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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只有生命才能安慰生命:王明霞诗集序”

2017-08-01 Raymond Huo 海外创出四重天


2010年6月初,在“全球变暖”大背景下的上海世博园。我一身西装,满头大汗,夹在七、八个“非常重要的人”(VIP)当中,从一个国家走到另外一个国家,所到之处,保安将排成长龙的队伍拦腰截断,我们便半是惶恐半是从容地鱼贯而过。三、四个小时参观了差不多九个展馆。过程当中手机一颤,台北的明霞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让我替她新出的诗集写序。这封电子邮件和随后发来的诗集,将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红楼梦》借甄士隐解“好了歌”,把现实人生比作暂时寄迹的他乡,而把超脱尘世的虚幻或理想世界当作人生本源的故乡。无论他乡故乡都是人生必经所在。不在现实的“他乡”打拼,只一味枉谈“故乡”,似乎失却现实生活的根基,有点酸腐,人生终究难得究竟。不知从哪里读过一段经文:“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说的就是这种现实人生的历练。但是只有他乡没有故乡、对“人生本源”一无所觉,这种生活 —— 套句俗话 —— 也未免太俗了。因此,他乡故乡实际上是人生的一种平衡、一份把握和修身养性的一个取向。我就是以这种心态来阅读明霞的诗集,明霞的诗也正是这样老老实实又认认真真地谈天说地,用文字、用意象、用气息,将我们带入她用一种诗的张力所营造的世界,去体会她形神互动、思言并行的某些冲动。



与通常的次序不同,我是先认识作者再接触她的作品。好多年以前,在我们共同的朋友胡致华奥克兰北岸市(North Shore)的家,一桌酒菜,三五好友,明霞席前就座,活泼而轻灵,好像她谈了一晚星相,并将一大半人用场景描述法戏说了各自的性格。隔了好几个月,看她编剧的《夜奔》,“一句来不及说的话,三个人半世纪的遗憾,”刘若英、黄磊、尹昭德、戴立忍还有归亚蕾,大陆与台湾几个演技派大腕“同台飙戏。”这是一部苦戏,以昆曲“林冲夜奔”以及饰演林冲、现实生活中也叫林冲的一个苦男儿的故事为主干。“山路、庙门、月朗星稀的寒夜,他只一心要逃。”旁白听上来就透着一丝寒意:“抑郁和悲愤,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里的悲凉。”这种悲凉,随夜奔的主角从三十年代的中国一直凉到欧洲和美国。明霞是和王蕙玲联手编剧的,看以徐立功挂帅的编导阵容,自然让人联想到与《卧虎藏龙》差不多的原套班底。只是我无论如何,很难将这样一部“悲凉”大戏的编剧,和那个自称台北来的“小女子”联系在一起。这是给的第一个小震撼。


接下来的另一个小震撼是台北传来的消息,说明霞为了体验生活,放下手中的笔(用现代语言是放下掌中电脑),到台北街头烤鸡卖,人称“烤鸡西施”。大记者胡致华在她的一篇文章中说我“喜欢吟诗做词,高兴起来就做一首诗词送给朋友。”的确,我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写了两首 —— 《仿义山》和《心火》—— 寄给“烤鸡西施”。“明炉烤新我,侠胆意相随。入地扎旧根,上天吐新蕊”。说的就是明霞投笔司炉的事儿。这首诗在纽西兰还引起了一段“缠宗”公案。 据说一位特别喜欢中国文化的洋人在网上读到这首诗。便央一个英文说的不错的女生替他译成英文并加些注释说明。据说这位女生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是一首“淫诗”,并缠着他写信给作者要求解释清楚。我并没有收到那样的信,倒是应了世界真小这句话,和那位洋人见了面,他说,因为诗的副标题中出现了“鸡”和“西施”那样的关键词,因而引起那位女生的警觉。对我们这些“海外人士”而言,这则公案凸显了明霞诗集的另一宗意义,就是中华文化或文字的传承问题。尽管互联网时代文字的传播,与“西辞阳关无故人”的时代相比要大大地方便,但文化上的睽隔感和带来的“断层”效应,是日渐加剧的。否则俗气的鸡和洋气的西施,不会碰撞并发酵成另外一些元素。再说,作为食物并以原始意义出现的鸡,又招谁惹谁来着?


