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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苏连载:侦破六二五七列车谋杀案【上篇】

2016-01-07 萨苏 老萨有发现

1

谈到这起案件,是在一次抗战老兵的聚会上,电视里正在放关于呼格案的调查取证过程,我注意到邻座有位老兵看得十分专注。他也注意到了我,可能是耳朵不大好,便请我给他详细介绍一下案情。


此前多次采访过公安战线的人,这么一搭眼,萨感觉此人多半在刑侦这行做过,闹不好干过预审——剜你一眼跟刀子似的,而且上来就请你“介绍一下案情”,这老爷子不是干刑侦的,谁是干刑侦的?


我把电视中的情况跟他大致说了一下。老人愣怔了片刻,脸上露出无限萧索的神情来。


看到这种神情,老萨的心里忍不住一跳。盖因为前两天有一位老刑警说起这起平反的错案来,也是一样的神情——错的是别人的案子,但对于一个当初为了追求一份公平进入警界的老侦察员来说,丢的是所有警察的脸。我想,这老爷子应该是个心里有案子的人。


果不其然,试探着问了几句,老爷子叹了口气,说其实刑侦自有其规范和流程,而且很多年行之有效,如果一切按照规范来,这样的错案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就这样,老人说起了一起他亲自参加侦破的案件,那是1962年发生在黑龙江铁力境内的一起恶性杀人案,因为案件发生在五月七日,所以又被称为“六二五七专案”。老人感慨,这个案子如果乱来,也会是一个酷似呼格案的冤假错案。


老人姓丁,山东人,抗日战争时期从军,抗美援朝时在第四十二军任侦察参谋,后转入东北边防处,离开部队后进入铁路公安系统,在哈尔滨铁路分局公安处任某大队副大队长。案件发生时,他正带人在绥化侦破一起列车盗窃案,奉命紧急赶到铁力县下属一个三等小站,对案件就近进行现场勘查。


这起案件粗看起来,似乎只是铁路上一起简单的事故,丁大队长前去勘察有些小题大做—— 某巡道工在凌晨发现了一具被列车轧得支离破碎的尸体——这在铁道周边也属不时可见的不幸。只是死者的衣着与当地迥然不同,显然来自外埠,1962年正是中苏交恶之际,铁力又地近北疆,种种因素使这种往常会被视为自杀或事故的案件,也需要公安机关进行现场勘查才能认定。


事故的现场在一段矸石堆垒的路基之上,附近堆着一垒枕木,路基和枕木上都有一块一块暗色的斑痕,那应该是血迹。尸体已经破碎不堪,头部,右臂和身体分离,一条腿齐大腿根切断,已经不知去向,显然是遭到了列车的碾压。判断死亡时间应在前一天夜间。


被害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有两条长辫子(一条已经被车辆轧断)。如果活着,相貌应该挺漂亮。但附近没人记得见过这样一个女的。


报案的巡道工还在说这女的可能是自杀,老丁已经看出不对的地方来了。


他说,我一看这个现场,马上有四点疑问。


第一,这里正在前后两站之间,基本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黑龙江这一带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依然地广人稀,荒山野岭,一个外地女子独自走到这里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二,这女的穿一件深绿色呢子外套,在当地算是比较洋气的服装,不过,五月的黑龙江到夜间依然寒冷,仅凭这样的服装很难度过,所以她应该还有外衣。


第三,她的身上既没有钱和粮票,附近也没有发现行李。这不符合正常出门旅行人的习惯。


第四,以老丁长期的工作经验判断,这女的在死前遭到过强暴。


凭这些点,老丁认为,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或事故,而应该是一起恶性杀人案。


铁力所在地与当年座山雕等土匪活动的宾绥图佳地区颇有重叠,当地民风彪悍,治安事件时有发生,但如此恶性的事件仍是罕见的。


公安处的人员立即按照刑事案件的处理流程开始工作,一方面向哈尔滨上级部门汇报,另一方面认真勘察现场。同时,老丁派人发出通报,对前一天夜间通过此处的各列车进行检查 – 列车的前方带有排障器,如果在轨道上轧到人,排障器上应该有痕迹。


老丁自己带队勘察现场,他严厉地要求部下和当地民兵进行细致的检查,并告诉他们一定会有所发现。果不其然,不久便有当地协助工作的民兵在路边那堆枕木里面找到了死者的另一条腿,显然是被列车高速轧断时飞进去的。


民兵们夸赞老丁料事如神,不愧是专业警察,而老丁则十分郁闷,他本来是希望民兵们可以发现随身提包,钱包等可以提供线索的物品的。


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而查车结果更令人郁闷——所有经过此地的列车,排障器都干干净净,没有撞击人或其他动物的痕迹。


那,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2

为了核实丁老所讲的案件,老萨也作了一些调查工作,最后发现,当年确有此案,在公安系统内部颇有影响,并惊动了公安部,部里批示尽快破案,称其为“特大凶杀案”,并有“作案手段诡秘残忍”的描述。只是或许因为发案地比较偏僻,这一案件的侦破过程始终不曾披露,老丁的讲述算是填补了一段刑侦史上的空白。


