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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夏红:读《行者思之》,看路上风景

2016-10-29 陈夏红 我在抱柱

张思之先生


我与张思之先生相识已有近十年,但算不上熟识,更不敢谬托知己。当然这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敬重。去年此时,张思之先生病后一年,我随《律师文摘》主编孙国栋先生前往府上探望,为先生拍了一组照片,以“法学界的普罗斯特”为名推送。之所以用这个标题,完全是因为听钟立风的《读诗远足》,其中改编那首于坚的诗打动了我,“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他的方式真是让人着迷,伟大的智慧似乎并不遥远。”


怀特洛克在《美国国父列传:约翰·杰伊》后记中写了一句话,“一个人的个性特点要在其一生的记录中寻找”。孙国栋在《行者思之》整理者后记中,也用了个标题,“人生是一部大书”。将这样一个标题,用在张思之的口述自传末尾,实在是画龙点睛,与怀特洛克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张思之九十年精彩人生,的确只能在其“一生的记录中寻找”,这部《行者思之》作为一部美轮美奂的大书,值得一读再读!


坦率说,我读《行者思之》,首先是想看他怎么回忆他代理过的政治案件。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读者下意识的好奇心。在一个官方历史靠不住而又缺乏言论自由传统的国度,不管历史还是现实,都只能半是谣言,半是真相,只能靠个体间的口耳相传而广为人知。


在这种情况下,官方视政治若私家领地,不容旁人置喙;而民间则又呈现出一种政治饥渴,张口政治,闭口还是政治,饭桌常若深改组会议,谈之无趣,避之不及。张思之在最近三十年代理过的政治案件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广受关注;这些案件缺乏公开、可信且可触及的文献介绍,这让关注当代中国的读者无不好奇万分。而从法律人物的角度,张思之同样让人着迷:作为一个屡败屡战的大律师,在那些极少被媒体正面报道甚至压根不报道的政治案中,究竟有什么样的辩护经历?这些案件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些信息因为敏感,所以稀缺;因为稀缺,所以引人入胜;因为引人入胜,总想一睹为快。《行者思之》的出版,可以说无缝对接这种普遍的好奇心。


但我真正读完《行者思之》之后,总觉得我们对张思之与那些政治案件联系的过分关注,似乎掩盖了他那另一番精彩人生。这如同旅行。倘若我们过分关注摆剪刀手自拍晒朋友圈的核心景点,必然会错过路上的风景。事实上,旅途之美,在目的地,也在路上。“到此一游”固然不虚此行,但看看路上的风景,让灵魂出窍,也是一种享受啊。


当年读陆幼青《死亡日记》,他提及瑞士某地一个标语,“慢慢走,欣赏啊”,至今记忆犹新。《行者思之》这部大书,在那些政治案件之外,充满各种引人入胜的风景。读《行者思之》过程中,这种满足感与新奇感,常常让我流连忘返。所以值此张思之先生九秩喜典之际,重读《行者思之》无疑是致敬的方式之一。且我们可以跟着行者,一起看看路上的风景!


这位曾名张尔龙的河南少年,上小学便目睹中原大战,年稍长即千里逃难,军阀混战与日寇侵略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历程。流亡入蜀后,张思之在腹地绵阳勉强读完中学,16岁那年便加入学生志愿远征军,飞越驼峰去印缅战区。在战火连天的军旅生涯中能够侥幸活到战后,也实在是张思之福大命大!


倘若没有朝阳大学的学习生活,张思之的人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种轨迹。在民国法学教育界,“北朝阳,南东吴”、“无朝不成院”的说法如雷贯耳,张思之能够在战后重建中,进入朝阳大学接受当时国内顶级的法学教育,也是他人生幸运的地方。这里面充满偶然:张思之最早想读外交专业,但因外交专业只有中央政治大学设置,张思之自忖性格难以适应党校,最后在外语和法律专业之间选择,同时考上南京东方语言学院的暹罗语专业和朝阳大学的法律专业,最终成为朝阳大学的新生。张思之好赖受了几年民国教育,这让我们看他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脉脉温情,即便剑拔弩张时亦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莫非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民国范儿”?


