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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烛台 || 生命,镌刻于顽石之上--李木生 贾爱兰

2017-05-28 济宁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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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李木生老师在《济宁看点》开设《午夜烛台》专栏,以飨读者 。









生命,镌刻于顽石之上

□李木生  贾爱兰  

  选择名石,南山之阳。擢取妙好,色无斑黄……雕文刻画,罗列成行。摅骋技巧,委蛇有章。垂示后嗣,万世不亡

  ——摘自武氏神祠武梁碑文

  如果说汉代石刻艺术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皇冠的话,那么,始建于东汉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坐落在山东省嘉祥县纸坊镇武翟山北麓的武氏祠汉画像石,则是这皇冠上的一颗最为耀眼的明珠了。均位至东汉高官的武氏祠祠主武梁、武开明、武班、武荣死了,煊赫的武氏家族也早已在历史的风雨中衰落,但是这些石头却始终年轻地活着,默默地展示着远逝的辉煌。一千八百多年过去,武氏祠的44块汉画像石,连同一对石狮、一双石阙、五块石碑,因了一个普通人终生无微不至的呵护,竟然奇迹般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向世人昭示着它几乎完美元缺的生命,就是这些躲藏在山野间的石头,1961年与名闻遐迩的北京故宫、西安碑林、甘肃敦煌石窟等,同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它们的问世却比故宫早1259年,比西安碑林早943年,就是比始建于公元366年的敦煌莫高窟还要早219年。


  当这些汉画像石以其博大的内涵和绝伦的艺术魅力穿越时间的隧道、征服了世界的时候,朱锡禄,这个为它们耗尽了毕生心血的普通人,肯定是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迹了。


乡 隐

  汉代画像石石刻艺术,与夏商周秦的青铜铸造艺术以及魏北朝和唐宋的石窟艺术,堪称中国古代艺术的旷世精华。而考古学表明,在我国四川、河南、江苏、山东四大汉画像石的集中区域里,嘉样武氏祠汉画像石又是中国汉画像石最系统、最精美、最具价值的代表。相对于青铜铸造艺术“礼”的魂灵和石窟艺术“佛”的天下而言,嘉祥汉画像石以其“神话、经史、现世杂陈混糅的百科画卷”式的博大精深,和它的人文情怀、广阔胸襟而著称于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它超过了同时期埃及的石刻和希腊的壁画,是全人类不可多得的经典性文化遗产。

  拜识朱锡禄与他守护的这些石头,是八十年代末了。那是一个冬末的日子,从鲁西南的嘉祥县城南行15公里,找到一座小小的武翟山,山下小村中的一处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就关着这些稀世的珍宝。残雪,踩出的烂泥,门两旁残雪上隐约可见的猪屎,一种农村老家的亲切和太过平凡所引起的失望,交织成我复杂的心绪。晃门,扯着嗓门喊人,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形象介于农民和干部之间的老人,从荒凉的院子深处走来。梳着整齐的背头,却穿着农民式的棉裤,脖子间围着农村常见的“围脖”,这就是朱锡禄,当时是这里惟一的管理人员。

  一部手摇式电话早巳无法拨通,简单的木床上靠墙叠着粗布条花棉被,泡茶的瓷壶壶嘴也已残缺,露着褐色茶锈,放壶的矮方桌虽不曾上漆,也已呈暗灰色。等到他掀开袄襟从裤腰带上摸出用布绳挂着的钥匙,去开汉画像石展室那和农家没有两样的木门的时候,我简直更加失望了。

  但是奇迹却在门打开的当儿出现了:一对石阙、一双石狮、44块画像石,全都跃动着年轻而又葱茏的生命,从遥远的东汉扑面而来,原以为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历史,正喧腾着香喷喷的生活热浪,鲜活如昨。一幅庖厨图,竟然容纳着捉鸡、杀兔、烫猪、宰羊、剥狗、剖鱼、和面和打水的丰富多彩的场景,那灶后的烟囱,似乎正冒着秸草燃烧时的淡谈的辣味,灶上的陶甑里,也正响着水沸的咕嘟声。在左石室第四石的第二层上,荆轲刺秦王的匕首已洞穿房柱,微微颤动,秦王被拽断的衣袖还在半空里飘落,被御医拦腰抱着却还两臂张举、长发飞扬的荆轲,与大步疾遁、左手急从背后抽剑的秦王,更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推向了高潮。在另一块画像石上,雷神的出行,让人一下子从纤细毕现的人间,飞入云绕雾缭的天上,五个力士奋力拉着一驾云团作轮的彩车,车上的雷神在撼鼓作雷,前方有女神举罐倾水布雨,云座之上的天神正吹气行风,还有天神操鞭挥锤执凿击出裂天的闪电,一条双头巨龙则兴奋地把身体拱成一座天门……


  这数十块石头,不管武帝老儿“罢黜百家,独 尊儒术”的严酷律令(延续了十几个世纪、让中国 人窒息的律令),只管尽情地将世界多元的本质展现 得淋漓尽致。现实生活、天文地理、神话传说、经史故事,生产、征战,儒家、道家……诸子百家,这多元的丰富、多元的强健、多元的相竞与相融、多元的合理与美丽,实在令人神往!那幅名动千古的“孔于见老子”画像石,不正是将那个百家争鸣、思想如森林般茂密的时代定格成永恒了吗?谁能说这几十块憨朴的石头,不就是一面面真理的旗职呢?

