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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小说模仿巴赫丨纪德《伪币制造者》与《赋格的艺术》(BWV1080)

2016-12-30 每日更新欢迎置顶 温度古典音乐


L'écrivain André Gide, avec son éternelle cigarette, prend la pose devant son piano. Fondateur de "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il était fortement attaché au respect des choix individuels dans ses romans. 



据说,纪德自小学习并且精通音乐,而他在撰写《伪币制造者》(也译作《伪币犯》)的同时就用钢琴弹奏着巴赫的《赋格的艺术》,小说的结构也顺其自然地延着赋格的建构而发展——呈示、展开、密接和应,每一个主题都有一个人物来进行切入,而其发展再由另一个人的出现让情节出现戏剧化的高潮,尤如前奏曲和赋格的对称一样。对于象征主义或浪漫主义的忠实信徒来说,这种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也许太过沉闷,但只要能造出冲突和矛盾,哪怕它是在一个局促和工整的空间里完成的,它也同样是好的艺术。我一直不重视作品的所谓形式,所以,无门无派的纪德同样叫我欣赏。——题记




我希望有一个魔鬼隐姓埋名地贯穿在整部书中,由于人们不大相信他,他就显得更加真实……确切地说,这本书不是只有一个中心……这些努力像椭圆那样有两个焦点。一方面是事件、事实、外部材料,另一方面是小说家用这些东西写一本书的努力。——安德烈•纪德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170jlr0p2&width=500&height=375&auto=0《赋格的艺术》BWV 1080,管风琴版


赋格的艺术(Die Kunst der Fuge), BWV1080,是巴赫(1685-1750)的一部未完成的杰作。(有人认为这部作品已经完成了,只是没有被完整地保存到今天。)作品大约在1740年代初期开始创作。现存最早的草稿,内有12个赋格以及两个卡农是巴赫于1745年所复写保留下来的。此份保存下来的草稿有细微不同的地方,标题被巴赫的女婿Johann Christoph Altnickol 改为 : Die Kunst der Fuga。该作的第二版本在巴赫死后的1751年出版。其中包括了14首赋格曲和4首卡农,巴赫音乐权威研究专家Christoph Wolff指出:“这部作品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在一部音乐作品里,尽可能地深度发掘复调音乐对位法所有可能。”




徐和瑾译序



纪德在《伪币犯日记》中说:“这将是我写的唯一一部小说和最后一本书。”这部小说的写作计划于一九一四年开始酝酿,当时纪德在《梵蒂冈地窖》的初版中按体裁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分类,并写了下列按语:准备写作:《伪币犯》(小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一九一六年作者的宗教信仰危机以及一九一八年因其同性恋癖与妻子不和,使小说的准备工作中断。纪德于一九一九年六月写出小说的提纲,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正式开始撰写,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八日完成,其间进行多次旅行,翻译《哈姆雷特》和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并作了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讲座。 

《伪币犯》取材于两则社会新闻:一是《费加罗报》一九○六年九月十六日报道的伪币案;二是《鲁昂报》一九○九年六月五日的一则消息,说法国中部多姆山省省会克莱蒙费朗的高中学生内尼在上课时朝头部开枪自杀身亡。另外,作者从自己的生活中吸取养料,如纪德于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年期间有交往的阿莱格雷牧师的家庭成为弗代尔家庭的原型,牧师的儿子即纪德的同性恋男友马克成为奥利维埃的原型。帕萨旺是法国作家科克托的漫画像;保罗-昂布鲁瓦兹的原型是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给鲍里斯治病的精神分析医生索弗罗尼斯卡的原型则是纪德在一九二一年认识的索科尔尼茨卡大夫。作者还使用了他目睹的场景,如乔治窃书。书中的作家爱德华则具有作者本人的许多特点,如同性恋、对家庭的谴责、个人主义、对真诚的喜爱。从许多方面来看,《伪币犯》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纪德的思想和经历的总结。 