老丁等对遇害者尸体进行了初步勘查,结果如下:身高约一米五七,年龄二十岁,未婚,瓜子脸,从事过一定体力劳动,但从手指上有笔茧来看,也有一定文化程度。死于碾压撞击,因遗体破坏严重,难以进行进一步检验。


判断死者未婚是根据其被害时为初次性行为确定,但由于当时的技术条件,未作分泌物提取,当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作血型,基因方面的鉴定了。这种缺陷是当时公安工作的先天不足。


老丁说,但这不是可以随便造成错案的理由。


根据勘察结果,侦查人员结合当地民兵进行了排查,但附近的村民及两侧车站均无人见过这样的女性。


六十年代破案讲究依靠群众,但依靠群众也有依靠群众的问题,案子还没有眉目呢,周围群众里面“苏联特务搞暗杀”“女梅花党来铁力接头”等等传说已经不胫而走,而且极有想象力。


别以为这样的谣言完全是捕风捉影,当地最后一个正儿八经的国民党地下组织是在1966年文革前夕才破获的,此前居然一直有活动,搞得从哈尔滨到佳木斯的警察十分郁闷。(文革后平反时反复核查,最后认定的确不是冤案,国民党在这里有如此坚定的潜伏者,让负责核查的工作人员大为惊讶,要知道东北从来不是国民党活动的重点区域啊)。

反正是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朝阳群众没有出现,谣言倒是传得欢实……想来老丁颇为郁闷。


终于还是有比较积极的消息传来了——到第二天中午,绥化机务段传来消息,经过核查,发现遇害者应该是被前一天夜间发车的二零一五次列车撞击而死。


不是此前清查过所有列车吗?


的确如此,这列二零一五次列车经检查车头也没有任何撞击痕迹。这是机修工在进行例行维护的时候,发现其第七和第八节车厢下的车轮上喷溅有血迹和人体组织,才意识到此车可能是肇事车辆。


车头没撞着人,列车中部的车厢却把人轧死,这是怎么回事儿?


警察们作了分析,首先可能是列车奔驰而过的时候,遇害者从路基下面冲上来扑进车底或被人抛到车下,这种疯狂的自杀或杀人方式不是没有,可多半会形成死者撞上车厢被反弹回来的后果,能这样成功地被轧成几段的可能性很小。老丁说,杂技团的演员也许可以做到。


排除了这种几率,那只有一种可能了——死者是从二零一五次列车上被抛下而死的。


这样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首先如今火车窗户都是关死的,想把那么大一个人扔出去根本不可能——不过六十年代的客车的确开窗;其次,就算是窗户能打开,这人也会被丢到路基上,怎么可能落入车底呢?还有,把一个人从车上往下扔,车上其他人看不见吗?不会阻止吗?这就要从二零一五次列车的特殊性说起了。今天东北路局仍有二零一五次列车,是哈尔滨到吉林的,并不走铁力。当年经过铁力的二零一五次列车不是客车,而是一列货车,所以车厢结构与客车完全不同,要简陋得多。老丁推测,列车才是凶案的第一现场,凶手是在两节车厢之间将遇害者推下去,才造成如此奇怪的结果。


因为向上级汇报了初步的勘查结果,哈尔滨路局十分重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自己辖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破案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从哈尔滨赶来的专业法医老向火速赶到了现场。


丁老说,老向体形魁梧象个屠户,但平时不言不语的,是个内秀的人。这一次,他一出手,就有重要收获。


死者尸体已经十分凌乱,但凭借丰富的经验,老向很快发现,死者残存的颈下皮肤上,依然可以辨认出扼痕。这一点,充分证明死者不是自杀,这的确是一起残忍的凶杀案。

更重要的是,在检查遗体时,老向无意中在死者衬裤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残缺的信笺,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是遇害者在最后时刻刻意向侦查员们留下的一条线索。


然而,这封信,警察们看了却如读天书。


3

根据老丁的说法,作案者十分狡诈,不但把遇害者的所有的财物,携带物品,连大衣,围巾都掠夺一空,而且将其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物品,证件,票据等统统搜罗而去,加大了警方破案难度。这封信能够保留下来应是遇害者有意为之。警方推测,在对方行凶之前,遇害者已有预感,所以把这封她认为重要的信悄悄取了出来,从一处开线部位将其塞入双层衬裤的夹层,希望万一出事有人能据此为自己伸冤。信纸较薄,凶手在仓促之间没能发现,才留下了破案线索。


能让警察们觉得如读天书,是这封信写得太过深奥吗?