  这数十块石头,更是一部“人”的宣言。一切以人为主,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喜怒哀乐,充盈着画像石的空间;风雨雷电、仙神怪异,也都成了人的衬托、人的延伸,无不映照着人的光辉,就连画石上硕健雄俊、栩栩如生的骏马,都鼓荡着人的力量、人的潇洒和人的高贵。在中国长达两千年最不把人当人的封建社会里,这些石头怎能不让人抨然心动、抚而爱之呢?

  在这风峭气凛的冬令时节,我仿佛没入了无涯际的春日里,宿命的盔甲纷然颓落,只陶醉于生命的畅意、人性的回归、生活的永恒。武氏家族的故事早巳谈化得无关紧要,因为这些石头已成为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的不朽的人类生活画卷,朴拙自信,灵动浪漫,融会贯通,逼视着缺少激情、市侩委琐的现代,并以其巨大的审美价值,惊动着世界与未来。

  这就是我的祖国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农家式样的门里,就有着如此的美与激情,如此盎然的春天,如此葱茏的生命。乡野,民间,底层,又该有多少默默无闻者的心怀里,藏着这样的激情与生命?

  由这些石头往东走,几十公里处便是孔子的曲阜——两千多年间当政者的心系之地。在这里,他们将孔子及其后裔的葬地扩展成浩瀚的孔林,为孔子的子子孙孙建造了宏宇广厦的孔府,也为中国筑起了祭祀孔子的金碧辉煌又森严有序的孔庙。其后,皇帝亲王、达官贵人,便将这“三孔”的门槛踏得油光发亮了,连曾是生动活泼的儒家学说,也被熏染成了时髦僵化的政治招牌。

  古老却板结的土地,往往忽略甚至排斥自由的精神、新鲜的生命和独立的性格。或许就是因为它们出身于乡野、却深植于现实生活的人文情怀和多元胸襟,才遭到被忽略、被遗忘的命运?与这种庙堂的炙手可热相比,武翟山下隐在荒草丛中的这些石头,益发显得冷清了,简直冷清得闻无声息。也正是这种乡野的冷清,成全了这些石头,使它们少受污染,保持住了自己美丽而又野性的生命,使得它们以其史诗性的价值,在世界文化史和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它们在冷清中独自生活着,也自信地等待着,等待着真正的知音。

  

知 音

  在被世人遗忘了九百年之后,直到北宋治平年间,武氏祠汉画像石才第一次被欧阳修在《集古录》中提起。之后,它们又被北宋末年的赵明诚、洪适记起。那个多才多情的伟大词人李清照,一定会在她孤寂凄清的晚年,忆起和丈夫一起赏玩武氏祠汉画像石拓片的时光吧?

  金朝老去,元朝老去,明朝也老去,这些汉画像石又是数百年的沉寂。不仅沉寂于文字中,连石头自身也被黄河泛滥时的泥沙掩埋了。几百年后,它们又执拗地唤醒了人们记忆的神经。清乾隆51年,在济宁运河同知任上的浙江钱塘人黄易,专门调查并发现了已被泥土淤塞的武梁祠和二十几块汉画像石,以及武班碑和一对高大罕见的石阙。他随即请人“清理淤土,次第剔出”,并自己出资购地盖房,将画像石嵌入四壁保护。其后又有李东琪、黄纫秋等人陆续发现了汉画像石,也一并置入室内。在武氏祠汉画像石的历史中,黄易这个人应当被永久地记住。

  黄易等人的发现,立时震动了中国金石学界。翁方纲称其为“五六百载无此奇,地灵光怪要腾出”。此后,对于武氏墓群石刻的著录、评述不断出现,甚至出现了清朝道光年间瞿中溶的《汉武梁祠堂画像考》和现代容庚教授的《汉武梁洞画像图录和考释》这样的专著。


  直到公元1956年,武氏祠汉画像石终于等来了它最大的知音。

  1956年6月,23岁的朱锡禄作为嘉祥县稀罕的文化人,奉命去省城济南参加山东省第一届考古训练班。就在这次训练班上,嘉祥武梁祠的汉画像石被反复地提起。第一次听到“嘉祥武梁祠汉画像石”这几个字的朱锡禄惭愧而又惊诧,怎么咱嘉祥还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地方,藏的这些宝贝到底是啥样?训练班一结束,他便宜奔远离县城的武梁祠。笨拙,土气,不成材料,栖身于破乡庄子上,百年千年也难得碰上个瞧得起它们的——谁知朱锡禄见面就被这些嵌在土墙中的石头迷住了,虽然说不上为啥喜欢,但他就是喜欢得不得了,好像一块块石头都对他笑逐颜开,相识相知了好几辈子似的。这就是“缘”吧。