小说于一九二五年三月至八月在《新法兰西评论》杂志上连载,分为三部:第一部和第三部均为十八章,第二部为七章。在第一部,贝尔纳•普罗菲唐迪厄发现自己是母亲的私生子,就离家出走,在好友奥利维埃•莫利尼埃的房间里过夜。同一天,奥利维埃的哥哥樊尚去向畅销书作家帕萨旺借钱,以支付他的情妇洛拉分娩的费用。他遇到美国女人莉莲•格里菲恩夫人,并爱上了她。 

奥利维埃的舅舅爱德华从英国回到巴黎,以救助洛拉。他在火车站遗失了寄行李的收据。贝尔纳跟随其后,拾到了这张收据,取出了他的手提箱。手提箱里有一本记事册,是爱德华的日记簿。贝尔纳读了日记,得知爱德华和奥利维埃的关系以及洛拉的困境。洛拉离开丈夫费利克斯•杜维埃去疗养院治病,在那里认识并爱上病友樊尚,现在怀了孕,却被情夫樊尚抛弃。贝尔纳同情洛拉的处境,就到她住的旅馆去救助她,却在那里遇到前去看望她的爱德华,并受聘担任爱德华的秘书。与此同时,帕萨旺请奥利维埃担任他办的文学刊物的主编。奥利维埃离开帕萨旺家时,斯特鲁维卢正好来访。晚上,莉莲•格里菲恩说服樊尚离开洛拉,她同洛拉一起去摩纳哥度假。同一天晚上,爱德华去拜访钢琴教师拉佩鲁兹老人,老人请爱德华把他的孙子鲍里斯领回来,当时鲍里斯在瑞士接受治疗。 

在第二部,爱德华同洛拉和贝尔纳一起来到瑞士的萨斯费。贝尔纳给奥利维埃写信,叙述旅途中和到达后的情况。他们同给鲍里斯治病的精神分析医生索弗罗尼斯卡进行交谈。鲍里斯的病情逐渐好转,主要由于他和医生的女儿勃罗尼娅的友谊。爱德华谈论他下一部小说的美学观。贝尔纳向洛拉求爱,但洛拉拒绝了他,并把她丈夫请她回去的信给他看。索弗罗尼斯卡告诉爱德华,她已把鲍里斯“施展魔法”的护身符给了斯特鲁维卢。爱德华决定把鲍里斯带回巴黎,放在阿扎伊斯寄宿学校。奥利维埃给贝尔纳写信,叙述他和帕萨旺在科西嘉度假的情况。在最后一章,作者对他的人物进行分析。 

在第三部,爱德华于九月回到巴黎。他遇到他的姐夫,即奥利维埃的父亲奥斯卡•莫利尼埃,得知后者有外遇。同一天晚上,他收到洛拉的姐姐拉歇尔的短笺,就在第二天去寄宿学校找她,由于学校经济困难,拉歇尔向他借钱。他顺便去看望阿扎伊斯老人,过一天又去拜访拉佩鲁兹。奥利维埃回到巴黎,去巴黎大学看望在那里参加中学毕业会考的贝尔纳,并于当天晚上参加《阿耳戈英雄》杂志社举办的宴会。他请贝尔纳和爱德华去参加这次聚会,爱德华同贝尔纳和洛拉的妹妹萨拉一同前往。迪梅尔因嫉妒和奥利维埃发生争执,聚会不欢而散。爱德华把奥利维埃带到家中。当天晚上,萨拉委身于贝尔纳。第二天早上,奥利维埃在浴室开煤气自杀,幸好被爱德华发现。贝尔纳去看望奥利维埃。奥利维埃的母亲波利娜也来到爱德华的住所,谈起她那有外遇的丈夫,但她主要担心自己的儿子奥利维埃和乔治,就请爱德华找乔治谈谈。爱德华到帕萨旺家去取奥利维埃的衣物时,帕萨旺把莉莲•格里菲思的来信给他看,她在信中对樊尚表示憎恨。同一天,预审法官普罗菲唐迪厄来访,把乔治以前曾涉及一桩风化案、现在又在使用伪币的事告诉了爱德华。这时,贝尔纳通过中学毕业会考,决定离开爱德华。 