无独有偶,在奥克兰碰见几个能说中文但不甚读写的华人子弟,说同伴当中听见“康熙来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康熙皇帝或康熙字典,而是“康熙明星调查局”和“时尚女星换装大PK”,因为中天卫视这一综艺节目,已经让蔡康永和徐熙娣合并而成的康熙,比大清做皇帝的那位康熙影响力要大得多。因而新生代的文化对应点也就大不一样了。这是题目外话,不赘述。


及至看明霞今年初寄来的短片《忧郁森林》,这位已放弃路边烤鸡而回归创作本职多时的小女子,入地扎旧根之后,上天吐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新蕊,而是整个一片森林。 


这部只有13分钟的影片,到目前为止已经获得9个大小奖项,比较切入主题又难得的是第32届蒙特娄国际影展“世界电影焦点”、第26届巴黎“国际环境影展”以及第4届布拉格短片影展“现代启示录”。


电影画面很干净,很明亮,叙述的情节也异乎寻常的简单,但它引发的思考以及扑面而来的那种对绿意的渴求以及失去绿意而引发出的恐惧,让人久久挥之不去。这里探讨的已经超出了普通的科技与自然、环境与污染以及文明与回归这些话题,这里探讨的是关乎人类文明又超出人类文明的命题。我尤其喜欢影片结尾的一段音乐,不知是电子合成还是管弦乐的真实效果,但长笛,单簧管和钢琴为主调的音乐,似乎通透了一种绿意的念力和澹澹一丝悲悯,让人看完影片想要做点什么。而更多地,我感到了在画面、声音和文字之外,王明霞似乎还有许多东西要说。这时,我们打开这本诗集。



美国乡土诗人罗伯特 •弗罗斯托(Robert Frost)给诗下的定义:诗就是“在翻译中丧失掉的东西”(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如果把“翻译”这个词替换成更中性的“诠释”,读明霞的诗,似乎感到她想把诠释中丢掉的东西再凝结起来,经过蒸馏,再酿成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和作品。


诗两辑,收集了她从1993年到现在的几十首长短不一的诗。 “莫挂串风铃/就怕那风/唤醒我蛰伏已久底,寂寞。” 似乎欲言又止。(《寂寞的盛夏的窗有三说》)。这是1993年夏写的。到了秋天,“今夜,月光温度恰好/足够冰镇一壶/陈年相思”(《消息》),似乎尺度大了一些,也肯让“陈年相思”被月光的温度去冰镇。到1998年,“有一双习惯凝视深邃如夜的眼睛/与你长年闪耀灼热深情底目光/恰好形成太阳系两极的/强烈对比”(《我来自冥王星》)”,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巡航的艺术天地已脱离了地球引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能是经她诠释或是需要诠释的内容越来越多,“丢失的东西”也相应越来越多,从“残酷的四月”绽放的《花季》(2008),到《逃生方向》(2010)和《如果战争不在远方》(2010),探讨的话题越来越深遂,透着一种与年龄和阅历不相称的深刻,似乎永远在一丝澹澹的忧郁烦苦中、在红尘纷扰的现实里,品位和思考诗歌和真实人生的交流与衔接。如果“……战争尚未开打/哀鸿已传遍野八方”(《如果战争不在远方》)传导的是一种忧患意识,那么“面对过去,背对未来/思索着不知还在不在现在”(《逃生方向》),品读起来则颇有一种哲人况味。“提一盏路过的烛火行经最沉底 / 黑夜,勾勒出光的海市蜃楼”(《逃生方向》2010)。读到此处,仿佛看了半天暗色调的电影,突然一声巨响,天地一下明亮起来!如果此处可以推出字幕 ——“这就是明霞!”她留给人思考的,除了忧患,更是忧患之前、之中以及之后所透出的思考和希望。否则忧患干嘛?


但诗的功能和职责并非一味给人思考和希望。《红楼梦》在第一回就强行中止了甄士隐的梦,因为他在梦中不但思考并且希望着,而且差一点因此悟出了一僧一道说出的玄机。于是,“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定晴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这便是诗人、读者和文艺批评人士理应恪守的“行业规范”,因为许多事不可说,说了也不清楚。这便是诗,便是中国画中的飞白,便是有回味、有内涵。


这很重要,因为这决定了诗人在时代浮躁以及习尚、事象中,有多大免疫力。反射出来的,使是诗作的纯净程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第14条就愤激地说:“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诗,讲的就是性情之真。


