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上厕所“摔跤死”，家属获赔27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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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厨师张健的家属们不会想到，自从张健被4名警务人员从棋牌室带进派出所后，那里竟会是他的生命终结之地。他们更不会想到，在“上厕所摔跤死”闹剧上演的4个月后，真相会逐渐地浮出水面。他们也不会想到，两年后，其尸体仍然保存在殡仪馆，未能入土为安。
12月13日，湖南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嫌疑人遭刑讯逼供死亡案。检方指控，2015年12月7日，时任沅江市 38 37566 38 14397 0 0 7656 0 0:00:04 0:00:01 0:00:03 7653安局琼湖派出所副所长贾胜、民警许磊及辅警黄强和李炳，不依法履行职务，刑讯逼供，致人死亡，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庭审现场，4名均为85后的被告人，都真诚悔罪，向被害人父母4次鞠躬。经过调解，张健家属出具了谅解书，同意对第一被告人贾胜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家属将获赔国家赔偿加四被告人的民事赔偿共277万元，赔偿金额超越了河北聂树斌案的268万余元。
事实上，5名年轻人的命运也已彻底改变——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张健究竟遭遇了什么？这起极端案件，最深的疼痛在哪里？在现代法治社会中，如何有效防止刑讯逼供顽疾，真正依法办案，捍卫司法公正？这些，值得人们深思。
一阵风吹过，冬日的湖南省益阳市沅江市琼湖中路上，商家们正用高音喇叭起劲吆喝着，然而，围观顾客寥寥无几。“天太冷了，逛街的人少了。”40多岁的白琴（化名）面无表情地往前赶路。“弟弟出事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说，其实自己的心里更冷。
“你是白琴吗？你弟弟死了！”“怎么可能？昨天中午还和他一块吃饭，没啥病啊！”白琴清晰地记得，那是2015年12月8日中午，刚做好午饭要动筷子，突然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是弟弟张健的朋友。“这事敢乱说？听说是在派出所上厕所不小心摔死了。”
这一噩耗，让白琴瘫软在地，拿起手机挨个向哥哥、姐姐们通报，然后向离家不太远的沅江市公安局琼湖派出所狂奔。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她，她弟弟上完厕所起身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目前仍在人民医院抢救。“还在抢救？”绝望的心里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
不过，她和家人们所期盼的结局并没发生。张健真的死了。
“他1.7米多的个子，长得那么结实，上个厕所咋就摔死了呢？”逐渐冷静下来的家属们，开始追问张健的真实死因，然而，当地警方的答复仍然是“上厕所摔倒后死亡”。
12月11日中午，湖南省公安厅官方微博“湖南公安在线”通报显示：12月7日20时许，沅江市公安局琼湖派出所值班副所长贾胜接群众举报，盗窃犯罪嫌疑人张某（男，35岁）在沅江市金富城一休闲娱乐场所出现。贾胜带领民警许磊，辅警孟柯、李炳立即前往现场，将张某传唤至派出所接受调查，并暂扣张某驾驶的摩托车。
12月8日凌晨1时许，张某提出上厕所，办案民警陪同。张某上完厕所起身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约10分钟后，张某称身体不舒服，民警立即拨打120将其送医院救治，经抢救无效死亡。事件发生后，益阳市人民检察院、沅江市人民检察院迅速介入调查。张某于2006年因盗窃罪被判缓刑，2012年因非法携带管制刀具被公安机关行政处罚。
然而，对于这个初查结论，家属们并不认可，他们从长沙请来了律师，要讨个公道。
事发后的次日，在医院太平间，端详着张健冰冷的尸体，白琴和她的兄弟姐妹特别是年迈的父母，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那一刻感觉天塌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无法形容！”
