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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当代文化名人|| 孔德懋:最后的贵族

2017-12-10 济宁看点


最 后 的 贵 族

——孔子七十七代嫡裔孔德懋女士印象

□李木生

     北京这座六朝古都,或者不会在意住在甘家口增光路上的这位九十三岁的世纪老人。六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时,当我与小说家宋致国先生一起登门,在其不足七十平米的居处再次与她相见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明晰却又带着些许怅然的想法:孔德懋,孔子第七十七代惟一健在的嫡裔,也许是中国的最后一个贵族?

     根根黑发,还在一丝不苟的银丝丛中分明着;依然有着细腻亮光的额头下,那双阅世无数的微眯的眼睛,仿佛正越过尘世的烟云,眺望着遥远的时间深处。入云的高楼大厦和如云的达官贵人,可能会笑话她的七八平米的客厅和客厅里沙沙地吹着的风扇吧(没有空调)?可是又能怎样呢?就连那片黑压压的故宫,也不敢心存小觑之意的。威风盖世的皇家,总会走马灯似的更迭,一个朝代一二百年的寿命就是了不起的了。可是孔子及其家族,却是两千年来如江河一样蜿蜒不衰。当孔子赶着他的牛车在中原大地上播撒文明种子的时候,这座“古”都的诞生地还是一片荒草的吧?是的,因为狭隘,坐在客厅里不大的沙发上,甚至都不能自如地伸腿。就在这样的沙发上,九十三岁的老人,侃侃地谈着她家的孔子,脸上漾着熙和的神色。熙和的神色里,透露着曾经沧海的澹定,让人有着等视生死的感动。她还会在浅浅的梦里,悄然走动在曾经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的家——那所占地200多亩、有着厅堂楼殿460多间的曲阜孔府吗?

   岁月总不饶人。不动声色间,孔德懋女士已经久别故土,在北京这座古都里熬过了76个寒暑。苦乐参半,悲欣交集,圣裔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血统意义上传承,而是混合着贵族与平民生活、杂糅着家庭与民族命运的血脉。

 

    当每年数千万游人,争向踏破她的曲阜老家孔府的门槛的时候,这位“天下第一家”的千金小姐的心却是寂寞的,寂寞在热闹非凡的北京城里。

    一直陪伴着她的小儿子柯达,将沙沙地吹着的风扇转向我们——既是照顾出汗的客人,又怕高龄的母亲着凉。是因为耳背的缘故吧?曾经有一会,轻轻靠着沙发、微微仰面的孔老,不接我们的话茬,只顾缓缓地、小声却又清楚地重复着这样的话:“想家啊,越老越是想家,可是人老得又没有办法回家喽。想家啊……”

    座北朝南在阙里街上的孔府,当是中国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家族府第了。三启六扇的黑漆大门,门额上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竖匾,门的两侧树着一副泰然且又惟我独尊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在这样的府第中住了整整17年的孔德懋女士,其实对于家的大门几乎是陌生的。做为孔府的小姐,她只能成年累月地被圈在孔府的内宅门内。孩子好玩的天性,总是高墙无法阻拦的,苦闷极了的时候,她就会爬上孔府东墙下的那个大土堆,扒着墙头张望墙外的世界,摆摊的,挑挑子的,人来人往,甚至在街上游荡的猫狗鸡鸭,都会在她小小的心里逗起新鲜的涟漪。

    虽然有二三百名仆役(孔府内的仆役最多时可达七百多人),可是只有父亲、父亲的夫人陶氏、大姐德齐、小弟德成和自己五个主人的孔府,确实显得空旷而又落寞了。

    更让她尝到人间苦楚的,还是与生俱来的人的不能平等吧?姐弟三人的生母——一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就因为是陶氏的丫环,被父亲收纳为妾,一生只能处于挨打受骂的被奴役的地位。陶氏一生没有留下只男个女,也就对连续生育的宝翠既期待又忌恨。期待她生下个男孩,可以继承衍圣公的封嗣,从而保住自己在孔府的地位;同时又忌恨着,忌恨她与父亲的情感和生下男孩后地位的攀升。

