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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城絮语】话说身份

2016-03-15 马丁 天袁地访

身份不是身份证,身份证是别人给你的,而身份是自己认为自己是“哪里人”。上到国家,下到街区你都可以有自己的身份。

本人甲子年生人,而立之前一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算什么人,后来总算弄清了,原来自己的身份一多半还真的是和他人构建起来的,我遇七宝人便知自己为莘庄人,我遇普陀人便知自己为闵行人,我遇到北京人便知自己是上海人,我遇美国人便知自己是中国人,我遇外星人......

好吧,不说笑话,在你等待天袁地访第二期的时候,听听我的开花城絮语。

图正中间是我0~4岁的住房的窗口,摄于2006年冬季 

小时候,身份是一张疫苗注射卡,母亲说就是因为我的注射卡是绿色的,所以每次给我打疫苗都受尽了护士的白眼。当时的幼儿疫苗注射卡有红色和绿色两种,红色是市区的,绿色是郊区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插队落户已经把户口迁到郊区,母亲本就是郊区人,于是我的疫苗卡是绿色的但是我们家却在长宁区——父母亲分到的一套12平米的公房里,就算全家户口已经迁回了市区,但是疫苗注射的歧视是免不了了,母亲每次打我骂我的时候都会拿这个故事说事儿,说她每让我打一次疫苗就要说尽好话,把家里的情况和护士说一遍——而且就算回郊区,也因为户口不在,而更加找不到注射的地方。

 

不过好在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借着母亲调动工作的由头,索性就把家挪到了郊县中离市区较近的莘庄。住房的面积变大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在当时只有3万人的小镇,安居乐业倒也不错。而且母亲上班也近在咫尺,过了一年父亲的工作也换到了近边。不知不觉,我就成了莘庄人。可我依然找不到家的感觉,因为莘庄人的土语是完全另一个调调的,我一个连上海话都还没说清楚的小孩,听口音更邪乎的莘庄话就像听外国话。再有,虽然家搬离了原来的天山新村,可奶奶一家还住在那里,每周末还要回去一次。所以,感觉那个从前受尽歧视的天山才像个家乡的样子。还有么,必须贪恋市区的热闹和方便,当时莘庄的商店五点钟就打烊了,只有一家我称之为老店的小店还能开到九点钟。一入夜,莘庄就像死一般寂静。而镇上当时唯一的通往市区公交车91路也是六点半就末班车了。那时候人小脚短,父母管教甚严,所以莘庄像极了一个大监狱,每每到了莘庄科技馆的终点站就好像世界尽头一般——后来才知道莘松路往西是松江。

 

觉得自己是莘庄人是奶奶终于搬家之后,那是1993年的事情了,天山五村的老基地不复存在了,奶奶一家在那里住了27年,我记得搬家的时候也见到了好多从未看见过的老东西,爷爷奶奶和嬢嬢姑父一家五口人搬去了遥远的浦东周家渡一带,从此天山慢慢从我的脑海存进了记忆,苏州河、周家桥和水城路的公共浴室、茅台路、大小金更、天原化工厂乃至北新泾这些事物就埋下了,很少再会想起。而莘庄,我也算是扎根了五年。可是,没过多久,951月再次搬家,对于莘庄老城的记忆还未凝固就得换到莘庄东区新开发的小区了。我记得94年国庆节第一次去看还未装修的新房,有一片房子还未外墙装修,那一派水泥森林,又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记得楼道里那坨发酵已久的粪便。于是,这套是当年天山五村六倍面积的房子,我一住就是9年。那段时间里,学业越来越繁忙,奶奶家已经改为两周去一次了,比较的对象也从天山和莘庄变成了莘庄老城和莘庄东区。莘庄东区一直是不如老城的,一开始开了家“天天超市”,父母一直嘲笑是我偷偷开的,但是没有撑过一年就完蛋了……那块地方前前后后有过好多家超市或百货,记得有一家叫XX百货,我是眼见它店开了,眼见它迎宾客,眼见它倒闭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就在大家慢慢绝望之际,1998年,莘庄东区迎来了地铁一号线,虽然这些店家仍然开开关关,但是大家的兴奋点都是地铁站带来的滚滚商机和希望。果然,如今这一块的发展已经成熟。2000年,又是一个龙年,上一个龙年我们家搬来了莘庄,而这一个龙年开始了我在外求学/工作之旅。

 

先是去了莘庄北部的七宝,这三年,是不断比较莘庄和七宝之间度过的,认识了不同的人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同。当时在莘庄和七宝的同学之间会有一点微妙的界线,因为其他地方来的通常要住宿,而我们这些通勤生之间因为回家路线的不同而少有能走到一起。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更喜欢叫自己七中人,而不是七宝人,因为我觉得我和这个学校有关系,而和这块地方是应该保持距离的。无比荒谬的地域观,是不是?所以到了大学,就是更一番耳目一新了。

 