爱德华到阿扎伊斯寄宿学校去找外甥乔治谈话,说他已知道乔治在使用伪币,乔治立刻告诉他的同伙盖里达尼佐尔和菲利普,盖里达尼佐尔则去通知表兄斯特鲁维卢。奥利维埃去看望洛拉的弟弟阿尔芒,阿尔芒已受聘担任帕萨旺的秘书,他把哥哥亚历山大从非洲寄来的信给奥利维埃看。亚历山大收留了一个怪人,据陪伴怪人的黑人说,他们的小船沉没,女主人被淹死,其实使她溺水身亡的是这怪人,即樊尚。鲍里斯得知女友勃罗尼娅去世,十分难过。这时,盖里达尼佐尔组织“强者兄弟会”,吸收鲍里斯参加,但条件是要他经受考验。第二天下午,在自修课快要结束时,鲍里斯走到讲台右面,在他祖父拉佩鲁兹面前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倒下身亡。乔治看清了盖里达尼佐尔一伙的面目,回到母亲身边。贝尔纳也回到父亲家里。小说结尾,普罗菲唐迪厄先生将请爱德华和莫利尼埃一家吃晚饭,爱德华“很想认识卡卢”。 

《伪币犯》的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某一年六月底至十一月,叙述按时间先后的次序进行,只有第一部的第十一、十二和十三章为倒叙,通过爱德华的日记把读者带到前一年的十一月。事件发生的时间相当短促,第一部为两天,第二部为两个月,第三部从九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第三部的时间部分根据爱德华的日记确定。同第一部一样,第三部也是叙述一两个关键性日子发生的事,如中学毕业会考那天占据四章(第五至第八章),这是贝尔纳和奥利维埃在生活中学习的重要时刻。 

然而,在这种表面上线性的时间安排后面,隐藏着另一种时间安排,即同时性。纪德描写的是同一天同一时间中不同人物的经历,从而打断了叙述的连续性,如前几章中从贝尔纳的离家出走说到樊尚的奇遇、爱德华回国,然后再倒叙洛拉的婚礼。同时,时间的这种安排又因视角的多样性而显得更加突出,如拉佩鲁兹夫妇互相矛盾的说法,普罗菲唐迪厄夫妇和莫利尼埃夫妇的感情纠葛,而这些隐情都是说给爱德华一人听的。这是因为纪德与长河小说《蒂博一家》的作者马丁•杜•加尔不同,不想描绘历史的宏伟画卷,而是注重现时的涌现,展现时间中的各种可能性。他写道:“一种永久的涌现;新的一章应该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应该是读者思想的一种开放、一个方向、一种推动和一种冲刺。”(《伪币犯日记》,1924年4月10日)因此,小说中经常使用叙述现在时,仿佛描写的行为在现时发生,时间的标志也模糊不清,使用的是中性词语,如“在那天”、在晚上”、在第二天”等。 

小说中的地点是每一部的标题:巴黎、萨斯费、巴黎,但纪德并未对它们进行描写,因为他指出:“最好对卢森堡公园作‘富有诗意的’描写,它应该像莎士比亚作品中仙境般的阿登山脉森林那样,是个神秘莫测的地方。”(《伪币犯日记》,1923年2月1日)因此,读者只知道萨斯费的景色“壮丽”,波托湾“美妙”,这两个词都表达一种情感,而不是描绘景色。人物避世的地点没有确切指出,只有大陆或国家的名称,如非洲的塞内加尔是亚历山大•弗代尔定居的地方,也是樊尚和莉莲•格里菲恩失败的地方,是去了无法回来的地方。度假的地点只有城市或村庄的名称,如摩纳哥、维扎沃纳、萨斯费、乌尔加特,小说中的一部分事情在那些地方发生。但故事主要发生在巴黎,在卢森堡公园周围的第六区,即思想正统的资产者居住的街区,每个人物住在一条街上,如莫利尼埃住在田园圣母院街,帕萨旺住在巴比伦街。只有爱德华住在较远的帕西,这同他在小说中的特殊地位有关:他没有成家,并常常起到“操纵木偶”的作用。 