  紧接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凭着这份由喜所生的“缘”,干成了有关汉画像石发现与保护的两件大事,并由此拉开了他一生保护、研究汉画像石的序幕。1957年春天,朱锡禄在嘉祥县洪山村的一户农家,发现了一块汉画像石,精美极了!在这方57X94厘米的石头上,竟然容纳着天上、人间的生活,生产、战斗和游戏的场面,尤其是第二层画面的制车场景,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单腿跪着的制车人右手的锤头正在敲向左手的凿子,身后背负婴儿的妻子正在递过一个轮牙,还有渴极捧桶豪饮的工匠、佩剑肃立的监工。制车人全神惯注的表情和监工满脸的傲慢——这极富动感的蹲间,全被刻匠雕作永恒。回忆当年,朱锡禄说当时真是兴奋得想像孙悟空一样翻斤斗。可要征集它,农人不许,说这是神石。

  原来这块汉画像石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它还埋在嘉祥县洪山村旁的山上,是一场洪水将其冲刷显世的,见有那么多奇异的花纹,便被村民当作神石供在村庙的供台上。消息传到巨野县一个德国神父耳中,当他亲眼见到这块价值连城的石头之时,觊觎之心立刻便燃成炽烈的火焰了。他绞尽脑汁找到村中一个五茧不结结六茧的二流子,并许下了“石头多重就给你多重的银子”的诺言,说啥也要将石头搞到自己手上。谁知正在二流子找了个帮手,在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夜里,将这方300多斤重的石头搬出了庙门的时候,却被一个拾粪的老头发现了。老人呼喊之下,村上的人终于夺回了石头,并从此将它藏在了拾粪老人的家中。

  面对石头,温和的朱锡禄显得出奇的倔强。农人春天不许,他夏天还去,去了就瞅个不停;夏天不许,秋天还去,去了还是瞅个不停。终于,农人感动了,说这个小青年也是为了公家,就给了他吧。

  朱锡禄发现了它,并将其命名为“制车图”。如今,这块已经闻名遐迩的汉画像石,就珍藏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里。

  这里作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务院是以“武氏墓群石刻”的名谓公布的。“武氏墓群石刻”,可说是朱锡禄的创造,也是他对汉画像石的一个重大贡献。

  在古代,这里是以“武梁祠”闻名于世的。宋代洪适在其所著《隶释》一书中,曾收录了武梁、武荣、武班三碑和武梁祠画像题字,并根据碑文中武梁子孙为其建造画像祠堂的记载,将此地命名为武梁祠:“故予以武梁祠堂画像名之”。洪适之后,人们陆续发现,这里原来是武氏一家的墓地,武梁之外,还有武梁的四弟武开明、开明长子武班、次子武荣的碑石、石阙、画像石。武氏墓群石刻建于东汉醒帝末年至灵帝初年,右阙建于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武粱官从事,武开明官吴郡丞,武班官,敦煌长史,武荣则官执金吾丞,均官至千石,可谓东汉时期的豪族。1959年,普查上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时候,可把朱锡禄难坏了。“武梁祠”知名度高,直接以其上报不仅来得便当,批准的可能性也大。但这样报却名不符实,无法涵盖武梁之外的三人,也无法涵盖其有洞有室有墓、有碑有阙有汉画像石的全部内容,于保护这样一处国宝级文物相当不利。还有,武梁的祖父、父亲以及武梁的子孙,是否还有石祠?将来的考古与发掘,如果有了新的发现又该如何保护?况且“祠堂”全国成千累万,又怎能让人一听便知其独具的价值?朱锡禄失眠了。彻夜不眠的朱锡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察看,不时地敲着自己的额头,想,想。名谓直接牵涉着这些石头的命运,不能不让朱锡禄踌躇复踌躇。干脆推门而出,于月夜里爬到武翟山顶,再默默地注视着山下他的那些心爱的石头。他仿佛看到石头们一个不落地紧紧地相挽相抱着,充满渴求地注视着他。灵感彗星般划过他心灵的天宇:“武氏墓群石刻!”他不知道怎么下的山,只记得口中念念有词:“武氏墓群石刻,武氏墓群石刻……”之后,“武氏墓群石刻”便第一次出现在由他起草给国务院的报告上。1961年,当国务院正式批准其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武氏墓群石刻的一草一木,便都置于国家强有力的保护之下了。

  从此,这批汉画像石,便因了朱锡禄,开始了 它的“武氏墓群石刻”的时代。

非常之常

  我们触模到的历史,往往是干枯的、毫无生气 的。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全让大人物、大事件给塞 满了,失真而又丑陋。我们要想给后人留下一部丰 满、鲜活而又真实的历史,只有一条路可走:关注 平常人的奋斗挣扎,记下他们平凡庸常却又可歌可泣的丰富细节。那么,就让我们记下有关朱锡禄苦寻与坚守的细节吧——

  和他相知得深了,有时我会产生石、人融而为一的错觉:面对这些石头,可以感到朱锡禄的音容笑貌,和朱锡禄晤谈,有时又会幻化出汉画像石的神韵风采。他已将他有限的生命,点点滴滴,渗透在石头的岁月里。

  “制车图”的发现,不仅给了朱锡禄莫大的启迪,也更加拓宽了他生命的领地。整天与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厮守的朱锡禄,常常会神游于一千八百多年前这些石头诞生的年代,它们会不会也像蘑菇一样成片成片的衍生?它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不幸失散于动乱的岁月里?谁说只有人才有悲欢离合?不会说话的石头的悲欢离合,其内心的苦楚不是更烈更痛的吗?