白琴的哥哥白磊（化名）告诉郑报融媒记者，“张健穿着衣服，我们只能看他的外表，嘴巴、鼻子及脸上都是泡沫，额头和手部都是肿胀的，明显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们怀疑，张健在派出所里被殴打了。那么，7日傍晚至次日凌晨短短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发之后，张健家属们聘请的代理律师湖南岳林律师事务所律师杨金柱很快地从长沙赶到了沅江，开始和当地警方等相关人员接触。据他介绍，张健被带进琼湖派出所后，先在值班室接受讯问。该值班室内有一个摄像头，但去年12月3日损坏了。随后，张健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接受讯问，该办公室没有摄像头。“没监控，就无法得知原委，说不清楚了。”
在这种情况下，尸检就显得至关重要。12月11日，张健的家属们向沅江市人民检察院送交了要求对张健进行尸体检验的申请书。此后4个月里，家属们一直在焦急等待着尸检报告。“在这几个月里，我没见过涉事的4名警务人员，他们都在正常上班。”白琴说。
直到2016年4月27日，益阳市人民检察院对外称，4月25日，该院以涉嫌刑讯逼供对沅江市公安局琼湖派出所原副所长贾胜、民警许磊、辅警黄强、李炳依法决定逮捕。
渴盼许久的“靴子”终于落了地，张健家属们的心情却并没好起来，“应该是尸检报告结果出来了，这说明4个警务人员面对上级调查，并未如实供述，而是统一口径撒了谎。”
琼湖派出所内的公示栏，涉案民警名字已去除
郑报融媒记者事后了解到，4名警务人员中最先被抓的是民警许磊，1985年4月出生，因涉嫌滥用职权罪，经沅江市人民检察院决定，于2016年4月11日被沅江市公安局刑拘。1990年2月出生的辅警李炳是第二个被抓的，2016年4月12日被刑拘。接下来是1987年10月出生的辅警黄强，2016年4月15日被刑拘。最后一个是1986年9月出生的副所长贾胜，2016年4月16日被刑拘。这4人均因涉嫌刑讯逼供罪，同一天被依法执行逮捕。
这也预示着，张健殒命派出所的事实真相，正在逐渐地浮出水面。
在家属们的期盼中，2017年12月13日上午9点50分，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这起嫌疑人遭刑讯逼供死亡案。张健的父母及亲属们都赶到了现场。直到这一刻，有关张健缘何被带进派出所，及在派出所里发生的一幕幕场景，都一一地呈现了出来。
那么，张健是如何被带进派出所的？一份编号为益检公二刑诉（2017年）5号的起诉书显示，经依法审理查明：沅江市居民赵先生因丢失一辆电动车于2015年12月4日上午报案至阮江市公安局琼湖派出所，该所以行政案件予以受理。之后，时任琼湖派出所副所长的被告人贾胜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怀疑赵先生的电动车被盗是张健所为。
2015年12月7日18时许，“线人”告诉贾胜，张健在沅江市金富城市场一棋牌室打牌。19时许，贾胜组织许磊、辅警李炳等人从棋牌室将张健带至琼湖派出所值班室接受调查，并从张健的摩托车后备箱和座位箱内搜出面罩、小撬棍、扳子等盗窃作案工具。
当天20时后，贾某回到琼湖派出所后便到值班室对张健进行询问，要张健交代盗窃事实。张健称没有问题交待，后提出单独跟贾胜谈。贾胜和辅警黄强、李炳把张健带到贾胜的办公室，贾胜单独与张健谈话，张健承认了盗窃助力车的事实。
因怀疑张健还参与了其他盗窃，22时许，贾胜和黄强把张健带到值班室，将他铐坐在沙发上。由于张健仍不交代其他盗窃事实，12月8日凌晨零时多，贾胜将张健带至其办公室，并将张健的双手反铐在木椅子椅背上，要张健继续交代其他盗窃事实，张健拒不承认。
起诉书显示，贾胜认为张健态度不好，要李炳用一个蓝色塑料桶装了半桶水到问话现场，并用空矿泉水瓶灌满水，在瓶盖上戳了洞，然后由许磊、黄强、李炳三人控制住张健的身体。贾胜用一条浸湿后的毛巾盖住张健的嘴巴，用矿泉水瓶往张健的鼻子里灌水。
灌了几次后，贾胜让张健交代盗窃事实，张健仍说没有问题可交代。在灌水的过程中，由于张健挣扎，贾某找了两根皮带将张健的腿绑在椅子上，张健仍挣扎，导致张健和椅子一起摔倒。贾胜4人将张健扶起来继续灌水，不久发现张健脸色不对，就把皮带、胶带、手铐解开，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约10分钟后，沅江市人民医院120急救中心的医生到达现场，医生检查后告知张健已经死亡。