正相反,这封信写得颠三倒四,有很多错别字,以至于老丁他们看了几遍都没能完全明白其含义。从内容看,大体上这是一个叫做韩国栋的干部写给一个叫做莲妹的女学生的信,意思是告诉这女学生可到自己这里来工作,可以作两个职位,或者在电话班当接线员,或者在文工团当报幕员。奇怪的是里面还有一段文字写得颇为晦涩,似乎是说准备派自己的外甥阎某去接她,阎某在机务段工作,很有能力也很有前途,让莲妹和他“处对象”。看来,“莲妹”便是受害人,而“韩国栋”和“阎某”则有重大杀人嫌疑。


只是从文字判断,写信人似乎和莲妹并不很熟悉,却能够提出“处对象”这样的要求,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尽管错字连篇,但侦查员们判断,这个写信的人其实颇为狡猾,因为他在整封信里,都没有留下双方地址,职务之类的线索。单拿着这封信,想查找相关人员几乎无从着手。


不过警方还是很快锁定了二十七个嫌疑人。


六十年代初期对公安系统来属于比较值得怀念的年份。建国后镇反四清等运动已经过去,国家正在愈合三年困难时期造成的伤口,社会整体趋于理性。而六六年的狂热混乱时代还没有到来,公安工作正处于一种有序而重视实事求是的建设阶段,相对来说对刑侦的干扰较少,但又对公安队伍有着较为严格的纪律约束。所以六二五七案件的侦破过程后来被视为经典。


正是因为这种理性而不敢松懈的氛围,使他们很快锁定二十七名嫌疑人,同时,也让几名“嫌疑人”幸运地逃过了被误伤的命运——那就是二零一五次列车上的乘员。


二零一五次列车上一共只有四名乘员,车头二人,车尾二人,如果按照逻辑而言,这四人都是重大嫌疑人。


然而,警方经过调查,确认这四人都是无辜的。原因令人哭笑不得。或许因为觉得长途远行寂寞,这四人违反了工作纪律,都集中到了前方的机车。在发生凶案前列车停靠的最后一个小站圣浪,发车时有人看到四人都挤在车头里,还曾提醒他们这样做不合规程,但四人谁也没当回事儿。在机车后是煤车,一旦开车,便无法从这里去后面车厢了。这也暴露了此线路上管理松懈的问题,警方推测,凶手和遇害者,可能是在列车停车时自行上车的,而站台和车上人员并未察觉。


“你们没有把这四个嫌疑人抓起来问问?”我问。


大概是“嫌疑人”这四个字太过现代,老丁回答的时候换了一种称谓:“这四个同志都不可能作案嘛,我们怎么能随便扣人呢?就是找他们问了问情况,他们段长也在,就他们这个行为,后来受什么处分可说不清了。”


不过,这番调查还是缩小了侦察范围。“韩国栋”这个名字太过普遍,要是一一排查,只怕全黑龙江出几百个也不稀奇。根据案犯能够毫无痕迹地溜上列车,而信件中涉及铁路系统的用字颇为准确,老丁他们把侦查范围压缩到了铁路和铁路相关单位。


就这样,还找出了二十七个韩国栋!


那么,这中间谁可能是作案者呢?警方忙碌地内查外调之时,一个当时令办案警察非常欣喜的线索出现了。


因为案情重大,哈尔滨路局公安处将这一案件的案情通报各兄弟单位,以求获得相应支援。在老丁看来,这本来属于有枣没枣三杆子的做法,不料仅仅三天就有了重要反馈。


发来反馈的,是老丁的昔日东家——东北边防处。


边防处不是抓特务的吗,怎么找出凶杀案的线索来了?


4

在某种意义上说,边防处和今天的网警有些重叠的功能,他们对于边境地区的邮件,特别是电报有监控的任务。接到协查通知不久,边防处便发现了一封可疑的电报。该电报是山东淄博市一个名叫黄玉山的人发出,收报人是佳木斯铁路分局第三线桥队的书记,内容是询问自己的女儿黄莲妹是否已经到达,这个书记的名字正是韩国栋!


这封电报包含了大量的有用信息。它基本澄清了受害者的身分——受害者黄莲妹年龄十九岁,初中毕业,家境贫寒。经过和她家联系,得知因为人口多,这个家庭在三年困难时期过得很不容易。莲妹是个有想法的女孩子,她认为当地山多地少,与其在家乡苦熬,不如到外面寻找机会。她的这种想法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不过莲妹自己并没有放弃,有一天她忽然离家出走了,一时不知去向。家人后来找到了她留下的信件,才知道原来她有一个同学在第三线桥队所属的文工团工作,曾向她透露当地生活条件较好,还能有结余。这样,她便设法要到地址,和该队负责的韩国栋书记联系起来。很快,韩书记来信告诉她可以接收其前去工作。于是,莲妹便向几个亲戚分头借了钱,总共借了两百多元(以粮食价格而言,购买力大约相当于今天两万元),便留下信,孤身前往黑龙江。


虽然行动略有些莽撞,但莲妹并没有忘记留下这位韩书记的联系方式。于是急切的家人便马上给韩书记发了电报,询问莲妹的下落。


这封电报也锁定了此前的重大嫌疑人韩国栋。因为这个第三线桥队的韩书记,正是那二十七个有嫌疑的韩国栋之一。现在,他的地址,身份,与黄莲妹的关系都昭然若揭了。


但是,随后事情的发展却异乎寻常——当公安人员带着电报寻找到这位韩国栋书记时,老丁的第一个直觉是——我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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