  于是,朱锡禄毅然开始了为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寻找失散亲人、也为祖国寻找国宝的漫漫之旅。几十年间,寻石的故事太多了,只说说找回齐山村三块汉画像石的情景,我们就可以想见他寻石护石的痴心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深秋季节,劲利的冷风潲着大雨,朱锡禄听到了核桃园乡齐山村挖出一个古墓的消息。他骑上金鹿牌大轮自行车,赶紧出发,路上还暗自叮咛:遇到再好的石头也别显高兴,不然就不好要了。谁知赶到一瞧,啥都忘了,光顾高兴与激动了:9块汉画像石,鲜灵灵地躺在泥地上,特别是其中一块刻着孔子见老子的石头,更是罕见。他禁不住用手作了起来。好家伙,快有3米长了!人物真多啊,老子背后站着7位弟子,孔子身后列着颜回、子路等20位弟子。人物不仅多,还各具风采,像头戴雄鸡冠的子路,腰悬着小野猪,捋着双袖,一副勇武的气派。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不少人物背后上方还刻着题榜“老子也”、“孔子也”等字样。

  朱锡禄真是不忍心让这些宝贝再在雨中多淋一分钟,他央求村干部和乡亲们:“帮忙拉到武氏祠吧,我管饭,还有酒。”有人说:“毛主席号召我们批林批孔,你倒把它当成宝贝疙瘩,不行,我们得把这些石头砸了!”这可真把老朱吓得不轻,他急切地说:“这是文物,咱把它当成反面教材好了。”有人咋呼:“文物?那好,拿钱来!”“多少?”“500!”实在商量不下来,又是在批林批孔的当儿,真怕被砸了,朱锡禄说了声“大家等着”,推起“大金鹿”又上路了。秋雨抽得更紧了,路也更加泥泞了,骑不动,就推着走,有些地方连推也推不动了,只好将自行车扛在肩上。衣服淋透了,寒意彻骨,不时地打着寒战。纸坊建筑队的熟人见到落汤鸡似的老朱,将其拽进屋里,逼他烤把火,换身干衣裳。嘴唇都已发紫的朱锡禄,连连摆手:“衣裳是来不及换了,赶紧倒碗酒来!”他站着,“咕咚咚”喝下一碗“白干” (地瓜干酿的白酒,57度),丢下自行车又跑进秋雨中。赶到县城,才感到作难了,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多的钱?真是啥也顾不上了,取出女儿看病住院的钱,再拿上自己当月的工资,揣起150多元就急急地往回跑。

  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齐山村,见钱少,社员们又变封了,就是不让拉走,说盖房、垒猪圈急需这些石头。眼看着精美的汉画像石就要流失、毁坏,急得火烧火燎的朱锡禄,难过地蹲在秋雨里,手捧着头,哭开了。泪,鼻涕,和着刷刷的秋霖,在他的脸上写下难表的痛苦。莫非是一个大老爷们的恸哭,感动了天地?雨下得更紧了。乡亲们的心到底被他哭软了,留下了他的150多块钱,允许他拉走其中的3块石头。他深深地鞠躬,再切切地拜托:“剩下的6块可别毁了,我筹够了钱再来拉。”

  他拉走的3块汉画像石,其中就有那块孔子见老子。全国共有12块孔子见老子的汉画像石,嘉祥就有10块,而这一块又是12块中最大最好的一块,纵56厘米,横竟达28.5厘米!还在路上,他已忍不住了,高兴得“嗬嗬嗬”地大叫着。这“嗬嗬嗬”的欢叫,盖住了呼呼的秋风,在沉寂而又空旷的鲁西南大地上回荡着。只有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听懂了他心上的欢乐。这,也就足够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不是鲁迅先生说过的吗?

  数十年间,朱锡禄在乡间跋涉了近10万公里的路程,发现、收集、发掘出了162块汉画像石,这是最初武氏墓群汉画像石的3.7倍!有了失散的兄弟姐妹的团聚,也使得武氏墓群的汉画像石,越发的丰盈和青春焕发了。

  九七年,作家贾平凹来济宁,到了武氏祠就不想走,他相中了这块地方、这些石头,更相中了朱锡禄的活法。离开老远了,他还在自言自语着:这个地方真好,朱老师有福。

  其实,平凹哪里知道朱锡禄所经历的艰难。最难厮守的时光还是漫长的“文革”时期。他所爱的石头,一下子都成了必须破除砸烂的、“反动”的“四旧”。他彷徨过,犹豫过,平静的心陡然跌入滚油锅里煎熬。“四旧”真的包括这些石头?这些石头真的有罪该砸?砸了它就是“革命”了、“进步”了?他一遍遍地来到这些画像石前,一站在这些石头跟前,他的心就水一般的清亮,彷徨与犹豫也就被这清亮的水冲涤得无踪无影。卸却矛盾的重负,有时他会在无人时将胸脯与脸贴在石头上,轻轻地自语着:“毁了就不会再有了……”