开始时,纪德想用《梵蒂冈地窖》的主人公拉弗卡迪奥作为《伪币犯》的叙述者,后来,计划有了改变,拉弗卡迪奥变成了贝尔纳•普罗菲唐迪厄,即一部教育小说的年轻主人公。他发现自己是私生子,就离开家庭,先后从事两个工作,爱上两个女人,在认识自我、受到教育之后又回到父亲的家里。这部小说又像爱情小说。一是作家爱德华爱上自己的外甥奥利维埃,却让贝尔纳当他的秘书,奥利维埃就去当帕萨旺的秘书,但在误会消除后重新回到爱德华身边。二是洛拉•弗代尔的爱情,她遭到同性恋者爱德华的拒绝,就嫁给她并不喜欢的杜维埃,后成为樊尚的情妇,却被他抛弃,她听任贝尔纳对她精神恋爱,最后郁郁寡欢地回到丈夫身边。三是樊尚的爱情,他抛弃洛拉后爱上莉莲•格里菲思。四是贝尔纳的爱情,他先同洛拉精神恋爱,后成为洛拉的妹妹萨拉的情夫。这四个恋情都互相关联,根源是爱德华舍弃洛拉而选择奥利维埃,洛拉同樊尚的恋爱失败,后者转向莉莲;洛拉同贝尔纳的恋爱失败,后者转向萨拉。 

与此同时,这部小说又像侦探小说。读者会想:谁卷入了贝尔纳的父亲和奥利维埃的父亲谈论的风化案?奥利维埃的弟弟乔治的奇特表现说明了什么?神秘的斯特鲁维卢是何许人?这些问题在第三部中得到了解答:乔治是斯特鲁维卢领导的伪币组织的成员。但另一个问题随之提出:罪犯是否将被揭发并得到惩处?那些学生得知警察局已在注意他们,就停止使用伪币,并转而折磨鲍里斯,设计让他开枪自杀,而害死他的罪犯却逍遥法外。这样,这部作品又具有黑色幽默小说的特点。 

除了这些主要情节之外,还有一些次要情节,如爱德华的写作计划,弗代尔-阿扎伊斯家的兴衰。这个家庭在洛拉结婚时处于巅峰期,但到第二年开学时已经衰败,鲍里斯的自杀则使它破产。 

这些情节交错在一起,通过一些中间人物串连起来,使整体显得协调。爱德华是中心人物,既是观众又是演员:他是奥利维埃的舅舅和情人,是帕萨旺的竞争对手,是贝尔纳和洛拉的知心人,他在拉佩鲁兹老人的要求下把鲍里斯带回巴黎,放在阿扎伊斯寄宿学校,间接造成这孩子的死亡。他又让乔治知道警察局已在注意伪币交易,从而改变了斯特鲁维卢的策略。 

