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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烛台||遥远的军旅--李木生

2017-04-24 李木生 济宁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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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李木生老师在《济宁看点》开设《午夜烛台》专栏,以飨读者 。


遥远的军旅

 □李木生

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次出远差的机会,就住在北京百万庄路一个缩在小巷拐角处的内部招待所里。

静静的房间,静静的院落,塞满事的胸腔里一下掏空了似的静静的。我狠狠地品着这难得的闲与静,独自靠在摞着的枕、被上,不敢稍动,怕一动就惊走了这久违的超然。

我是赶上铁道兵撤销前的末班车,转业到小城报社的。为事业,为生计,十年一晃而过,鬼撵似地不敢稍懈。

静静里,那双湿润的、被长长的睫毛掩着的眼睛,一下子那样近地对我闪动着。十年里,它被生活淹没了,几乎没有出现过。突然,这样清晰的来了,我却一点也不惊奇。慢慢的,这大而明亮的眼睛,幻成一片湿润的、亮亮的、天幕般湛蓝的湖水,漫过来,漫过来,把那段军旅生涯,,帆船般地摇过来、摇过来。

那时,我在师特务连当报务员。连部就驻在青海省乌兰县城南的一片荒凉而又空旷的戈壁草原上,再往南不远就是碧澄如练的青海湖,湖的南岸则是雪山嵌出的一道银线。春天风大沙扬,漫天黄澄澄的,有时连汽车都无法行驶;秋冬又冷得出奇,千里萧索;只有夏季才能见到浅浅的绿草,和草地间成片的黄得嫩生鲜亮的油菜花,树是稀罕的。唯有远处的青海湖蓝幽幽的、四季如一地守着我们。


说是特务连,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务,只是由架线排、警卫排、通讯排和我们电台组成的一个执行特别任务的连队而已。特务连是被下边的施工连队羡慕的连队,不仅属于机关性质,且有女兵。

无聊的我最喜独自于中午或者晚上饭后在戈壁草上遛达。瞅着湖水,长时间默默地走,有时还会长啸几声。那是1971年初春,已经入伍三年的我,刚刚填完提干体检表,正处在提干的关键时刻。这种散步不得不减少,而代之以做大量的“好人好事”——打扫院落,帮助饲养员喂猪,帮厨(去炊事班择菜、和面、刷洗之类)等。在那种已经不能考学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入伍几乎成了唯一的出路,这出路便是提干或招工。

虽然电台刚刚入伍的5个女兵几乎成了全连队集合、集体活动时引人注目的焦点,但我却在感情上和这些城市兵格格不入,她们的父亲大都在部队的领导岗位上。土路草屋和高楼大厦,山东话和抑扬顿挫的普通话,是无法等量齐观的。自卑深藏着,表现出来的却是有点可笑的高傲,是以老兵的身分略带才识的口吻和她们说话,甚至在集体活动时也一次次熬着不去瞟她们,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尽管这样,那个叫王真申的女兵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每天一早一晚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时,她那微笑里带着的调皮,声调故意放低加粗后的滑稽,让我反感。那年月,神圣的领袖在我们的心中是真理的化身,我们全部的忠诚和爱几乎都是献给他的。对他的稍许不敬我们都是不能容忍,被认为一种落后甚至反动的表现。

因了这种忠诚,即使在做好人好事时,自己也会无端地停下来,呆呆地,让一阵惭愧折腾得浑身无力,觉得为了提干而干的“献浅子活”是对毛主席的不忠,是无法接近梦寐以求的真理的。每当这时,我就将毛主席的那段语录轻轻地念出声来:“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再鼓起松懈了的劲头,并在晚汇报时向毛主席忏悔一番。


令我不解的,是复员后无后顾之忧的王真申也是帮厨做好人好事的常客。和面、洗菜,特别是包包子,她利索得让人吃惊。在她,干活好象是一种享受。边干,边和炊事班长啦呱,有时还哼支曲什么的。炊事班长是和我一块入伍的山东老乡,只上过高小,憨憨实实的黑红大脸上满布着糟疙瘩,腿粗腰粗脖子粗,眼小牙却白生,总好嘿嘿的笑。

令我对她另人相看的,是在早请示晚汇报中调皮的真申,对当时全国都在倡导的学习毛著马列,却是那样的卖力,而且能够从生涩拗口的大部头著作中理解一些本质的东西来。每个星期五下午的学习马列讨论会,渐渐成了我心意舒展的时刻,常常要去等它盼它。这时,以我为一方的农村兵,和以她为一方的城市兵,可以展开平等的、有时是深刻的争论。