  于是,就在这些石头面临灭顶之灾、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时候,随和的朱锡禄,不露声色地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与石头共存亡。看来一个人守是难守了,他便在文革的初始,干脆领着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举家从县城迁到了武氏祠安了家。

  那是玉碎瓦也破的年头,连国家主席、军队元帅、文化大师都无法自保,何况区区一个武氏祠和朱锡禄?朱锡禄这才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味道。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投入了全部智慧、情感、乃至生命的美好的事物,一夜之间竞然成了被人唾弃的臭狗屎。他心里不服。

  别看他随和,其实很倔。如水,平和而又柔韧,却可以穿石。

  “造反派”终于洪水般从城里涌来。他们要“火烧”武氏祠,砸烂活跃着“牛鬼蛇神”的碑石。那是个烈日当空的夏日,“造反派”的热情比酷日还盛。就在“造反派”即将破门的时刻,随和的朱锡禄挡在了门前,一脸的坚定。他强掩内心的慌乱,指着门前国务院颁发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石标碑,清楚地说:“这是国家的财产,没有国务院的命令,谁弄坏了谁负责!”“造反派”的口号声立时压了过来:“打倒保皇狗!”“造反有理!”“打倒牛鬼蛇神!”还没等朱锡禄反应过来,他已被红卫兵摔倒在地。狂热的人们破门而人,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恨不能立刻将满屋的汉画像石烧成灰烬。危在分秒之际,谁也不知道小个子的朱锡禄是怎么挤了进来,竟然扑通跪倒在造反派面前。他满脸通红,机智但却硬气地哀求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些古代的石头就是供我们批判用的,要是砸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再想批判却到哪儿去找?真要砸,那就先把我砸了吧!”造反派真还被他震住了,开了一通批判会走开了。但这总不是长法,一拨一拨的红卫兵又怎能抵挡得了?也是急中生智吧,他就近参加了武翟山村贫下中农的红卫兵组织,并跟他们约好,只要外地的造反派来烧祠砸石,他就立即通知大家共同保护,暗号是“打扫卫生”。一次次造反派光临,都被及时赶来“打扫卫生”的贫下中农挡了回去。

  就这样,朱锡禄心力交瘁地熬过了十年“文革”,他厮守并保护的汉画像石奇迹般的全部安然无恙。

  几乎同时,几十公里外的曲阜,孔林、孔庙、孔府,却被北京的红卫兵砸得干疮百孔。国务院立的3块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碑被砸碎;从孔子墓起被非法挖掘古墓5000多座(包括周代鲁诸公墓群、汉代鲁王墓群和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墓群);被拉倒砸毁古碑石(包括汉画像石)2000多通;杀伐古树6000余株;谱牒资料和各种底稿手抄本32232册、计10778斤,全部卖到造纸厂销毁。

  据有关人士透露,整个“文革”期间,全国文物保护单位除被军管的之外,没有遭到损坏的,只有山东嘉祥武氏墓群石刻!

爱情两种

  中秋月明,夜就要深了。草丛里,热闹着的秋虫突然寂然无语,它们听到了一个突突踏踏的脚步声。是中风还未痊愈的朱锡禄,又在挪动着不太利索的腿脚去瞧他的石头。哪里是瞧,只是在感觉,在这群石头旁走走,就好似父亲守护着熟睡的儿子,66岁的朱锡禄仿佛听到了这些石头的鼾声。他曾参加过鲁国故城、齐国故城和大汉口古迹的发掘工作,但是最终拴住他的心的,还是这些石头。从青年到老年,在这穷乡僻壤间与这些石头相依为命,已有40多年了吧?只要他心口窝里还有一口热气,他与这些石头是注定分不开了。


  就是这位老人,用他毕生的心血暖化了这些石头上冰封的岁月,让世人看到了这群有血有肉的石头,并让人们领略着这些石头的风情——在一千八百五十多年间,于这样一个穷困的乡野间,自信而又安然地开放着它热情洋溢的生命。

  是什么滞住了他突突踏踏的脚步?刹那的寂静过后,草间的秋虫又热闹起来。老人抬头凝望着已是正南的圆月,一丝月华祥的凉意就袭上心头了。几乎不易觉察的一声叹息之后,一个名字便在他的唇间轻轻地唤着:玉花,玉花……

  玉花姓李,长得俊美,虽然文化浅,却是鲁豫皖接壤地区的豫剧名角,五十年代由人介绍与初中毕业的朱锡禄相恋。那时的初中生,几乎和戏剧名角一般稀罕,况且风华正茂的朱锡禄又是个情深之人。他们相约白头偕老,而女儿的诞生,更使这相约有了坚实的基础。

  就在他们的爱情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个彻底改变了他们一生命运的事件发生了:朱锡禄同时恋上了武氏祠的石头。

  他当然依旧爱着俊美的玉花,只是在这种热爱里多了这些个石头。聪明的玉花立时警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她劝他到他们剧团当团长兼编剧,她劝他跟她回安徽老家,甚至都已给他谋好了一个县文化馆副馆长的位置。也真难为她,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一个安稳、舒适的家?