    于是,丫环出身的母亲,明明是自己生下的骨肉,却因为是丫环出身,竟要孩子一落地就被先抱到陶氏的怀里,算作陶氏的儿女,而后就交给奶妈喂养了。孔德懋女士不无凄婉地回忆起自己的生身母亲说:“什么是母爱和家庭温暖,我是不知道的……母亲虽然近在咫尺,也不能走到我们跟前亲吻抚摸我们一下,甚至连用爱抚的眼光看我们一眼也不行,只能低眉顺眼地恭立在我们面前,和别的仆人一样称呼我们‘大小姐’、‘二小姐’……她做孩子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母亲,而做了母亲的时候又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岂止是母亲的悲剧,还是孩子们的悲剧:非但母亲不能认儿女,儿女也只能视陶氏为母亲并喊陶氏为“娘”。更为可悲的是,当这位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为孔家生下了可以让衍圣公得以延续的儿子孔德成时,从京城到曲阜,从总统到平民,都在欢呼孔子嫡传的诞生,却再没谁想起这位年轻的母亲。为孔家也为中国生下第七十七代孔子嫡孙的十七天之后,王宝翠就死于莫须有的“产褥风”(有的说实际是被陶氏害死)。被逼着喝下一碗催命的中药,知道自己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了,就哀求能够见一眼自己的孩子。可是这最后的哀求,却遭到粗暴的拒绝,拒绝的理由是你是丫环,没有这个权利。

    孔德懋三岁时,父亲、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病逝于北京,不久,等遗腹子孔德成生下,便是生身母亲的惨死。后来大姐德齐出嫁,十三岁时陶氏去世,偌大的孔府,就只剩下了自己与小弟德成。

悲苦的寒意,是要常常地袭上心来了。

 

 

    在她的心上,生根了九十年的温情,几乎都是来自小弟德成。而小弟德成,也就成了她一生的精神支柱——不仅是小弟承绪了孔子嫡传的威望、封号、权力与影响,还因为从小弟那里,得到了她人生最大最久的亲情与慰藉。

她与小弟一起读书,写字。她与小弟一起在孔府后花园里游戏。她与小弟一起扒着孔府的东墙头往外长时间地张望。尤其在大姐出嫁之后,她与小弟更加形影不离。哪怕是小弟会客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她也会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能够与小弟单独相处的时刻。

    有时,她会领着小弟,站在生母曾经睡过的床前,默默地呆着,想着,泪水就会漫过眼睑。

    是她十三岁那年吧,陶氏病逝,准备与已去世十年的父亲合葬。这时,想不到有些好心肠的本家,提出母亲王氏生了第七十七代衍圣公,为孔府立了大功,应当三人合葬。这是孔府历代没有过的事情,姐弟俩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立即带着小弟扑腾跪下,向好心的本家们磕头致谢。

    时间的浪潮会淘洗掉许多记忆,只让最牵动情感的人、事更加清晰地留存下来。乳母王妈妈,就是让她不能忘记的人。至今她还会记起每天早上,王妈妈给她梳洗打扮时常说的那句感叹:“真和宝姑娘一个样。”她知道这是在说自己的母亲,那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听在心里,对母亲的同情与思念,便一股一股撞得心酸酸的疼。实在受不了了,就会约上小弟,一起从后门出来,跑到孔林父母的坟前,默默地呆着,想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漫过眼睑。

    天要下雨,女要出嫁,与小弟分别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十七岁的孔德懋就要出嫁了,丈夫是北京柯劭忞的小儿子柯昌汾。柯邵忞是清朝著名的历史学家,前清翰林,清史馆馆长,教过爱新觉罗·溥仪读书。大姐走了,如今二姐又要走了。只有十五岁的小弟德成,把孔府里最贵重的两对传家宝拿出来分别给两个姐姐做“嫁妆”:一对传了千百年、大如写字台一样的楷木雕如意,上面精工雕刻着“文王百子图”,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小孩围绕着一个老翁;一对镶满了钻石珍珠的大金钟。