纪德精通音乐,在撰写《伪币犯》时用钢琴弹奏巴赫的《赋格的艺术》。爱德华在谈到他的小说时说:“我想要写的,就是像《赋格的艺术》那样的东西。”而赋格是在一个主题上构成的多声部对位作品。《伪币犯》像赋格那样分为三个部分:呈示(exposition)、展开(développement)和密接和应(stretto),主题的每次进入用一个人物来表示,其冒险由另一个人物再现和改变,形成一种巧妙的对称。贝尔纳的离家出走(法语为fugue,和表示“赋格”的词同形异义)由洛拉和樊尚依次再现。贝尔纳给爱德华当秘书之后,奥利维埃去给帕萨旺当秘书,而奥利维埃离开他的保护人之后,贝尔纳也照此办理。爱德华第二次拜访拉佩鲁兹同他第四次和最后一次拜访老人相对应。第一卷中老人充满希望,到小说末尾却变得绝望。整个作品都构建在这种对应的基础上。例如,第二部中贝尔纳给奥利维埃的信和奥利维埃给贝尔纳的信,莫利尼埃与爱德华共进午餐和他妻子波利娜拜访爱德华,奥利维埃与爱德华一起过夜和同一章中贝尔纳与萨拉共赴爱河,奥利维埃在第一部中对爱德华产生误会,在第三部中误会的消除与此对称。正如纪德声称:“我犹如一个音乐家,像塞扎克•弗朗克那样竭力使一个行板动机和一个快板动机并列、交错。”(《伪币犯日记》,1919年6月17日) 

在《伪币犯》中,兼作叙述者的作者用第三人称叙述的事件同爱德华经过其思想的筛选用第一人称叙述的事件交织在一起。爱德华从两个方面协助小说的构建:一方面,他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另一方面他转述一部分事件,并通过日记进行倒叙(第一部),为读者提供必要的情况。与此同时,爱德华也准备写一部小说,书名与纪德写好的那本相同。这是书中之书,是纪德喜欢的“纹心结构”(mise en abyme),即像有些纹章那样,在图案中央再镌刻一个较小的同样图案。这样,《伪币犯》把已完成的作品和正在写作的作品重叠在一起:“确切地说,这本书不是只有一个中心……这些努力像椭圆那样有两个焦点。一方面是事件、事实、外部材料,另一方面是小说家用这些东西写一本书的努力。”(《伪币犯日记》,1921年8月)对于这本正在写的小说,我们不会知道更多的东西,因为它没有写完。 

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德华是个失败的小说家。他是作者的替身,但作者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疏远表现在洛拉和索弗罗尼斯卡对爱德华提出的美学观的讽刺,表现在叙述者在指出这个人物的矛盾时的批评:“他的话显然不合乎逻辑,这一眼就能看出,令人难受”,也表现在贝尔纳预感到爱德华无力进行创作而作的评论:“您知道我喜欢做什么吗?帮助他写那本书,他一个人是决不会写出来的……”另外,爱德华的书唯一向读者公布的一段,显然是滑稽模仿,表明纪德对这一人物持保留态度,对爱德华的性格及其自欺欺人也持这种态度:“我对爱德华反感的,是他为自己找出的那些理由……。欺骗别人,那还说得过去,但欺骗自己!” 

事实是,纪德让一个在智力和道德上与他相像的人物登场,同时又与这个人物保持距离,以便进行自我分析,摆脱他身上阻碍作品成为现实的一切东西。爱德华起的作用既是小说家的代言人,又是作品构建时的陪衬。 

《伪币犯》既是对小说美学的看法,又是对小说的否定,这与当时瓦莱里对小说提出的疑问相呼应。一九二四年,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转述了瓦莱里的决定,即不再写“侯爵夫人五点钟出门”之类的话。在他们看来,小说因无益的描写和理性的心理分析,记录的只是“生活中毫无意义的时刻”。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小说的论战。一些作家认为,小说不应复制现实,艺术应该和生活对立起来,并提出“纯文学”的想法。《伪币犯》顺应了这种要求。小说中爱德华表达了这种看法。他认为小说不应“紧紧抓住现实不放”,不应“屈从于类同”。他不愿像巴尔扎克那样“同户籍竞争”,希望“在小说中去除并非专门属于小说的一切成分”。他想写的小说,“既是真实的,又远离现实,既特殊又普遍,既有人情又是虚构的”。可以说,《伪币犯》在试验一种新的叙述形式,纪德和爱德华都在进行这种试验。通过小说家这一人物,这部小说展示了小说和现实的冲突:“如果你们希望这本书有主题,那就是现实向他提供的素材同他想把这些素材加工成的产品之间的冲突。” 

