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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他的一篇报道，让青海省原副省长文国栋投案，另有19名严重违纪违法的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被立案查处；
他的另一篇报道，让太阳城网络赌博平台被一举摧毁，主要犯罪嫌疑人周焯华被判18年；
他还凭借报道，让一批涉嫌腐败的福彩系统官员落马，民政部内部的腐败窝案得以整肃……
从业二十多年来，他不仅先后六次获得中国新闻奖，还是第十七届长江韬奋奖长江系列得主之一。他就是新华社《经济参考报》调查报道室主任王文志。
王文志是如何将一个个细微线索，挖掘成重大新闻报道的？在调查记者本就稀缺的当下，他是怎么坚持做好调查记者的？一路走来，有哪些经验分享？
在古希腊神话中，忒弥斯女神是法律和正义的象征，她执掌大地自然规律和原始法律，是秩序的创造者和守护者。忒弥斯通常手持天秤，用以度量世间一切不公之事。
推开王文志办公室的门，他带着一抹歉意说道：“办公室有点乱”。办公桌上文件与杂物堆成小山，茶几上放着堆满烟头的烟灰缸，这间略显杂乱的办公室，是王文志规划选题、整理思绪的地方。这与他长期出差有关，王文志和团队成员，一年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都在全国各地出差，真正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最多也就四个月。虽然在生活中，王文志有些不拘小节，但在面对选题时，他却对自己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201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王文志得知祁连山地区存在非法采煤的情况。要知道，2017年，国家就出台了相关政策，大力推进祁连山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敢非法采煤，太胆大妄为了。”这一线索，触动了王文志的职业敏感，他决定前往青海展开调查。从2018年到2020年，王文志先后四次前往青海，深入祁连山腹地的青海省木里煤田聚乎更矿区，与高海拔、恶劣天气和复杂的地理环境进行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挑战与抗争。
王文志在青海祁连山调查期间出现高反
在谈起青海祁连山非法采煤调查期间的细节时，王文志手中的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青海省木里煤田聚乎更矿区。由于矿区的人员对陌生人非常警惕，为了避免暴露身份，王文志只能停留在矿区的外围进行观察。虽然通过外围观察，能初步确定该地区确实存在非法采煤这一违法行为，但却难以深入到矿区的核心开采区域，获取第一手资料。王文志心有不甘，决定想办法进入到煤矿区。
青海省木里煤田聚乎更矿区
经过几天的观察，王文志发现，矿区周围的饭店老板，与帮矿区运煤的卡车司机们很熟，这或许是个突破口。于是，王文志给自己虚构了个“山东煤炭采购商”的身份作为掩护，经常去饭店里吃饭和饭店老板聊天，几天下来，他顺利获取了矿区周围饭店老板的信任，这为接触矿区卡车司机奠定了基础。果然，经饭店老板的介绍，王文志以山东老乡的名义，与一位卡车司机建立了联系。在这位司机的帮助下，王文志以该卡车司机亲戚的身份，成功进入了矿区，并在矿上的卡车司机宿舍里住下。常年做调查报道的经历，让王文志能够很快和各种人打成一片。在矿区，工友们在工作之余经常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王文志抓住这个机会，有事没事就给卡车司机、矿工、保安发发烟，请大家喝酒吃饭。他这种大方仗义的处事方式，很快打消了大家对他的戒备心理，有什么事儿也愿意和他说，他也能在矿区里，相对自由地活动。就这样，经过长达三年的调查采访，王文志从非法采煤的兴青公司内部，获得《挖机挖煤结算表》，并搜集了大量的司机票据、现场照片、视频等资料，形成了调查报道《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获利百亿至今未停》。
文章《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 获利百亿至今未停》
报道一经发布，掀起了社会各界强烈的舆论浪潮，催生了一系列前所未有且力度强劲的专项治理行动：青海省副省长文国栋投案，另有19名严重违纪违法的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被立案查处，青海“隐形富豪”马少伟等，被绳之以法。这篇报道，也是王文志认为他撰写过的调查报道中，各方效果最好的。其实，在最初的调查过程中，王文志认为，就单从外围获取的信息而言，也能形成报道，但他说“总还是感觉差一点”。正是因为这份对“差一点”的不妥协，王文志不断深挖每一个选题、每一个线索。从北京著名公园暗藏高端会所，到中国福彩黑幕，再到境外特大网络赌博平台深度渗透国内的深刻剖析，王文志都秉持着“要么就不做，做就做出影响力”的信条，用事实作为证据，用真招揭露问题，达到监督报道的深刻性和有效性。在王文志松弛踱步期间，紧凑而明亮的办公室内，那张快被各种文件和办公用品淹没的办公桌，尤其引人注目，文件错落散放，几乎覆盖了桌面的每一寸空间，最上面还放着几份资料，那是王文志即将前往调查的下一个“案子”的相关资料。