  望着娇妻和娇妻怀中的女儿,朱锡禄真的有些动心了。

  可是丢下这些石头该咋办?他就耐心地给妻子讲石头,讲石头的可爱,讲石头的故事,当然也讲自己不变的情意,盼着用自己与石头拴住所爱的人。

  相恋着,却又谁也说不服谁。李玉花仍旧唱着她热爱的戏,朱锡禄还是看着他喜欢的石头。

  连朱锡禄也预想不到的是,他对石头的热爱会急剧地升温:从三天两头地往藏着汉画像石的武梁祠跑,发展到申请从县城调到乡野间的武梁祠看护这些石头!

  李玉花更加想不到!她还盼着所爱的人会回心转意,等啊,等啊,直等到所爱的人真的和石头搬到了一起。即使这样,她还在等。她想,乡野的艰苦与寂寞会把丈夫赶回到自己怀抱中来的。

  痴迷于石头的丈夫似乎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离婚吧。当面实难开口,万般无奈的玉花从老家安徽宿县来信提了出来。

  真如晴天霹雷。家穷,娶个媳妇实在不易,何况还是个如花似玉、知冷知热的恩爱媳妇。朱锡禄真的难受开了。离婚,不仅意味着丢人,更意味着就要永远地失去这个惟一所爱的人。他想起玉花为供应自己上学拿钱的慷慨;他想起玉花不管外出演出再晚再累,回来总要带些自己喜欢的礼物;他想起五九年的初秋,玉花抱着他们的女儿从安徽来看他,见面时的羞涩和羞涩下藏着的情爱,就连她说的“孩子想你”那句话,都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样好的媳妇,你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一个人带着孩子多不易,能怪她吗?都是青春年少,老这样两地分居,谁受得了?朱锡禄深深地自责着。他在这些石头间来来回回走哇走哇,一块一块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她和孩子彻底叫回来!

  六零年春上,正赶上孬年成,朱锡禄将自己长期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粮票换成一袋白面,扛着,上了南去的火车。赶到安徽宿县,说剧团去了符离集演出。他二话没说,扛起白面又下了符离集。等赶到符离集,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放下面,接过快满三岁的女儿,玉花高兴得立时就湿了眼睛。晚上的戏本来已经挂出了牌,玉花的名字还是排在第一,第一也不演,硬说是病了。她麻利地擀着白面条,他一边揽着闺女一边烧着锅,喜庆的气氛不觉间就盈满了这间冷清的小屋了。吃罢饭,哄孩子睡着,早早地吹灭了灯,两个人紧紧地相偎着。春夜,无声的小屋,三颗心和鸣着。天快明了,有话在小屋里说着:“你可来了。””跟我去吧。”“得唱戏,还有孩子。”“哎,要是这些石头在宿县就好了”……

  她哭了。朱锡禄明白,让一个豫剧名角窝在乡下当家庭主妇,也太自私了。可是这样拖着,对自己所爱的人不也是一种折磨吗?那就离吧。早早地,他们来到公社里,民政员正在刷牙。在离婚书上报着手印,玉花又哭了,哭得更恸了。走出公社,锡禄买了二斤鸡杂,回到家玉花还是麻利地擀面条,锡禄还是揽着闺女烧锅,只是没有了刚来时的喜庆。擀着擀着,玉花的眼泪就滴在了面片上。

  锡禄要走了,玉花去买火车票,买了两张,她送他。火车上,她还是哭,眼也哭红了。哭着,说着:“真对不起,连块表也设给你买。可是过去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你知道我爱吃羊肚,总爱给我买。那次下大雨,咱们隔在一处牛车屋里,你的嘴唇都冻紫了,却脱下褂子裹在我身上。”哭着,说着,还在一小片纸上写着:“这么些年了,做梦一样,演的啥戏???”锡禄不忍,眼睛也潮乎了,也在小纸片上写:“只要你好好的,我等你三年。”

  只身回到这些石头的身边,又是暮霭浓重时分。没有吃饭,也不点灯,坐在这些石头中间,只让烟袋锅里明灭着。真正的寂静,真正的孤独,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坐着,犹如一块画像石,直至谁家的公鸡啼出了太阳。

  三年里,和武梁祠的汉画像石朝夕相处的朱锡禄没有等来他的爱人与女儿,而且从此与她们中断了联系。

  老了的朱锡禄,能够夜夜听着石头的鼾声,当是幸福的了,幸福的朱锡禄,倒是越到老来越容易想起再也没有见过面的玉花和闺女来。他知道她们娘俩后来受了好多的罪。玉花后来又找了一个高成分而且年纪大的人成了家,日子过得很不顺心。“文革”中非但不让她唱戏,还把她下放到农村像牛马一样地拉犁子拽耙,后来到一个小采购站,又不认秤,只好靠扎花卖点钱湖口。他不说,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非常想再见到他的玉花和他们的闺女。他要向她们表达自己的歉意,他还要向她们说:石头和你们我都爱,你们失去了我失去了依靠,石头要是失去了我,不也会失去偎依的吗?人的生命失去了无法挽回,石头要是碎了,不也是无法挽回的吗?

  这些石头怎会如此地让他痴迷?他是有点魔道(精神不正常)吧?