书名在这部小说的情节中只占次要的地位,却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因为伪币是弄虚作假的世界的标志。纪德描写了世界中作为支柱的那些价值的失落,如经济方面的金钱,社会方面的家庭,意识形态方面的宗教、道德,文艺方面的文学。 

金钱在《伪币犯》中流通,把人物联系在一起,通过债主和债务人这张网来建立依存关系,如爱德华借钱给洛拉,帕萨旺借给樊尚等。但是,这种交换体系受到伪币的干扰。伪币的出现突然揭示,社会上的交换是建立在对货币真实的虚幻信任的基础之上。贝尔纳在谈到伪币时说:“您听,它的声音多好。几乎同真的一样。您会发誓说它是金币。”在真假难分的世界里,假的甚至显得比真的还要真实。 

这种混淆也出现在家庭之中。纪德通过四个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家庭来对家庭进行谴责。私生子贝尔纳出生的秘密折磨着普罗菲唐迪厄夫妇;丈夫的私通和妻子的失望是莫利尼埃夫妇的状况;拉佩鲁兹夫妇之间无法沟通,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弗代尔牧师伪善,把信仰作为谋生的工具。由此可见,作为家庭基础的感情和价值,如夫妻之爱、忠诚、骨肉之情,都是虚幻的。家庭如用经济词汇来描绘,则是感情的伪币,父亲形象的贬值。 

信仰失去了它的可靠性,就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对职业信徒弗代尔牧师来说,信仰只是一种手段,用来换取寄宿学生的学费。他的儿子阿尔芒说:如果他的信仰动摇,老兄,那就会大祸临头!……我的家庭就将无法生活。”另外,寄宿学校又是伪币流通和交换的地方,无政府主义者斯特鲁维卢也在那里住过。最后,伪币是像帕萨旺(Passavant=pas savant=不学无术)那样的文人的作品。 

他空话连篇,把樊尚和其他人的看法窃为己有,暗中资助一本杂志,善于为自己做广告,在爱德华看来是机会主义者,他趋附时尚,取悦读者,使文学变得矫揉造作。帕萨旺搞的是词语的通货膨胀。他在准备推出其杂志时声称:“要选择两三个修饰语……要十分常用的旧词,我们将赋予它们全新的含义。”因此,十分自然的是,帕萨旺后来请伪币犯斯特鲁维卢协助他管理新的杂志,因为这杂志要“弄破羊皮袋,让里面的美好情感都变得一钱不值,词语这种记名期票也是如此”。纪德描写的是战后的世界,资产阶级的社会价值分崩离析,文化也从根本上受到动摇。正如J.J.古斯在《言语制造者》一书中所说:“《伪币犯》的整个结构具有启示性:言语和货币完全对应的地位受到损害,但同时受到损害的还有父子关系以及调节交换的其他价值观。” 

在《伪币犯》中,纪德再次提出真诚的问题,并通过众多人物来描绘个人对真诚的寻求。贝尔纳离家出走,不认自己的养父;洛拉抛弃她并不喜爱的丈夫;樊尚放弃医学,前往不受任何习俗约束的国度;萨拉蔑视家里的清教主义,成了贝尔纳的情妇;奥利维埃在同性恋中寻找自己的幸福;阿尔芒则抛弃家庭的信仰。因此,要求真诚就意味着反抗:反抗家庭和以父亲(如普罗菲唐迪厄)为代表的社会法制,反抗弗代尔牧师捍卫的宗教信仰,反抗文学和艺术,反抗以异性恋为准则的社会道德。但是,反抗也会走向极端,斯特鲁维卢和科布-拉弗勒的虚无主义就是这方面的例子。他们什么都不相信,特别是不相信他们自己,他们上演的是反抗的喜剧,最后像阿尔芒那样同帕萨旺妥协,即同他们想要摧毁的秩序妥协。 