    还在她准备结婚的日子,小弟德成的饭量就开始大减。等到自己的二姐穿戴起凤冠霞帔、坐进金顶的八抬花轿,十五岁小弟的脸上心上,便让凄凉锁紧了。二姐走后的第二天,孔德成就病倒了。病倒的小弟,为自己起了一个字,叫“孑余”。

    沙沙的,风扇静静地吹着。已经沉浸在往昔之中的老人,喃喃着:“这是孤身一人,无限寂寞之意啊。”

 

 

    新娘的孔德懋一定是带着朦胧的憧憬离家的吧?十七岁的新娘,穿着下摆绣着一只大凤凰的粉红旗袍,走进了北京的柯家。

    但是悲剧,总好光顾贵族之家的女性。迎接孔德懋的,是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黑色的日子。柯劭忞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柯昌泗,二儿子柯昌济,都是甲骨文文字学家,惟独小儿子柯昌汾不成器不争气,寻花问柳,吃喝嫖赌,将大家闺秀的新娘子冷落在洞房里。也有回家的时候,那是回家向自己的妻子索要钱财,以极其粗暴的态度索要,直到将孔德懋陪嫁的珍宝、钱财、碑帖、字画,连同那只孔府的传家宝楷木如意和那座镶满了钻石珍珠的大金钟,尽行抢掠而去。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这个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还是不管不问,日夜不着家,尽把自己美貌而哀怨的妻子无情地干晾着。

    一个青春女子,独自住在太仆寺街柯家的一片很大的宅园里,经日经夜,只让孤寂啃噬着心灵。等到如自己一样命苦的姐姐(嫁给北京清朝著名书法家冯恕的小儿子),婚后郁郁寡欢,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含怨而死,举目无亲的孔德懋,更加的孤单与寂寥了。

    鲁迅说《红楼梦》的大观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那些个水一样清纯的女子,如黛玉、晴雯,虽命运被“悲凉之雾”缠之绕之,却也曾经有过爱情,被一个叫宝玉的男子理解和记念。貌美且富情感的孔德懋呢?灵魂几乎要被苦闷与绝望所吞噬、所吸干。

    卧室后面就是柯家的名叫蓼园的花园,长着许多野生的蓼花。孤单的孔小姐,每天便在这荒芜且又空疏的园子里散步、闲坐,闲坐、散步。有时竟有逼真的幻觉,千里之外的老家孔府便成了她醒时与梦里的“真实”。淡淡的,是孔府后花园里的荷的清香吗?好吧,就用这停滞的时间,在蓼园中种上两盆荷花吧。每天与小弟去书房读书,是要经过一棵很大的腊梅树的,每次经过,姐弟俩都会尽兴地玩上一阵。那么,也在这寂寞开无主的蓼园里,栽上棵腊梅吧。还有,孔府内宅前上房院中的那两棵石榴树,还在年年开花结子吗?哪一个月圆的中秋,不都是与小弟共同采摘?哪次采摘,内心的喜悦不都是如咧嘴的石榴,溢着晶莹剔透的笑意?唉,在蓼园和卧室的门口,各植上一株石榴吧。还有凄清的早晨,再也没有了“哇子”的飞舞与啼鸣,那是只栖在孔府古树上的一种学名叫鹭鸶的鸟啊。

    散步,枯坐,有时会凭空听到孔庙里嘹亮而又悠长的礼赞的声音:“执事者各行其是——”,“陪祭官就位——”,“分献官就位——”,“行——伏——平身——”,这是小小的小弟在大成殿前作主祭的时候啊。