没有和明霞交流她写《花季》时的创作心态。依我的揣测,倒是看到这首较长的诗,一半像是作曲,一半像是电影创作。


艾略特(T.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有不少中译本,只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便一下子把人抛入了那种意象叠加、时空交错的气场。全诗共433行,引用36个作家,56部作品和6种外文,充满比喻,暗示,联想,对应等象征主义手法。《荒原》也因此成为象征主义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作。明霞在《花季》,虽以《荒原》的第一句开场并以“四月是艾略特的深沉与残酷”收尾,但并不见象征主义的那份神秘和隐晦。不过很明显地,《花季》着墨多的不是去描述(to describe),而是通过“曾经盛开”,“纷纷凋零”,“茫茫世道的转角”,“用异乡人的身份抵达远方”以及“风中那棵在时间里静止的树”等等意象和层面,试图唤起(to evoke)读者去体味文字以外的意境。


《花季》虽然是个美丽的词素,大学的花季“那时我们脚步如风”,但诗中的沉重是显而易见的。“多年后,当你在泪眼中与我交换记忆/才惊觉第一个带头起义的/免不了成为烈士。”于是选择流离,用异乡人的身份“与年轻时早一步出发的那个自己/重新会合。”


诗中不但故我和新我之间有这种“悲欢离合”,就是“昔日轰动一时的繁华盛世/都掩盖在岁月漫漫风沙之下。”隔世、沧桑、惘然以及“等待下一季落红/化做春泥”的那份轮回感觉,在审美空间之外又推出一个精神空间。有趣的是,明霞在诗中还嵌入一些黛玉葬花式的小诗节,在大的段落之间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使全诗读起来像一部交响乐的总谱。而嵌入的小诗节听起来又像大乐章中的几个小和弦。《花季》是诗集中很独特的一首创作。



被誉作文化昆仑的钱钟书先生在《谈中国诗》一文中说,世界上诗的发展是“先有史诗,次有戏剧诗,最后才有抒情诗。而中国诗可不然。中国没有史诗,中国最好的戏剧诗,产生远在最完美的抒情诗以后。纯粹的抒情诗的精髓和峰极,在中国诗里出现得异常之早。所以,中国诗是早熟的。早熟的代价是早衰。”(《钱钟书先生散文》浙江文艺1997版 pp.532-3)


他引用梵文《百喻经》,说一个印度愚人要住三层楼而不许匠人造底下两层,“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譬如中国绘画里,客观写真的技术还未发达,而早已有‘印象派’,‘后印象派’,那种‘纯粹画’的作风……”


这番语是引人深思的。这也让我联想到曾经参观法国巴黎的蓬比杜现代艺术中心(Pompidou Centre),逛到顶楼,扑入眼帘的是一幅跟黑板一样色调和大小的“画”。很难说这不是一幅名画,因为不知道画家是谁。粗糙地说,如果画家在自己的艺术殿堂——依《百喻经》的例子—— 建造了厚实的底层,呈现的是顶层艺术,譬如梵高(Vincent van Gogh)或毕加索(Picasso),那么即使是“黑板”也有它的艺术份量。反之,则不然,因为艺术和参禅一样,需要实证。否则,在当今“第二天性”横行,在期货贸易和外汇投资商可以与所有行业合作的现代社会,谁写个像样的偈子,都有可能被宣布为禅宗七祖或八祖。


艺术宫殿“底下两层”便成为实证的一个考核标准。如果明霞的诗是画,这些画都是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个中既有入地扎旧根的养份,更有上天吐新蕊的灵气。借《忧郁森林》里的一句台词:“毕竟只有生命才能安慰生命,”如果说森林里每一颗树的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话,那么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甚至作品和作品之间都是互动的。真实的生命都有养料,生命之间都可以互相依偎、彼此呵护,因为天生合一、万物互动。这本诗集是王明霞艺术生命体系中,一个新的元素和载体。

                                                            

(霍建强,2010年8月31日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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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创出四重天》原先由谢富安伦律师事务所(Shieff Angland Lawyers)合伙人霍建强主持。随霍先生回归国会后,由编辑部接管,主要发表法律文章、诗文以及和时事相关的文章。

霍建强(Raymond Huo)2008年当选新西兰国会议员,先后任财经委员会(49届)和法制委员会(50届)常委,现任商业委员会(51届)常委。

本专栏有一部分内容选自作者的《蓝天白云》(北京:朝华出版社2015版,网购请联络文轩网:http://m.winxuan.com/product/1201170253)和《海外创出四重天》(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版),但大部分内容取自专门为这个微信专栏而编写的最新文章。转发和引用文章请注明出处。法律文章请注意“免责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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