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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公开了人类文明的满目疮痍丨我们可以在萨蒂的《裸体歌舞》中温暖地睡去……

2016-12-31 田纳西州老党棍 温度古典音乐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j0320n6v39r&width=500&height=375&auto=0Satie Gymnopédie,Alexandre Tharaud


公共泳池公共泳池可能是现代社会最吊诡的一种设施。


从名称上看,游泳池是一个公共场域。这首先意味着它不以从事生产劳作为目的。它不负责将劳动力组织、分配和安排在特定的空间中,它不是一个工厂、一台机器、一个部门。游泳池的性质更接近于广场,它的首要要求是“闲暇”。换句话说,游泳池是极具城市特征的设施,它的首要服务对象只能是富余闲暇的城市有产者。他提供市民以消遣,给快节奏的城市生活留出一片缓冲地带。游泳池提供的是公共消遣,这种消遣必须暴露在阳光底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完成。因此,它又不是夜店、不是酒吧。它不像那些幽暗里弄的发廊,在夜深人静处偷偷发痒,吐着信子。而是笔直地屹立在阳光下,以会馆和俱乐部的面貌优雅地装点着城市的门面。它诉诸一种文明干净的生活方式,以养生和健美为卖点,提供一种体面的消遣。游泳池的目的和广场、公园、体育场类同,他们只在城市出现,是一座城市值得摆放在台面上的物件。这些物件的排列共同组成现代生活的模范图景:那是城市居民丰衣足食、闲庭信步的健康美好时光。这是一种不带任何阴暗与腐朽的积极生活,一种摆脱动物性面目的完美人性设计。


游泳池正是这样一种空间,它是积极的、阳光的、公共的。这样一种卫生设施符合人们对于“公共场域”长久以来的一种期许。对于人类而言,文明首先要对抗和拒斥的就是动物性成分,要消除人与生俱来的那些肮脏的物、腐浊的气味。至少要使它们隐藏起来,从桌面上清除,堆砌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人叛逆地向自然争取属人的领地,他要阳光照射的地方始终如一的干净,他将无法抹去的兽性痕迹留给黑夜,把它们驱逐进沉默的铁笼中。唯有万籁寂静、人性沉睡的时刻,这些古怪之物才得以呢喃低语,发出忧郁的咕哝声。那是“私”的领域,是包庇万物的阴暗深渊。这里不仅有自然意义上的腐烂、排泄物、畸变、疾病和尸体,也有人的堕落:这是道德败坏、阴谋诡计、疯癫和欲望的广场。它处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公领域的暗面。 39 38416 39 15288 0 0 3695 0 0:00:10 0:00:04 0:00:06 3695人类同自然的战争分割了两个领域,在公和私的对立中,人认清了自己不同于畜类的高尚本质。在人的一生中,捍卫公领域的属人形象始终都是重要命题,它甚至有时超越了维持生命的第一要务,铸就了烈士与殉道者的肖像。人们常用一个并不容易理解的词概括了这种体验 —— 尊严。游泳池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进入我们的视野之中。当我说游泳池属于一种公共空间时,这也许使人发笑,因为游泳池不具有其他公共空间具有的那种严肃性。人们发笑,是因为公共空间使人想到大型广场,政治演说的场域,总的来说,严肃的场域。而游泳池显然与激昂的修辞、辉煌的会场、盛大的仪式无关。更确切地说,游泳池本身具有某种模糊的性质,一种晦暗不明的边界性,它可能形容猥琐地跟随在名为“公共空间”的大队伍中,滥竽充数。当人们认出它来时,它使人发笑。