我们敬慕张思之,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是民国时期朝阳大学出来的高材生;但细看他的教育履历,他在朝阳所受法律教育,从技术层面似乎完全无法承载我们对民国的渴慕与向往。国共内战形势逼人,张思之北上没多久,便被卷入地下革命的洪流。那时候的民国,可以说民将不民,国难为国,战火连天,哪儿能容得下一张书桌呢。就那短短的几年间,共产党策略得法,得尽人心,此消彼涨;而国民党则人心尽失,金陵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解放区的天没有专制独裁之霾,张思之亦如同当时大部分青年学生一样,芳心暗许,也就在形势的逼迫下进入了解放区,跨进人生的新时代。


中共中央宣布废除六法全书体系后,受冲击最大的是所谓旧法人员。既有国民政府司法机构的工作人员,亦有旧大学的学者。像张思之这样与中共地下党接触较多的法学院学生,法学根基未深,接受新话语迅捷,加上中共当时人才奇缺,故反而能够无缝对接充斥革命话语的新时代。在这个新时代里,革命意志远胜于法学专业知识,政治斗争也远重于制度重建。张思之因受过法律教育,而被安排到北平市人民法院民八庭。随后中国人民大学在朝阳大学旧址上成立后,成立法律专修班,培养新型政法干部,张思之又被选中,重回朝阳校园集训。


这几年间,中华大地腥风血雨,张思之目睹镇反运动的轰轰烈烈展开。接下来没多久,司法改革的大幕开启,旧法人员全部靠边站。整体来说,张思之此时在体制内还算受信任,他的自由风骨尚在内心孕育中,从刑庭调到研究室,“我那时是个不折不扣的驯服工具,让干啥就干啥,毫不犹豫。”


1954年反胡风运动中,张思之的命运发生了大转折。同事之间的是非,加上中央政策的引导,时任院长王斐然一句话,张思之就成为了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被投入地下室小黑屋隔离审查。张思之并不欣赏胡风“晦涩无味,句子又长”的文风,与胡风之间也无交集,但这并不影响他莫名其妙被打入胡风反革命集团,也是醉了。这次隔离审查一个多月,无果而终,不了了之,最终张思之回到研究室。


回到研究室,并非他厄运的终结。时隔未久,1955年夏初的内部肃反,再让张思之交代当年参加“伪军”的重大历史问题,饱受批判。张思之表现极好,并未在这种困厄中扮演负面的角色,比如要么揭批别人,要么自我批判,他只是压力之下面不改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终甚至被移送检察院当时专案小组内审、外调,使尽十八般武艺,也没查出张思之有什么历史问题,最终想捏造个罪名都困难重重,只好做出结论:“经查,张思之不是反革命分子”。


肃反结束后,张思之完璧归赵。当时,北京市高院筹组律师协会,张思之在法院经历两年多各种折磨,也不再想回法院睹物思人,遂调入北京市律师协会筹备委员会。转会律协后,张思之又被指派成立第三法律顾问处,成为1949年后中国首批律所主任。这样一来,1957年反右时,张思之成为京城律师界头号右派,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尽管号称京城律师界头号右派,但张思之显然不是反右运动的主要目标。很多人都知道那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谬论汇集》,其中所录大多为王造时、杨兆龙、钱端升、王铁崖等政法界重要学者或者民主党派人士;当时的其他出版物亦将重点放在章伯钧、罗隆基等身上。律师制度重建方兴未艾,律师界当时本来势单力薄,张思之阴差阳错便成为律师界第一右派,真是造化弄人。


反右运动由整风运动打头炮。对张思之来说,吊诡的地方在于,他既没有参加整风,也没参加过鸣放。在他看来,整风是中共邀请党外人士进行的活动,他不应“自外”于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本应是明哲保身的基本态度。但法院、司法局、律协都有人动员他,去看大字报,这一“看”,就把自己看成了律师界头号大右派。