    每天傍晚的掌灯的时分,再也听不到孔府当差的高喊“关门了!”尤其是一个个漫长难耐的夜晚,更寻不着孔府后花园传来的“梆、梆”的打更声了。失眠里,孔德懋会想起那个有着好模样的年轻女子,她还会在自己的大门口,又哭又笑吗?她是被一个七十多岁的孔府本家娶了后,疯了的。失眠里,孔德懋还会想起那个孔府的近支四府里的那个“贤良大太太”,订婚后还没结婚男人便死了,她就抱着丈夫的牌位上花轿、拜天地、入洞房,然后便脱下嫁衣换成孝服,守寡一生,守寡到死。

    这就是女人的命吗?

    失眠里,她更多的,还是一遍又一遍,千遍万遍地吟诵小弟专门为自己写下寄来的诗章。夜夤诵长,常常是泣不成声,让泪水打湿了枕头——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怀二姐》)寒夜柝声觉更迟/青灯光下自吟诗/独叹岁华今又晚/万里月光寄相思(《夜中》)……

 

 

    等到小弟孔德成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中华大地上孔子仅存的两个嫡裔,更是天各一方,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子。

    曾经的孔府千金小姐,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人间的地上。已在三十岁上与丈夫离婚的孔德懋,便领着四个儿女在新的天地里谋生了。

    头上曾经拥有的孔子嫡裔的光环,会一下子成了受罪的牵累。“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侯,她被派去挖防空洞,上火车卸石灰。她还下砖窑烧过砖。回忆那样的年头,她仿佛还处在蒸笼一样的砖窑里,不无诙谐地说:“窑里头,哎哟热极了,那里头不透气。进去一分钟两分钟就得换人,就得出来。那些年月,扫大街呀,为人家洗衣服呀,什么都干,无一不干。”也有饥饿的日子,为了孩子们的生存,她甚至卖掉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

在批林批孔的年代,她当然也遇到过让她既当箭靶又当箭头的日子。这样的时候,拖家带口的孔德懋倒真正显出了贵族的本色——有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功底并写得一手好书法的孔德懋,一句话就把这样的任务给顶了回去:“我是家庭妇女,写不了批判稿!”

    最让她痛如锥心的时刻,还是“红卫兵”在孔林疯狂扒坟的日子。老祖宗孔子的坟墓当然首当其冲,坟被扒了,碑被砸了。自己父母及陶氏的合葬墓也是在劫难逃。“红卫兵”不仅扒开祖坟,抢走所有金银珠宝,还把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夫人陶氏和自己生身母亲王氏的尸体全部扒出,批判后焚烧。烧得剩下一截黢黑的尸桩桩,又被挂在孔林的树上“示众”。“红卫兵”哪里知道,装殓七十六代衍圣公的棺材,是专程从福建运来,里面四独木紫杉内棺,外面大柏木硃红外椁,棺材里铺金盖银,棺材外椁是五龙捧圣,就是在硃红棺材上,四周及上面描着五条龙。为了死者的安宁,孔府在发丧时专门从北京雇来六十四名杠手,演习了一个月。六十四人抬起棺材来走路,上放一满碗清水,稳定得滴水不洒。

    不堪回首的岁月,不堪回首的心上的创伤。只是当她接通了平民与平民生活的地气之后,便也有了苦熬岁月的惊人的力量。这个曾经的娇嫩的贵族,领着四个孩子,熬出了头,并让历经沧桑的生命,萌出了新枝新叶。我想从媒体上摘录几句关于孔德懋女士的报道:曾任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从一九八三年起当选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一九九五年九月,孔德懋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正式代表,参加了联合国第4次世界妇女大会。孔德懋女士热心从事慈善公益事业,现任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等职务。

 

 

    一九七九年秋天,六十二岁的孔德懋,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以孔子嫡裔的身份,回到睽违太久的娘家曲阜,并下榻在出生地孔府。