那么,这种笑声中含有什么呢?游泳池不严肃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这种笑声显然触及到了游泳池的某个吊诡之处。我认为,这种笑声显然与身体有关。想象一下人们游泳的日常经验,你进入了更衣室,你看到了许多赤裸裸的身体;你进入了泳池,你看到了更多赤裸裸的身体。赤裸的身体是游泳池的主题。赤裸的身体表达着许多意义:妓女的裸体是色情的,它是物化了的身体,是欲望的物,刺激着对象的感官神经;油画的裸体是美学的,它关注的是线条、结构、比例和明暗;宗教的裸体是神圣的,是殉道者的样貌,供人朝拜的对象。赤裸的身体既可能是对已遭否定的兽性的重现,又可能是对神性生命的歌颂。在同一个肉体身上可能揭示着完全相反的两种意义:一个赤裸的野人,他可能既是茹毛饮血、面目可憎的怪物;又可能是力量丰沛、挺拔茁长的生命。但总的说来,裸体表达的意义是超现实的,不容于城市文明给予我们的公共舞台。换句话说,赤裸的身体可能是兽性的、是神性的,但绝不可能是人性的。游泳池的吊诡就在于,它是人性栖息的公共空间,但却展示给人以近乎赤裸的身体。它不是人性的集中展示,倒像是某种非人性的集体放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体?公共场域的游泳活动绝不是色情意义的,更不是美学或宗教意义的。游泳池展示的身体似乎难于归类,瘦弱的身体、健壮的身体、肥胖的身体、畸形的身体、灼伤的身体,总而言之,不规则的身体、使人发笑的身体。这是一个各种未经规训的身体的场域。它们似乎既没有兽性的邪恶和攻击性,亦没有神性的高贵与力量,更不符合人性的要求。这些身体与其说是自然的,不如说是某种半成品,是人类否定兽性自然的斗争的遗留物。文明要求我们以衣物遮掩自己的身体,在公领域中以装扮代替了本质。化妆的技术、着衣的技术赋予我们尊严,但这种便利却是一种妥协、一种隐藏,因为它无法改变身体的自然。我们把身体的不足藏到桌子底下,把装扮摆在桌面上,为了维护属人的身份而弄虚作假。但在游泳池里,这种涂脂抹粉、这种有产者的虚伪荡然无存了。身体从阴暗处爬出来,开始展示自己。泳衣并不能掩盖天生质料的缺陷,文明允诺的平等被撕的粉碎,身体的不平等,自然的不平等的真理通过相互注视被揭示出来。游泳池的身体是什么呢?它不代表色情、宗教、审美;它是畸形,是丑闻:既是个人的丑闻,也是文明的丑闻。

游泳池是这样一种奇怪的设施,他进行的是公共活动,展示的却是裸体、不正常的身体。这不是一个散发人性光辉的重大时刻,而是集体的丑闻展现。人们相互脱下伪装,把身体暴露在目光之中。坍陷的肚腩、下垂的乳房、佝偻的身板......在号召健康、养生的标语之下,游动的是这样一群身体。这简直是对文明承诺的和谐景象的讽刺和叛逆。在公共领域的阳光之中展示阴暗和畸变,难道不是一种潜在的犯罪吗?对于这种犯罪,对于这种因为游泳池而造成的集体曝光,人们以无视和沉默排斥它。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做法,一种权宜之计。如果游泳池的身体展示是一种“私”向“公”的僭越,那么所有人都是共犯。任何人在指责任何人带入这种污点的同时,自己的污点也将被遭到指责。即使那些身体符合文明改造的个体,也因自己居于少数而不能多言。这是一种群体性的逃罪行为:在泳池中,人们保有无视对方身体的默契,我们不去仔细地看,也不去揭发那些污点。这是相互的契约,我们对他人的身体保持沉默,以换取自己的身体不被观看和评论。在这个众目睽睽的视域中,我们将意见和笑声消化在心里,以捍卫人的基本尊严。装扮上的弄虚作假被揭穿,我们却走入真正的无条件的弄虚作假中。在游泳池中,在更衣室里,时刻上演着“皇帝新衣”的闹剧,每个人既是皇帝又是观众,每个人都在心里发笑,却故作表情严肃。和童话的结尾一样,这种荒唐的视而不见将终结在某个不懂规矩的孩子手中。当小孩进入泳池时,他可能肆意观看,可能低声细语,可能当场发笑,从而终结了这虚伪的严肃性,把闹剧的笑声推向高潮。