慢慢的,我的耳朵对她的声音反应特别灵敏起来,即使在一堆人里,我也能分辨出她絮絮的小声。她那亮而不尖、软而厚实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

有这样一件事,差点让我的提干泡了汤。

那天晚饭吃包子。我们愉快地帮着厨,突然炊事班长有些愤愤不平地小声说:“知道吗?领导来连里蹲点,检查岗哨时摸‘小不点’的奶子了”小不点是我们总机班的一个活泼的女兵,因其小巧被大家戏称为“小不点”。望着惊愕、不信、停住手中活计的我们,满脸闪着油亮糟疙瘩、小眼睛里闪着几分焦急的炊事班长补充道:“真的,我看见的,他边摸边说‘注意你的子弹带’,小不点都哭了。”

从他那小兵说官的畏怯声里,我们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有相当理论水平的老革命。他在马列辅导课上杵着酒糟鼻子,可以连续讲三个小时,慷慨激昂,白沫涌在嘴角。讲到激动处,他会眼泪汪汪地捶着桌子高声地喊:“我的同志啊,想想革命先烈,想想世界上四分之三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我们还有什么私心杂念不能抛弃、还有什么个人的利益不能为革命而牺牲呢?”

王真申那长睫毛投下的暗影里,仿佛有乌云在聚集,绵软圆润的声音里掺着金属的脆响:“走,找党支部去!”

说实话当面扇他的耳光才过瘾呢。可是,提干体检表刚报上去不久,就去摸老虎屁股,况且支部书记又是他提起来的红人。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了。不去吧,当着女兵的面,特别是当着王真申的面,那你平时和她辩论的马列主义又作何解释?还有那份高傲和男子汉尊严,又往哪里放?被“逼上梁山”的我,几乎是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悲壮味,不自觉地和王真申一同找到了连里,手上还沾着面粉。

可那位讨厌人的酒糟鼻子,一根毫毛也没损着,我的提干却一拖两月杳无音讯。我曾私下里后悔过,后悔自己没有等任命书下来再去反映,甚至暗自发狠,想象着拳头直捣得他那酒糟鼻子乎乎冒血。有时,又会在夜间站岗时分析每处可疑的暗影,祈祷能有一个阶级敌人在电台室放一个“哧哧”冒烟的炸药包,我会飞身向前抓起炸药包扔出墙外……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真有点度日如年的味道。每次连里集合,我都会心里跳得嘭嘭响,一边暗自说肯定完了,一边还存着侥幸:不会是公布我的提干任命书吧?

夜里开始失眠了。提干与否,对于一个农村兵来说关系太大了,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失眠的躁热里,浑身如沾芒刺,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数数逾万,还是睡意全无;将腿翻到被子外面,让心绪在冷冻中平复一下,可刚一稍静,熬煎无耐的心绪又会陷入悲苦的躁乱中。

对日期从来没有记性的我,唯独忘不了1971年的清明。高原的夜格外静,连声鸡鸣也没有,只是偶尔从遥远的帐篷里传来几声藏狗低沉的吠声。我想着娘病饿而死的那个冬天,“三年自然灾害”中的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被大哥和小叔用地排车拉走的娘再也没有回来。

睁着眼,天就亮了。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正敬祝着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我却哽咽着哭开了。大家一愣,劝我,我干脆愤愤吃吃大哭起来。

哭救了我。这场哭不知怎么传到师副政委那里,据说他在一次机关干部大会作报告,讲到对最最伟大领袖的忠诚时,就举了我这个例子,并号召干部向连队的战士学习。

不久,任命我为报务员的命令便在我不存什么希望的时候公布了。

我高兴。王真申似乎更高兴。她顾不上注意影响,一散队就跑过来向我祝贺。


谁也不知道,我那是哭娘,向娘哭诉儿子的委屈;是为提干无望而哭,哭自己空有一手收发报好技术、又做了那么多的好人好事,却提不了干。而且恰恰是这时,我惊恐但却无法躲藏地对毛主席能洞察一切的神力,发生了怀疑。望着他那慈祥的面容,我甚至在心里有些生气地问:“您就不知道酒糟鼻子做的这一套吗?”