张思之看得是陈建国的大字报《共产党员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在当时,这张大字报一纸风行,政法界尽人皆知,看过的也绝对不止张思之一人。但张思之看后,很多人来问他的看法,他漫不经心地回复了一句,“党员讲党性,‘良心’这个词用得不好,应该问,共产党员的党性到哪里去了?这么提,搞到哪里都不会有毛病。”


整个反右期间,张思之另一条招致祸端的言论,来自与顶头上司贺生高间的谈话。张与贺平素过从较密,距离感自然就差一点。看陈建国大字报没几天,贺生高主持党组扩大会,传达市委对大字报不提倡、不反对的意见。《行者思之》中完整记录了这段对话:


老贺解释说:“咱们是专政机关,有些问题带有机密性,不宜对外,要贴只能在机关内部贴,不能贴到外面去!”我跟他过于熟悉,平时又不注重上下等级关系,就有点不那么讲理地问了一句:“要是有人非往外面贴怎么办?”他很不高兴,硬硬地回了我一句:“谁贴我处分谁!”


“别拿处分吓人好不好?”我至今也想不清我说这话的心态,其实根本没有“抗”他的意思。他却生气了,立马说:“你贴个试试。贴了就处分你!”“我不给你贴,要是有人给你往天安门上贴一张,我看你也没办法。”


就这段对话,当晚便传到北京市委书记刘仁那里,张思之主张把大字报贴上天安门。这成为他被打成右派的核心罪责之一。


接下来的一顿饭局,更是让张思之在劫难逃。有一天清早,张思之偶遇周奎正,周奎正约他次日晚上前往北京饭店,欢送研究室同事郭可宏。郭与张思之相交密切,其才情颇受张欣赏,这次好不容易调回上海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同事朋友一场,欢送亦是情理之中。饭桌上,时任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长楼邦彦加入,身为领导,张罗大家多吃多喝,并不过分。谁知次日早上,张思之便被司法局长贺生高召见,要求交代与楼邦彦有关的情况。这之后没几天,鸣放收网,楼邦彦便成为政法界右派之一。


如此高度紧张,张思之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反右开始后,张思之被划为律师界第一个右派,很可能也是司法系统第一人。铺天盖地的批斗会上,翻来覆去批判张思之的如下罪行:攻击肃反运动是打击报复、政治陷害;在内部制造分裂,反对党的领导;主张把大字报贴上天安门;为右派分子陈建国出谋划策,支持右派言论;参加欢送右派郭可宏的黑会,为右派撑腰。三场斗争下来,幸亏张思之应对得法,总算过关。


时隔未久,主张将他划为右派的王斐然、贺生高等人,亦被划成了右派,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些。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思之白璧微瑕,参与了对贺生高的批斗,交代揭发了肃反前贺生高与他见面一事,给予贺生高致命一击。《行者思之》这一幕中,张思之与王斐然、贺生高晚年尽释前嫌的片段,读来让人热泪盈眶。


1958年5月,张思之被下放到昌平西北某个山脚下劳动改造,由此度过十五年的劳改岁月,一直到1972年变成中学教师,1979年右派改成,先参加四人帮案辩护,再后来成为中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大律师。这一切,尽在《行者思之》中……


掩卷沉思,我常感同情并理解。法学界“80后”“90后”泰斗中,如江平如张思之,大都在对知识最饥渴的时代,赶上了国共内战那几年,同时让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中共地下党这一边。而1949年之后的经历,他们也高度类似,无不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艰难自保,九死一生。万一能活到1978年之后,人生五十知天命,他们也就只能和时间赛跑,并在自己的人生大书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笔墨。我不羡慕他们的成功,但特别敬服他们在高压下能够不改本色,大节不亏。江平先生常言“只向真理低头”,这句话用在思之先生身上亦十分贴切。


敬颂张思之先生九秩大寿喜乐安康!

2016年10月21日于京郊昌平慕风斋




陈夏红:《中国政法大学学报》编辑

转自:律师文摘

责编:抱柱/石心  版式:抱柱/阿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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