游泳池在阳光下公开了人类文明工程的满目疮痍,讥笑了对抗自然的斗争的荒诞结果。事实上,游泳池及其承载的游泳运动本身就是对人类否定的自然的某种折返。如果自然本身意味着肮脏、原始、危险,或者如巴塔耶所说,自然揭示着生命的消耗,腐败和虚无,那么人类文明就是逆向而行,是安全感、洁净感的制造,能量的积累和存续。诚然所有的运动项目都是能量的消耗,但游泳池的环境却在这种消耗之上叠加了新的条件,一种人造的危险。在别的常规运动中,无论是慢跑还是各种球类活动,人们并不旨在制造一种危险的情景。在进行这类常规活动时,人们并不预设自己处于困境之中。而游泳不同,游泳本身制造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一种溺毙的可能性。池内的水划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水下的窒息世界和水上的有氧世界:游泳正是在这两个世界中交替穿梭的一项运动。间断的换气、起伏,使人在窒息感和释然感之间游弋。游泳的人围绕着边界旋转、他玩弄着边界。他必须鼓足勇气脱离安逸的水面,潜入死亡的深渊;又必须摆脱死亡的诱惑,在窒息的极限中回到日常世界来。可以说,游泳不仅仅是玩弄界限,也是在玩弄死亡。它制造了一个可控的溺毙危险,一种弱化了的深海情景,他使人体会到溺毙、触碰到死亡的边缘,却又保证局面处于掌控之中。深水区的设置和救生员的安排强化了这一情境的作用。与其说游泳是一种常规运动,倒不如说它是一种蜕化的冒险行为,一种无限微分的极限挑战。它应该和蹦极、冲浪、攀岩、跳伞同属一类,因为它以制造风险为前提,它试图复活自然中死亡的危险和诱惑。对于那些安度于城市生活的平庸市民而言,游泳是一种成本最低的冒险。是其勇者欲望的廉价满足方式。游泳池因此不能算是一种纯然的运动项目。它的这种性质,或者说,冒险的这种性质实际上部分复活了人类早先记忆中与自然斗争的战场情境。这是人类与死亡的斗争,人类依靠自己的原始力量与死亡的下坠感搏斗,人类不断地靠近死亡,聆听它腥臭邪恶的鼻息,又从其魔掌中逃出生天。在这里,人们脱去文明的虚伪矫饰,把身体又一次显露出来,重新上演了从自然中叛逆出来的史诗篇章。在这生命的搏击中,畸形的身体和死亡碰撞、搏斗,在惊涛骇浪之中扼住了命运的喉。这未经规训的身体尚未摆脱自然的痕迹,却已经承载了叛逆的人的灵魂,它将长矛扎进生灭轮回的自然之母的腹中,他不甘在时间的襁褓中苟活一世,不甘于接受衰老和腐败,他要冲出这牢笼,要和苟延残喘的畜类划清界限,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洗去污浊,创造一个真正属己的王国。

通过折返自然,通过暴露身体,还原人与自然晦暗不明的交织状态,游泳池完成了它的伟大事业。它不像其他公共设施,素朴直白地表达对文明的赞美;而用一种欲扬先抑的戏剧形式重演了人类脱离自然的那个时刻。贬低为非人性的身体在游泳运动中被赋予了新的价值,这回它不再是丑闻,它是高尚的,带有我们战斗着的祖先的遥远形象。在这里,人的造反、人的革命,人第一次品尝主权的滋味,被一再上演。它标识着的不再是广场上闲暇无聊的人群、公园里柔软娇嫩的人群,而是第一次脱离血污的,战斗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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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蒂的裸体歌舞中温暖地睡去


在我仅听过的两版萨蒂钢琴作品的演绎中,France Clidat的演奏多少是明快、优美的,仿佛置身一间自己的屋子,月光从外朗照;而Leeuw这款给人的印象是,细腻,柔和,然而沉静,如果说同样置身于屋子里,则那光是从内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缓缓地散发出来的。Leeuw把演奏速度放得极为缓慢,他双手的触键也轻柔而绵延,作为萨蒂钢琴作品的权威演奏者之一,这位荷兰钢琴家着意突出着萨蒂作品中神秘、悠远而略带着异教气氛的色泽。