清晰地唤起我异样感觉的,是在1974年秋季往地窖内送储大白菜的时候。高原无菜,要从几千里外的兰州将白菜拉来,于入冬前藏进很深的地窖内。菜窖通道喑而狭窄,只有排成一队从外往里传。她不知怎么就排在了我的上手。传着传着,她突然问起我母亲去世的情况和我童年时冬日里连双棉鞋也没有的生活。她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呢?在幽暗的通道里,她那双柔和湿润的大眼睛里,有光在一闪一闪,那是只有我才理解的慈悲与爱怜。

她一棵棵递过白菜,不小心便会将手连同白菜一块搁在我的手上。这时,她总是快速地抽出。这种迅疾的抽出,简直是一种提醒,令一种渴望在我心头燃成大火。虽然部队战士不能恋爱,况且那个年头,爱总是和资产阶级——起码也是小资产阶级的肮脏连在一起,我甚至因为害怕这种燃烧渴望而硬逼着自己去背诵电台用语,但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浇熄这个魔鬼似的渴望。在呼吸好一阵的急促里,我终于大胆地捉住她的手,连同白菜一起抱住。她没有抽开,只把头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俯着,遮去了那一闪一闪的光。

很短的,短得上下都没有觉察出传送的中断。但我却觉得很长很长,那软软的、凉凉的、关节处有皱的手,向我说了许多的话。

此后的第三天吧?我们连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性事件:炊事班长闯进师部女浴室而被隔离审查。


这种流氓性行为的严重性,仅次于叛国投敌。

师部上上下下对这个事件的蝎蝎虎虎,打断了我和真申关系的发展。我们都为无法辨清爱情与肮脏的界线而惑恼不安。

炊事班长文化低,也为自己兄弟多找媳妇难犯过愁,作为炊事班长也掌着每天分菜的大权,有时也会给真申这样的女兵多打点菜、多盛块肉什么的。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流氓连在一起。

吓得脸腊黄的炊事班长辩解说他记错了日期,将星期五当作了星期六。师部澡堂规定,一、五女洗,二、四、六男洗。

但是,还是保卫科的人精明,问他:“进门就能听见女同志的咋咋唬唬,即便记错了日期,进了头门也该退出来,怎么还要往二门闯?”炊事班长语塞,满脸糟疙瘩一下子失去了光彩。

也许他真的记错了日期,只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却又神差鬼使般想看个究竟?到底怎样,至今是个迷,因为从被保卫科问住直到被开除党籍提前复员的一个星期里,他都一言不发。

几个老乡早早地起来送别,帮着炊事班长将一个小小的行李放到后车厢里。车启动了,门岗压起大门的拦杆。我一惊,想不到站岗的是王真申,她从子弹带里的贴身胸处掏出一个日记本,向驾驶室里递去,轻声地说:“班长,多保重。”

木然的炊事班长,小眼睛掠过一阵慌乱,满脸的糟疙瘩骤然通红发亮,一下捧起日记本。突然,他浑身抖了一下,烫着似的,将日记本丢出车窗外,一团雾状的东西罩住了怯生生的小眼。他复归于木然。

我看到,在晨曦里,王真申那双青海湖一样清澈的眼睛里,立时涌满了闪闪的泪花。

我的魂魄被深深地震颤着。

虽然出了这个事件,使我们更加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那双青海湖湖水样清澈的眼睛,毕竟是那样地使我从灵魂深处着迷。

1975年,她复员回到了北京。1983年,我转业到山东的一家报社。天各一方,人事沧桑,不觉间已是二十多年的光阴。

面对那湖水样的眼睛,我不能告诉她炊事班长已经疯了的事了,我只告诉她,妻子爱我,还有一个善良懂事而又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儿。

(原载《人民文学》九六年第八期,入选2004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当代散文精选》、被译成英文载入《英语学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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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生

limusheng


作者简介:李木生 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1968年当兵,1983年转业到山东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童年失恃,孤梦飞依星月;少年挨饿,生吞西游红楼;青年国乱,缘遇马列鲁迅,荒漠之心,遂萌诗歌芽苗;中年新闻,发思索之声,醒忌喉舌;八九之秋,寒凝横眉,发配副刊,却得自由笔墨。垦荒散文之僻壤,又操诗歌之杂音,忧愤仍不得抒解,遂偶犁小说之贫地。不觉进入生命初冬,不惧不怠,惟垦荒不止。期待于真相中觅真理,于黑夜里举烛台,于奴役中发战叫,以心血炼文字,以生命荐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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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监制/宋恩学 主编/周中祥 编辑/王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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