认准的事情，就认真地去做，其他的交给时间，它一定会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从2002年进入媒体行业至今，王文志已经在采访一线，工作了22年。《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获利百亿至今未停》《福彩曝黑幕：中彩在线高管涉数十亿利益输送》《特大国际网络赌博平台渗透国内》……一篇篇重磅报道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荣誉——先后六次获得中国新闻奖，2022年还获得了长江奖，可以说，中国新闻界最高荣誉都被他拿了个遍。可能在外界看来，45岁的王文志，早已功成名就，完全有资本躺在功劳簿上坐等退休，但王文志偏偏要给自己找“苦头”吃。2021年，王文志在山东济南南部山区实地走访发现，中央环保督察组自2017年掀起的济南南部山区“拆违风暴”，对当地违法建造者并未形成震慑力。4年过去，该区域只有部分违建别墅被拆除，数千栋违建别墅仍岿然不动，个别新的别墅项目仍在大张旗鼓建设中。
济南南部山区违建的别墅
谈到该选题，王文志打开电脑，展示了济南南部山区违建别墅的资料图。在看这些图片时，仍然能感受到王文志对生态环境被破坏的愤怒：“好好的一个山头，被外地人、有钱人和一些官员建别墅给毁了。看到这个我能不生气吗？能不可恨吗？”王文志花了很多功夫奔走调查，与当地村民、干部、执法人员访谈了解情况，并寻找生态环境领域的专家咨询求证，于2022年初写成了调查报道《多年拆违岿然不动！数千栋“坚挺别墅”野蛮侵蚀济南泉域保护区》。
文章《多年拆违岿然不动！数千栋“坚挺别墅”野蛮侵蚀济南泉域保护区》
该报道刊发后，山东省委、省政府回应济南违建别墅问题，立即召开专题会议，对南部山区违建别墅问题进行全面摸底排查，对涉及违法违规的建筑，一经查实，坚决拆除，对相关责任人严肃查处，绝不姑息。“四五十岁其实正是调查记者的黄金时期，在又有经验又有体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坚持呢？”王文志说。起初，王文志选择当记者，更多是出于一份朴素的现实考量，他觉得这是一份“不坐班不求人”的工作，能解决生计问题。2013年7月5日，王文志在《经济参考报》刊发报道《华润电力并购金业项目被指数十亿国资流失，一收购煤矿成为放羊场地》。此后王文志被相关利益方威胁，当年7月17日，王文志在微博上实名举报华润集团董事长宋林在百亿并购案中故意“放水”，存在严重的渎职行为，导致数十亿国有资产流失。同时，王文志还通过网络向中纪委、国资委等机构提交了举报材料。在举报的第二天，中纪委称已接收到材料并着手处理。
华润集团巨资收购的红崖头煤矿，沦为当地农民的放羊场地
2014年4月15日，王文志再次在微博上实名举报华润集团董事长宋林包养情妇并涉嫌贪腐。对此，中纪委迅速介入调查。4月17日，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公布消息称，华润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宋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该事件让王文志深刻感受到了新闻记者的监督力量，也强化了王文志作为调查记者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个职业是有巨大影响力的，努力做好这个职业，是会对国家和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所有坚持的背后，都是因为热爱、因为相信。从业第十三年，王文志才在这份工作中，找到了一种名为“新闻理想和社会责任”的精神支撑，要说其实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价值观。这种精神支撑，让王文志在今后的日子，无论在选题上面对多大的困难，都能不失挑战的锐气、面对的勇气、坚持的底气。2007年，王文志和同事肖波了解到，河南省固始县在整治河沙采挖中，存在执法不公问题。他们前往调查后，发现问题确实存在，经预估后，他们认为该问题最后可能达到的监督效果，不会很大，问题也很难得到解决。但他们不想就此放弃这个选题，更不想这一趟白来。于是，王文志决定，不如就在固始县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找找其他线索。果然，坚持总会有收获，他们发现：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固始县，对迫在眉睫的民生问题，以资金紧张为由，无心过问，却热衷建“豪衙”摆阔。