*France Clidat 的萨蒂可以在QQ音乐听到


《牛津简明音乐词典》里记述了萨蒂在1891年的时候加入了“天主教的玄宗教派”,这点引起了我的兴趣,然而在我手里现存的资料中,没有任何关于“玄宗教派”的记载。当然,一种可能是翻译的原因(可惜词典里没有给出英文原文),译文没有按照已有的宗教学术语来译;另外一种可能是,本身这个教派就是天主教中非正宗的,至少不太知名的信仰派别,由于萨蒂在他25岁的时候加入了一个被认为是非一般的、甚至是非正统的教派,所以词典在记述他生平的时候要强调一下他的这个经历。


如果第二种解释恰巧行的通的话,那么倒是可以解释我们为什么从萨蒂的作品,尤其是他早期的钢琴作品中,得到了那么多奇异的启示。这样的启示并不能够单纯从音乐的角度来解释--这样的解释也许会过于接近对德彪西音乐的解释——而让人感到有探究音乐以外事物的必要。毕竟,在德彪西同样神秘而色彩浓郁的作品中,我们发觉不出思想上那种彻底地叛离正统,即使是在《牧神的午后》这种直接表现异教神灵的作品中,也没有萨蒂早期作品中那不可名状的光线和气氛。听Reinbert de Leeuw诠释萨蒂的《裸体歌舞》,好象茨冈人在流浪的途中仰望神秘的夏夜星空,而德彪西的星空照耀的,仍然是沙龙阶级的天窗。


《裸体歌舞》是萨蒂早期作品中的杰作,也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萨蒂在创作这三首风格和曲调都很接近的钢琴曲时只有23岁。10年以前他跟随家人来到巴黎,就学于巴黎音乐学院,据说成绩并不好。在创作这三首作品的时候,他不过是在巴黎蒙特马特雷餐馆打工的钢琴师。

对于“Gymnopedies”一词,我查到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这词与古希腊斯巴达一年一度的阿波罗节日有关,另外一种说,是指古希腊的一尊白色裸体雕像。尽管可以不把标题与音乐本身严格对应,但很显然萨蒂在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着意去追求一种与欧洲传统钢琴音乐非常不同的表现范围与表现手段,而异教题材正好可以提供这样的灵感。德彪西曾经将《裸体歌舞》中的两首曲子配器改编成管弦乐,里面充满了德彪西式的浪漫与明亮,但是此后再来聆听萨蒂的钢琴原曲,我才发现改编曲丢失的是萨蒂在钢琴里表现的那种隐秘的欢乐:钢琴的音响正适合展现如白色大理石一般洁净、光滑,让人感到在黑暗中,一缕光线顺着裸体塑像的曲线慢慢滑动、跳跃,那照不到光的地方形成空灵的黑暗,是塑像整体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黑暗的意思是不包含色彩,充溢了情感,具备着十足的表现力——神秘光线的跃动让雕像变得灵动。而在经过德彪西配器之后,乐曲完全呈现五彩斑斓,无色彩的黑暗部分不存在了,到处都有颜色,光线也呈现修拉笔下的那种点彩效果,细碎而流畅,给人的感觉更接近水光而不是大理石。



对于萨蒂的介绍经常出现含混与矛盾的地方,一种说法认为他是音乐界反对印象主义的旗手,而另外的说法觉得他是印象主义的前驱,德彪西的音乐都受到过他的影响……无论怎样,如果将印象主义萌芽产生的年代作为欧洲现代派音乐的起始、而直接谈论现代派的话,则无疑萨蒂是可以被归属于现代派作曲家的。在他那个时代,在欧洲现代派开始向各个艺术领域的浪漫主义发动攻势的时候,异教题材以及非正统思想越来越被广泛使用并掌握,马拉美的诗歌,克里姆特的绘画,贾吉列夫的芭蕾舞,这些是与萨蒂的音乐一样的“异端”的代表。当然,有关与此的更细致深入的讨论就不是本文可以完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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