    从兖州火车站下了车,兴冲冲地走进童年的故乡。家还是那个家,却没有了认识的亲人和乡亲。曲阜的乡亲们,也不再熟悉四十五年前嫁出去的这个女儿。怎么会是大脚呢?是从哪里来的农村老太太,冒牌的孔子后裔吧?就是这个“农村老太太”,却在众人围视之下,在白白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了贺知章这样字字含情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人们看到,随着酣畅的笔墨,还有热泪,滴落在宣纸上,漫漫地洇开来。

    听过了“哇子”的啼鸣,看过了石榴荷花和腊梅,也在小弟与母亲的像前久久地伫立过了,甚至还去了孔林,在父亲与母亲重新埋好的坟前磕过了头。可是孔德懋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她一到曲阜就打听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她要找到她,给她着实地磕个头,再紧紧地拥抱她不松开。这个让她牵挂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奶妈王妈妈。

    吃着王妈妈的奶长大后,又是王妈妈陪她去北京度过了一段最为艰难的日子。当面对柯昌汾的粗暴无礼、一直生在礼仪之中的小姐手足无措的时候,是王妈妈挺身而起,站到小姐一边。又是这个没有文化的王妈妈,无法呆在北京而独自回到曲阜之后,还是挂念着自己的“乳儿”。那是饥荒袭击全国的冬季,独自领着四个孩子几乎难以为继的孔德懋,突然接到了来自曲阜偏远农村王妈妈寄来的钱和她亲自缝的棉衣、棉被、棉鞋。这个孤孤零零的老人,住在偏僻的农村,是忍受着怎样的饥寒,或者竟是舍弃了自己生命的必须,才匀出了这样重于泰山的“雪中之炭”、让乳儿度过了生死难关?

  到底还是打听到了,只是她早已不在人间。

 

 

     等到孔德懋七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堪可称为她晚年最为幸福的事情:终于见到分别四十二年的小弟孔德成,那个字“达生”、又字“孑余”的胞弟。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在日本友人的安排下,孔德懋女士挤公共汽车,提前赶到日本丽泽大学大讲堂,屏息等待就要应邀前来讲学的小弟。

她紧张地盯着右前方的门。下午一时十分,当门被打开的刹那,她甚至没有听见讲堂里骤起的掌声,只有急跳的心呼唤着:“是他,是他,是那个照片上千次、万次端详了又端详的亲人,是那个千百回梦里常常偎依的小弟!”

当七十一岁的孔德成先生走进讲堂、向学生们一次又一次深深鞠躬后缓步走上讲台,用稔熟的曲阜乡音讲授孔子《论语》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台下后排正坐着自己魂牵梦萦了四十二年的姐姐和外甥。

    从孔德成先生步入讲堂直至二时十分讲毕走进休息室,孔德懋完全沉入在忘我忘时忘物之中,只有饱经忧患的眼睛,透着心魂的全副慈爱,盯着讲台上那个白发皤然的小弟。从他笔直挺括的腰板,从他宏厚的嗓音,从他因掉牙而显得有些瘪的嘴,直至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丝神情,她都渴饮在记忆之中。

在聆听小弟讲演的这一个小时里,孔德懋女士仿佛度过了半个世纪。小弟讲完了,她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向我回忆当时的感受说:“我好像在做一个梦,有一个无法迸发的哽咽堵得心口生疼。”

    眼望着小弟大步走进休息室,她却还是呆在座位上。陪同的金子泰三校长却再也抑不住激动,一边一溜小跑冲进孔德成安坐的休息室,一边急不择言地喊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不少人以为是金子泰三的姐姐来了,告诉他:“那就让姐姐进来坐。”当孔德成终于明白是自己的姐姐近在咫尺时,忽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速迎过去,只说了句“二姐,你怎么来了”,姐弟俩便跨过四十二年的岁月,久久地抱哭在一起了。