纪德在论述个人和社会时,还提出了“魔鬼”这一概念:“我希望有一个(魔鬼)隐姓埋名地贯穿整部书中,由于人们不大相信他,他就显得更加真实。”(《伪币犯日记》,1921年1月13日)在纪德那里,魔鬼不仅是一种文学手法,而且是一种隐喻,其目的是指出在个人中暗地里起作用的因素。魔鬼是我们身上的他人,会隐藏在最高尚的意图后面:“在最高尚的动机后面,往往隐藏着一个机灵的魔鬼,人们以为从他那里得到了好处,实际上却是他获利。”他促使爱德华把鲍里斯放在寄宿学校,促使樊尚认为自己抛弃洛拉有理。 

魔鬼的存在在纪德那里不是一种神学概念,而是一种心理学概念。他表示不可能自我重合的人的两重性,说明我们之中存在着两种矛盾的倾向。爱德华有两重性:他的存在不断解体和重塑。人们以为理解他……他是普洛透斯。”洛拉有两重性,既想自己的家庭,又想往她面前展现的自由;奥利维埃有两重性,既喜欢他舅舅,又喜欢帕萨旺;莫利尼埃有两重性,既是体面的资产者,又是不忠的丈夫。 

因此,魔鬼在纪德的作品中是一种矛盾的形象,既是否定的因素,又是积极的因素。在樊尚那里,他是个人的摧毁因素,使他发疯,并认为自己魔鬼附身;在斯特鲁维卢那里,是社会秩序的摧毁因素,因为他否定任何道德和美学价值。但是,他又表现为个人中最真诚的部分,促使人们向往自由,动摇因循守旧的思想,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使自我摆脱伦理的束缚。因此,纪德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讲座中说:“没有魔鬼的合作,就没有艺术作品。” 

这个译本根据伽里玛出版社一九二五年初版、一九九七年印刷的版本翻译,因其中有个别文字漏排,在分段上也有问题,所以又参阅了七星丛书版的《纪德小说集》。书中的引语,在翻译时尽量找出其出处,如福音书的引语直接从《圣经》中找出,莎士比亚的引语根据马文•斯皮瓦克编的《哈佛莎士比亚语词索引》中查出。翻译中遇到的一些理解问题,请教了法国尼斯大学文学教师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Christiane Blot鄄Labarrère)女士,她都一一作了详细解答,特别在谈到乔治戴在上衣饰孔上的饰带或玫瑰花结时,指出玫瑰花结系用带子折成玫瑰花状,而并非金属制的徽章,还附上介绍法国荣誉勋位勋章的有关材料,以便比较。另外,她还译出盛澄华先生的译本中未译出的拉丁语引文,并说出其出处,在此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译者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海上凉城




何谓“纹心结构”(mise en abyme)?


法國小說家紀德在《偽幣製造者》中開創了一個新的敘事技法,小說裡的人物寫了一篇小說也叫《偽幣製造者》,這種關於小說的小說,就像兩面鏡子對立互映。而以這種手法創作的電影不勝枚舉,維多夫《手持攝影機的人》、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索拉《卡門》、卡麥隆克洛《香草天空》、黑澤明《羅生門》……,它們在一個故事裡夾套另一個故事,像俄羅斯娃娃一層藏著一層,這種手法被稱為「mise en abyme」,意思是「套層結構」、「敘事內鏡」或「紋心結構」,也就是故事中的故事分裂衍生,彷彿步入無窮深淵般的反身映射。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1659i9930&width=500&height=375&auto=0科隆古音乐团演奏《赋格的艺术》BWV 1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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