？
宗教可以赋权女性，也可以压迫女性，我们怎么看待呢？
如果你的孩子被别人欺负，你真的能做到不让ta还手回击吗？……
而另一些关于系统的，则更加切肤：
一个16岁的孩子，被当成大人定罪，他有权这辈子重见自由吗？一个持枪抢劫的年轻人，进去时儿子只有两岁和四岁；而今他的孩子们已经21和23，他错过的那些年份，谁能弥补呢？
对贫穷、对歧视、对压迫的反抗，如果是暴力的，如果伤害到了他人，我们能有原谅的途径吗？他们有权改过自新吗？……
那一刻刻，在黑板前的我，只能放下粉笔沉默。
作为菜鸟老师的我，也想记住那些让我感恩的教学高光时刻：Butler论点get through时全班的沉默；讲到Dorothy Roberts时小组讨论的激烈；讨论到南美堕胎权扩展的Green Wave时，我们班平常沉默的C同学因为听到了他的祖国Colombia而格外兴奋；讨论religion到底empower还是repress women时，正反方精彩的团队合作……
这对我来说，这个学期也包含了某种程度上角色的转化：虽然干过刑事辩护的法律实习、也做过immigrant detainees的律师，但走入课堂，本身也是对另一套技能的发展和锻炼。如果有什么感想，那就是我可能更喜欢当老师吧😊我作为一个新手老师的成长，以为能得到的自我感动实则全无😂，但留下的伤痕愤懑与收获感恩，会一直在。
最后一堂课考完期末之后，同学们也给我们写了评估。虽然不应该看，但我瞟到了其中一份的末尾：“Give us Women and Gender Studies 2”——我整个人都升华了。
说了这么多车轱辘话，如果只被允许记住一件事，那我就是想牢牢地记住我的每一个学生们，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性格，他们一学期学习成长的进步：L，这是一个16岁就被当做成人判刑、曾经不允许被parole但如今有转机的学霸，次次A+满分，他文笔下的母亲次次让我落泪；N，他讲到费城（他的家乡）时夹杂的痛苦与自豪；萌萌的大叔M，不曾想80年代也组过摇滚乐队；认真到把两页作文写了九页的K，每次课后都留下来问问题；喜欢跟老师（我俩）唱反调的S，最后结课时把收获写下来送给了我；平常话不多、看着比我年轻不少的A，在课上presentation上精湛的总结惊艳了全班……
《正义的慈悲作者》、有“美国的曼德拉”之称的Equal Justice Initiative (EJI)创始人Bryan Stevenson曾说过：“Each of us is more than the worst thing we’ve ever done”——我们每个人，都比我们做过最糟糕的事情，重要、丰盈、美好、善良太多。而我感恩我有机会认识我的学生们，包括他们共通的渴求知识、探索女权的愿望，还有他们每个人独特的个性、令我激动的潜能。
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们课上的灵魂拷问们，会有答案吗？更多的人能有朝一日理解Stevenson想表达的主旨吗？我不知道，但我会这么希冀。我希望我和我的学生们，能在遥远的未来再相会。
谨以本文，祝我的学生们一切都顺利：不能那就暂不联系；我始终在，你们也是。
我们课程分为四个板块，分别是：背景介绍；有关身体（The Body）；控制性别（Controlling Gender）；自由（Freedom）——里面亦有很多有趣的具体主题，从trans panic到patriarchal conception等等。课程accreditation要求的固定教材较一般，就不特别推荐了。
但我们的Reader/补充材料都很酷。说来惭愧我也是最后一刻被拉上替补教学的（之前的一个instructor因为这学期没回美国，这个课必须一个替补否则就会被取消），所以下述阅读都不是我选的（虽然很多我估计也会选！）。但不论是我还是co-teacher所教的，每一篇/节选我都超喜欢，这里也附上部分能找到的开源/有资源的链接，便于感兴趣的朋友参考。
The 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 https://www.blackpast.org/african-american-history/combahee-river-collective-statement-1977/；1970年代黑人女权行动者的宣言；在intersectionality诞生十几年前便诠释了什么是intersectionality Meg-John Barker and Jules Scheele, Gender: A Graphic Guide, (Icon Books, 2016), "Introduction and Part One"；绘本形式的性别与女权概念入门 Emily Martin, The Egg and the Sperm: How Science has Constructed a Romance based on Stereotypes of Male-Female Roles (1991), https://web.stanford.edu/~eckert/PDF/Martin1991.pdf ；科学家也是有主观局限性的人；ta们描述中的卵子和精子，就真的能做到“客观”、“精确”或“科学”吗？
Susan Stryker, Transgender History (008), "Chapter 2; A Hundred Years of Transgender History", https://bellasartesprojects.org/wp-content/uploads/2020/07/SusanStryker-TransgenderHistory_TheRootsofToday’sRevolution-SealPress2017.pdf ；简明扼要也生动有趣的跨性别简史，清晰可读性高；何时我们能有非西方版本呢？
Roxane Gay, Hunger (excerpt in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7/jul/01/roxane-gay-my-body-is-a-cage-of-my-own-making)；自诩 “坏女权主义者/不合格女权主义者”（bad feminist）的Roxane Gay的Hunger节选，有关暴力，有关surviving，有关身体，每一次读都心痛，每一次都发聋振聩
Dorothy Roberts, Killing the Black Body: Race, Reproduction, and the Meaning of Liberty (1997), "Introduction", https://www.socialism.com/drupal-6.8/sites/all/pdf/class/Roberts-Killing%20the%20Black%20Body.pdf ；种族压迫和性别不公交互着，压迫了黑人女性的生育，也勾画出整个美国史—reproductive justice概念亦由此而来
Monika Johnson Hostler and Moira O’Neil, Reframing Sexual Violence: From #MeToo to Times Up (2018), https://ssir.org/articles/entry/reframing_sexual_violence_from_metoo_to_times_up ；在米兔年代，在大规模监禁(mass incarceration)语境中，思考修复性正义(restorative justice)的可能性
Saidiya Hartman, Wayward Lives, Beautiful Experiments: Intimate Histories of Riotous Black Girls, Troublesome Women, and Queer Radicals (2019) 节选；无法形容也无与伦比的Hartman、没读赶紧读吧：是给历史上边缘群体中女性的一封情书、一杯致敬，critical fabulation那才真配得上yyds的形容
Rafia Zakaria, Veil (Bloomsbury Academic, 2017), Introduction；伊斯兰教的宗教符号、女性的面纱：含义何为？谁有资格诠释？
Audre Lorde, "Man Child" from Sister Outsider (1984), http://challengingmalesupremacy.org/wp-content/uploads/2015/04/Man-Child-Audre-Lorde.pdf；一个黑人女同性恋母亲，反思如何教育儿子（和女儿）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