2014年回沪期间拍摄于乌鲁木齐中路

是的,我得接受一个身份,我是上海人。上了大学,能认识全国各地的朋友,虽然之前也有零星外地来的同学,但一来推广普通话,导致我们已经习惯说普通话,没有地域观念,其次,本地人本身就对上海人这个身份不熟悉,去市区也常说“去上海”。离开市区这十五年时间,导致我和上海之间的陌生是无比深刻的,但是,在外地同学看来,我的确是上海人。而市区的同学也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莘庄在他们眼中就好像是上海的边界,或者是地铁一号线最南端的终点站,他们甚至常常说自己从未乘过同样从莘庄出发的五号线。他们自己也会区分,我是南市的,我是虹口的,我是普陀的,我是杨浦的.....。不过我从来只说自己是莘庄人,说多了,莘庄就好像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符号了,可多半得到的回应也是“我没去过”,“地铁到头就是了”这种话。最高级的歧视是,“当年徐家汇就算郊区了”——而对莘庄人来说徐家汇就算“上海”了。不过这些年,闵行区和莘庄的发展,尤其是吸引市区过来的人口是非常惊人的,常看到原来在市区居住的同学,一不小心也成了咱莘庄人,而原先的普陀闸北人也渐渐退到了宝山一带,也许大家都是受不了“城内三寸千金贵”,纷纷去郊区设安乐窝了。大学四年,究竟是恢复了自己作为上海人的假想,但是毕业之后,却没有在市区继续发展而是到了真正的闵行区。

 

对于自己闵行人的身份假想起源于大学时代上海人之间的比较,但落实却在毕业后来到闵中,这里是老闵行区的所在,这里才是真正的闵行。虽然1993年就有新闵行区了,从前的上海县不复存在了,而且区政府也在我位于莘庄东区的家附近,可我很少说我是闵行人,而更多说自己是莘庄人。有一个老闵行人开玩笑跟我说当年老闵行如何繁盛,而莘庄只是农田......听后,我都是笑笑,不知怎的,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莘庄人了,也渐渐觉得自己是个闵行人,是个不同于老闵行人的新闵行人。在老闵行的五年时光,走过了其间的每一条马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里有啥那里有啥。尽管彼此不待见,但是困在这种话语情境之中,我能感受到的是在闵行人身份之下的次亚地域文化冲突。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概念,如果说上海各区县之间是一种亚地域文化冲突的话,那么在闵行这个大区之内,两块有竞争感的地区之间就该是一种类似的次亚地域文化冲突。这是由于区域合并造成的。

 
老闵行在黄浦江边的一座庙宇,(手机)拍摄于2010年

当然,随着移民进入,合并也已经二十多年了,这种冲突越来越不明显,据说很多老闵行人为了到市区的方便也在莘庄购置了房产——但没有莘庄人去老闵行的。不过莘庄人这个文化概念,随着外来人口的涌入也渐渐消散了。莘庄依然是一座睡城,可是就连我这种在莘庄住过24年的人都不太多见了。甚至在21世纪初,因为外来人口导入过快一度导致刑事案件高发,我们家曾在一个月被入室盗窃两次。但是随着大家警戒意识提高,而且外来人口涌向房价更低廉的外围问题,莘庄的治安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此时,我的莘庄人概念已经慢慢模糊,而和市区的互动频繁,又加上女朋友是市区人,大学期间也结交了许多市区的朋友,所以我的上海人身份感得到了充分巩固。

 
2009年7月底,初到北京

2009年去北京对我冲击最大的是,我竟然觉得祖国和我的想象是如此不同,从北京火车站走出来,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国家;就算此前去山东,还是觉得中国这两个字没有那么显眼,但是北京绝对就是时时提醒你,这是中国。或许是因为首都的权威性和不可侵犯性、不可主观解读性让你一定接受了首府之地和这个国家的联系。而回到上海之后,我发现魔都的气质真的是完全不同,至少很少有国家层面的意识要求。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但也见到了什么是天子脚下,什么是外化之地的云泥之别。

 

2011年下半年和2012年至今的两次长时间出国是我身份的大转折,因为踏出国门,手里拿的是中国护照。可是在外,走进中餐馆、去华人超市,不一定看见中文才亲近,看见华人才激动。我记得13年遇到一位上海籍的教授,激动地用上海话和他攀谈了大半个小时。在外面,中国人太多,实在不必太过强调自己的国籍,而更让人高兴的是,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座城市,会说同一种方言。

 
印州小镇雪景,2014年

如今,长时间要待在一个美国中部大学城小镇,也许民风尚且还如东西海岸这样开放,但多少是宗教气氛浓郁,偏保守一些。对于上海的想象不会如我这般具体、还要落实到外环外一座24万人的大镇(实在不能说是小镇了)更是不可能了。可是,中国人的身份感却实在不明确,因为美国社会确实是个不怎么论出身的地方——歧视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一个对外国人不太敏感的地方,只是不敏感是因为美国人觉得既然我是最好,自然你们都想来,我也就不必多作你我的区分了。而美国联邦制的特性,又会为居民打上某个州或某座城市的身份想象。虽然我暂时还没有,但是无论是在底特律夜宿机场后回家(还是去肯塔基租车绕路回家),还是从田纳西和威斯康辛开车回家,当从高速出口下的时候,常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或许假以时日,我身份的假想又会完全不同了。

 
2011年国庆,在丹麦耶灵小镇,我随身带着一枚小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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