    小弟强抑哭声,将泪水洒了姐姐一背;姐姐呜呜啕啕,用围巾胡乱抹着拭不尽的热泪。

    久久,姐弟俩只是抱哭。哭声,相机的喀嚓声,交织着,时空凝固了一般静穆。

    二时五十八分,不得不分手的姐弟仍然依依难舍。姐姐让小弟放心,说每年清明都去曲阜孔林祭扫祖茔;弟弟扶起长跪不起的外甥,嘱咐他“好好孝顺你娘”。

    三时正,孔德成先生和姐姐依偎着,直送姐姐到门外的草坪上。总得分手,姐姐暗暗劝诫自己:“别回头,别回头,回头再也无法走。”劝诫着,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地回头。回头处,小弟正挥着手,让眼泪流淌。

    小弟于去年先她而去。可是她的小弟又分分秒秒没有离开过她。小小的客厅里,一面主墙上就挂着她与小弟在日本丽泽大学相见的大幅照片。另一面主墙上,还是挂着她与小弟、弟媳在台湾的合影,合影的两侧,是她的小弟专门为她书写的对联: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在她简朴之至的卧室里,一张简易的铁杆床上,铺着硬的粗竹凉席,而在床头上方的暖气管上,仍是悬挂着大幅的她与小弟的合影。

    逝去的小弟,却没有让自己在孔林陪伴父母。他是害怕惊扰吗?但是不管怎样,她与她的小弟,早已将生命的根须,共同扎在了孔子耕耘过的土地上和风雨也无法销蚀的骨肉亲情里。

 

 

    今年六月五日,孔德懋女士前往怀柔影视基地,对电影《孔子》的拍摄情况进行探望。众多媒体一致报道九十三岁的孔德懋女士对《孔子》一剧赞不绝口,称许孔子的扮演者周润发“你的眼神非常像孔子”。

    且不说到底“孔子的眼神”是怎样的谁也没有见过,倒是孔德懋女士敏锐地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却被人们忽略了。直到我们登门拜访,她还在发出着疑问:“我说你们怎么至始至终都坐马车(指孔子),有没有坐牛车的?圣迹图上十七幅都是孔子坐的牛车。孔子跟随卫灵公出行(当然还有漂亮的南子),当然会坐马车,不然他就跟不上卫灵公。可是孔子周游列国的十四年里,却是坐的牛车呀,如果他坐马车,那一大帮学生能跟得上吗?”

    问题提得尖锐而又漂亮。其实,牛车、马车的问题,还直接关涉着关于孔子的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当年的孔子,到底是坐马车的贵族的孔子还是驾牛车的平民或曰布衣的孔子?

    孔子是在鲁国做过几年上卿的大官,做官期间也确曾是乘坐的马车,而且他心爱却贫穷的学生颜回去世,同是孔子学生的颜回的父亲,曾请求孔子将自己所乘的马车做成颜回棺材的外套椁而被孔子拒绝。这一拒绝,曾经遭到过后人的诟病,而不理解孔子恰恰是在尊重、疼爱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他理解并赞扬这个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的颜回,他知道如果将古稀之年的老师的马车拆了做成外椁,是会违了颜回简朴、爱师的本意,从而会让自己最优秀的学生的灵魂不得安宁。

    聪明的孔德懋老人,只是摆出了个牛车、马车的具体现象。其实,在她历经一个世纪风雨的心里,是否早已形成一个深刻、热切的结论,或者透过两千五百年的时空,她在与老祖宗的孔子,有着灵犀相通的交流——那个以布衣孔子为主流的孔子,才是历史的孔子真实的孔子从而才是一个常葆青春的活的孔子。从一个“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的少年孔子,到一个“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中年孔子,再到一个“仁者,爱人”赶着牛车流亡列国十四年的老年的孔子,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布衣的孔子呢?

    出生在中国最大的贵族之家,却在风雨的锻造下让心上蓬勃起普通的平民情结,这该是九十三岁的孔德懋女士最为迷人的本色吧?

 

2009-8-2写成于山东济宁/8月4日改/9月3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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