  玉花走了,他守着他的石头。和另一位济宁的姑娘结合,还是因为他离不开他的石头而离异。这位女性催他:“不离开你那乡旮旯的那些破石头咱就离婚。”他想了想,说:“离婚也不离开石头。”再找对象,条件就是不离开这些石头。后来和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就是因为不嫌弃他的石头,才和他走到一起,并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直至她生命的终结。问他后悔不,他摇摇头,平和地笑笑,说:“有时还会想起她们,特别是玉花,怪对不住人家。”凭他的文化和知名度,往县城、济宁市甚至省城调调,也许不是太难的事,他也知道“高”一级就有高一级的生活水平,家人也能跟着沾光。可他就是舍不得他的石头,他有他的理:当上皇帝能咋的?还能活两辈子?

  我突然明白了朱锡禄。他是在心中的美与激情和石头中的美与激情高度契合,并在相互间的奔突撞击中,才产生了如此的爱恋的吧?我甚至想,朱锡禄是把这些石头当作千载难逢而又相知相慕的女子去爱的吧!

  


终身的厮守

  这些石头的知音里,还有鲁迅与郭沫若。

  朱锡禄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郭沫若两次来武梁祠的情景。1957年4月,是县里找了辆马车载着郭沫若来的。还没到武梁祠,马车刚过洙水河的汉石桥,他就下了车。一看,筑桥的石料竟然真的是汉代遗石,他连连自语着:“可惜,可惜。”等到了武粱祠的画像石前,郭沫若一下子就入了进去,每一块石头都仔细地看上好长时间。44块石头看罢,近4个小时已经过去。1959年,郭沫若再次来,还是让朱锡禄引若,细细地看,似乎这些石头都和他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朱锡禄说:“我是天天这样地看。当时真想和郭老啦啦这些石头,却怯得慌,不敢在这样的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鲁迅则和这些石头有着更深更久的关系。在鲁迅先生一生购藏的600余张汉画像石拓片中,就有许多武氏祠的碑石拓片。先生痛感。“中国环境,于艺术最不利,青年竟无法看见一幅欧美名画的原作,都在摸暗弄堂,要有杰出的作家,恐怕是很难的。”他在致李桦的信中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画,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也许能创造出一种更好的版画。”深深地理解着这些石头价值的鲁迅先生,曾经渴望着选择拓片中的精品刊印成书,以饲饥饿的青年,也给寂寞灰色的中国带来一点热闹与亮色,终因疾病、年老力衰和“颇有拓之不佳者,如《武梁祠画像》”等原因而未能如愿。1935年5月15日,已尽生命尾声的鲁迅先生在复曹靖华的信中,说下了这样痛切的话:“收集画像事,拟暂作一结束,因年来精神体力,大不如前,且终日劳务,亦无整理付印之望,所以拟姑置之。”其实,直到先生去世前,他还在搜集汉画像石的拓片。而这些拓片,一定会给苦战的先生以愉悦的吧?如果先生能够亲临山东嘉祥武梁祠在汉画像石前驻足凝目,那该会给他带去多么大的欢乐啊!


  鲁迅先生怎会想到,在他去世50年之后,他的刊印出版的遗愿,会由鲁西南乡野间的一个叫朱锡禄的人实现。1986年,经过了二十多年自学钻研的朱锡禄,编著出版了中国第一部详尽介绍、阐释武氏祠汉画像石的大型图书《武氏祠汉画像石》。此后,他又陆续出版了《武氏墓群石刻》、《嘉祥汉画像石》、《武氏祠汉画像石中的故事》等专著。没有图书馆,缺少资料,也没有助手,更没有高深的学养作后盾,只凭着坚忍与热爱,他像农夫一样,心无旁骛,挥着镢头,用数十年的时间,刨出了一块汉画像石研究的新天地。

  汉代的历史,武氏家族的兴衰史,古今中外有关武氏祠的资料,他都一点一点地搜集、积累、整理,再一口一口地啃、记、背,然后是慢慢地咀嚼思索,像老牛倒沫一样地消化。确实作难过,但他从未退缩过。1961年,正当全国人民被饥饿折磨得正苦的时候,他却在饥饿中写出了自己有关武氏饲汉画像石研究的第一篇文章。从此,无论寒暑,一篇篇研究文章,便常常于深夜在他的手下写出了。

  不嫌他工作地点偏僻、与他患难与共了大半辈子的妻子相公芬,因生育异常、医疗条件差、受到惊吓而患上精神病。武氏祠,实则是当年武家的墓地,入夜更加寂静异常,这对于妻子的病情很是不利。可是朱锡禄怎能离开已经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石头呢?一边是妻子,一边是石头,都让他割舍不开、牵肠挂肚。他只有天黑就陪伴妻子睡下,等到妻子睡熟了,他再起来写他的那些关于汉画像石的文章。夏天,常常是蛙鸣歇了,鸡啼罢了,他还在伏案;冬日,窗前的雪地上灯光又叠起了晨曦,他仍在伏案。他也许没有大家的广博,但他却可以在这一点上耗上一辈子的工夫,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一寸一寸地刨。