更令王文志气愤的是，偶然得到的《全县“十一五”新农村规划建设情况》文件显示，当地各个部门，还在向中央向上一级机构，要政策要救济。气愤与正义感的驱动下，王文志和同事肖波，毅然决然地撰写出《国家贫困县河南固始：顶风建“豪衙”伸手要救济》调查报道，揭露当地官员一边不顾民生疾苦、违规兴建豪华办公场所，一边又公然向上级部门申请救济资金的丑闻。这则报道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对该报道揭露的问题，作出了重要批示。不难发现，在坚持的背后，透露出的不仅是王文志对真相的执着，更是他性格中闪耀着的与不公和黑暗斗争的血性。这种血性，让王文志在调查记者的职业生涯中不畏强权、为正义发声，敢于和损害公众利益的不法行为进行抗争。如今，“调查记者”这四个字，在王文志心中早已远远超越了简单的职业标签范畴，而是从一个“工作”升华为一份“事业”，并愿意为之发光发热，王文志直言“我认为调查记者是我可以战斗一辈子的一份事业”。
为什么坚持？王文志说“想给这个行业的同仁尤其年轻人树立信心”。一路走来，王文志目睹了队伍中同行的相继离场，也听到了一些人“舆论监督空间越来越小、路子越走越窄”的悲观论调。实际上，王文志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只是每一次，他都能找到那个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2023年，王文志发表了调查报道《山东莱荣高铁偷工减料暗藏重大安全隐患》，但他透露，“在揭露这个铁路建设工程偷工减料的时候，其实还有好几个其他问题，没有被揭露出来，心中难免存有遗憾”。在这种遗憾、郁闷的时候，王文志经常调整自己的心态：“向前看，还有好多选题可以做”。但如果真的觉得工作状态比较差的时候，他建议同行们，可以适当休息，调整身心。
对于想继续深耕或踏入调查记者这个行业的朋友们，王文志分享了他的经验：首先，“一定要对这个行业保持信心”，不能自我放弃。王文志认为，舆论监督报道不是“负面报道”。主流媒体的舆论监督报道是可控的，每篇稿子都是会被严格把关的。主流媒体从事建设性舆论监督报道有利于党和国家的公信力。媒体人自己不要“闻舆论监督报道色变”，不要自我设限，自削锋芒，自废武功。其次，要坚持不断地实践，把报道做扎实。不是科班出身的王文志，在报道写作中有着“先天不足”的挑战，当时带他的前辈，说了一句让他感触颇深且至今受益的话——“你不会写，你还不会看吗？”，他说他也想将这句话，分享给各位年轻的朋友们。一方面，记者是一个需要大量实践的工种，王文志认为一定要与实践紧密结合，在学习其他优秀报道是如何起标题、如何开头、如何突出重点的基础上，要勇于迈出实践的步伐，多写作。另一方面，想要写出真正有影响力的报道，还需要让双脚踏遍新闻发生的每一个角落，从现场去挖掘线索，探取真相，把报道做扎实。最后，要保持学习的好奇心，提高专业知识储备。深刻的洞察力、锐利的敏感度、准确的判断力，往往源自于知识的积淀。王文志在日常生活中，就有意识地将自己训练为“杂家”，增加财务、经济等方面的专业知识，让自己在跨领域调查中，更加游刃有余，能够准确捕捉问题的核心，深入剖析现象背后的本质。在快速变化的信息时代，唯有不断学习，才能紧跟时代的步伐，捕捉到那些稍纵即逝的新闻线索。王文志建议，在生活中要保持好奇心，对周围的事物，多积累一些常识，看似零散的常识，在关键时刻，往往能够相互关联，形成独特的视角和深入的见解，成为报道中的亮点。同时，王文志提到，选择某一领域进行深入学习也是至关重要的。无论是经济、法律，还是环境保护，可以专注于某一领域，系统地学习相关知识，培养在复杂信息中抽丝剥茧、直击要害的能力，提供有价值、有深度的信息，以增加报道的专业性和深刻性。王文志的故事，见证了一位平凡个体的非凡旅程，更展现了一个普通人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回馈时代的滋养。其实，无论最初的选择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心怀热忱，勇于探索，坚持不懈，终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与意义，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璀璨光芒。对一名记者而言，获得长江奖与中国新闻奖，无异于点亮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耀眼的那盏灯。但谈及这些奖项时，王文志却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些奖不是给我自己的，是给‘调查记者’的，是社会和行业，对调查记者的认可”。在访谈结束后，王文志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拿着资料上楼，他说他又要去向领导，申报下一个选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