  很长一个时期里,他既是所长、管理员,又是解说员。对于这44块石头,他向海内外的客人是讲了万遍、十万遍、百万遍,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弥讲弥新,次次都含着亮闪闪的幽默、哗啦啦的激情并且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呢?爱,竟然可以无所不能的吗?虽然他讲不好普通话,有的地方还咬词不清,但却能以对石头的透彻理解,深入浅出,妙趣横生,照亮远古又让远古鉴出当今的善恶美丑。每次听他的讲解,我都仿佛闻到一屉刚出笼的白面馍馍似的,热气腾腾又香喷喷的,说不出的诱人,不由你不喜爱上这些外拙内秀的石头。

  当然,他更多的还是独自与汉画像石对话。几十年里,就他一个人守护着这些石头,只是这几年才修了路,盖了新的展室,也配备了一班人马。不管是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也不管是头疼脑热,迎来送往,他几乎天天都要去看看他的画像石,和它们说说心上的话。石头上的每一个人物、每一片树叶、每一缕炊烟、每一只禽兽,都在他心的田野上展现着原初的风貌,让他时时刻刻感受着无上的充实与丰富。他是个温和的人,但是在他温和的性格里,也蕴含着热烈如火的浪漫。一生好酒,忘情最是微醺时,这时和他的石头相对,那简直是情思泉涌了。石头上的一切都纷纷走了下来,拥着他,一 起悲歌欢舞。就是在他中风病倒,生命受到巨大威 胁之时,他也没有悲观。他甚至觉得哪怕身体没有 了,自己的生命也会融进石头,生机盎然地活着, 说不定那幅孔子见老子的画像里,就会多出一个人 来,那个人就是他朱锡禄。

  肌体因中风而失去的功能刚刚开始恢复,他就用 这刚刚恢复的一点功能,去和他的石头会面了。这时 他才真正体验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明明想 到的一步,就是难以实现。从卧室到画像石的展室, 不到十米的距离。他硬是艰难地挪动了半个多小时!


  他没有知识分子的那种深沉,也没有大学问家的 渊博;没有当宫的那副气度,也没有非常之人的古怪 与棱角。他只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一个平凡而又随 和的人,一个有着平凡人的七情六欲的人。他也会想 到孩子们的安排与前途,也会为自己的职称之类费些 脑筋。为了给武氏祠增加些基础设施,他也会托关 系、走门子。年轻时,他也迷信过名人大家;随着时间 的推移,当他在中国汉画像石领域慢慢地积累起了丰 富的知识,成了不可或缺的专家的时候,他还是保持 着汉画像石一样的朴实,只不过在一些矜持的大人物 面前,多了一种自信的微笑而已。改革开放以来,世 俗的热闹也曾干扰过他的心境,但是和他相依为命的 汉画像石,总能让他波动的心绪平静下来,仍旧厮守 着他的石头,随随和和地将他只有一次的生命,一古 脑儿地抛给它们。如今,这些被完好保存下来的石头名气更大了,也受到了更高的待遇,为它们盖了新房,修了直通县城的柏油路,还配备了年轻的一套人马,武氏祠显得更加生机盎然了。

  已经退下来的朱锡禄确实有些老了,病也没有痊愈,落下了走路突突踏踏的病根。作为山东省政协委员、济宁市政协常委、嘉祥县政协副主席、中国汉画像石研究会理事、中国孔子基金会会员,他对这些头衔也看重着,还一一写在名片上。但是真正让他朝思暮想、须臾不能分离的,还是这些的汉画像石。退下来也舍不得离开这些伴了一生的石头,力所能及地为它们做些事,一早一晚,还要迈着突突踏踏不太利落的步子,去守护他的汉画像石们。

  经历了无数老去与新生的石头,依然生命葱茏。它们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世界,世界也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它们。

  在联合国的一个大厅里,有一尊大禹治水的雕塑。这尊雕塑就是根据中国武氏祠的双画像石中的画面制作的。看来,这些住在中国一个小山村中的汉画像石,是注定要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吸引着世界的目光了。当然,在世人想到它们的时候,也许会记住“朱锡禄”这样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名字。

 1999年10月11日初稿
  2000年2月15日改定于山东济宁
  责任编辑 陈东捷


       (此文发表在<十月>杂志.那时王占君来,陈东捷来,走后王占君说木生你写写吧,其实我早就想写写这些石头与守护这群石头的朱锡禄了。就写了,就发了,现在放在博客上,朱锡禄先生却走了。记得他走时去嘉祥县与他告别,也是对文物有着真心热爱的庆雷兄弟紧握着我的手说:再来啊!庆雷,还好吗?) 




     李木生

limusheng


作者简介: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1968年当兵,1983年转业到山东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七十年代从事诗歌创作,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从事散文写作。已出版诗集《翠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百花文艺出版)、《乔木森森》、传记《布衣孔子》《人味孔子》、《孔子传》、《布衣孔子台湾版》、《论语今译》。已经出版与发表诗歌200余首、散文作品150万字,其中近百篇(次)散文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省委、省政府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散文《我爱你泰山》获《人民文学》征文奖。评论家雷达、李晓虹、王开岭、古耜、王剑冰等人曾对其散文进行过专门肯定的评价,被雷达先生称为这些年来让他"眼睛为之一亮的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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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监制/宋恩学 主编/周忠祥 编辑/王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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