经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鉴定，被害人张健系在心脏肥大基础上，因心传导系统窦房结区出血致急性心电功能衰竭而死亡，其生前体表多发性擦挫伤、情绪紧张及灌水行为在其死亡过程中起一定的诱发作用或辅助作用。
在当日庭审现场，益阳市人民检察院认为，被告人贾胜等4人身为司法人员，不依法履行职务，刑讯逼供，致人死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其刑事责任。在共同犯罪中，贾胜起了主要作用，系主犯；其他三人起次要作用，系从犯。
“可以说，自从贾胜、许磊、黄强和李炳4人被抓后，我们家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对方家属或通过关系或亲自上门，不停地在沟通协商。”白琴介绍，这和4人被抓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人被抓了，心里很急，有些时候，对方家属还会到家里下跪恳求我们谅解。”
2016年5月15日，4名被告人的家属共计支付12万元费用给被害人家属。他们发自内心的诚意，也在逐步地化解着由于涉嫌刑讯逼供致人死亡而造成的两方家庭之间的矛盾。
“说实话，在是否达成谅解一事上，我们家庭意见是有很大分歧的。”张健的一名亲属表示，一些家属认为，应该放弃或减少民事索赔，只求重判，“张健的母亲都77岁了，父亲也74岁了，在乡下的苦日子也过惯了，要来那么多钱干什么？应该要命，不要钱。”
另一些家属认为，人既然已经离去了，不能复生，活不过来了，从物质上多索要一些赔偿，对于饱受精神打击和折磨的父母和家属们来说，也是一种补偿。
事实上，经过4名被告人的家属多次上门，或通过熟人关系或通过律师等多种途径，双方以国家赔偿加4名被告人的民事赔偿265万元最终达成了和解。目前，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账上已经收到265万赔偿款，家属也出具了谅解书，同意对贾胜判处10年以下有期徒刑。
“一个大活人死在了派出所，生前遭受刑讯逼供，这是多么恶劣的事情，谁能原谅他们？按说，这种知法犯法的严重行为，不应该也不配得到谅解，他们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时，就没考虑后果？一切咎由自取！”张健的一名亲属说，做出谅解的决定太艰难了。“一些家属听到要签署谅解书，当时哭得特别厉害，不过，他们最终支持张健的父母签署了谅解书。”
12月13日，在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庭审现场，贾胜、许磊、黄强和李炳4人都表示真诚悔罪。在法庭上，他们向被害人张健的父母3次鞠躬道歉。下午将近4点，庭审即将结束时，4名被告人再次向张健的父母鞠躬，“对不起。”一致恳求希望得到父母的谅解。
这个总计277万的赔偿数额，超过了河北聂树斌案的268万元赔偿。“说实话，4名被告人的家属都是普通家庭，除了国家赔偿外，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态度上特别诚恳，打动了被害人的家属。”参与庭审的一名人士表示，“他们其实是吸取了教训，期望重新做人。”
“怕母亲伤心不让她回老家”
“如果不是出事，过了年，张健就要和谈了几年的女朋友结婚了。”白琴说，张健生于1980年12月，家住沅江市阳罗洲镇兴介村，由于家里贫穷，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了。“我和张健是同母异父，母亲生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后，离婚了，和继父结了婚。”
被害人张健
白琴说，自己比张健大七八岁，从小与张健的关系特别好，“我跟着母亲到了继父家里，张健是母亲跟继父生的独生子，很娇惯，他也是我从小带大的。”她说，张健为人还算和善，十多年了，一直在饭店里打工，“他是个厨师，原来每个月两千多块钱，现在每个月能挣个四千多块钱。沅江县城也不大，在一帮子厨师朋友圈里，很多人都知道他，能做一手好菜。”
张健的哥哥也介绍，张健喜欢交朋友，讲义气，花钱大手大脚，因此虽然出来打工好多年了，手里没多少积蓄，一直在县城租房子住。“当然，他也是交友不善，误了自己，也误了婚事。”张健的哥哥介绍，现在谈好了女朋友，农村老家也装修过了，没想到人却走了。
“从弟弟出事后，两年多来，老母亲就回过一次老家，还是拿衣服。我们也不敢让她在老家长待，那里有太多弟弟的记忆了，我们怕她承受不了，身体垮掉。”张健的姐姐白琴说，为此，他们兄弟姐妹4人轮流接送老母亲到自家里住，“她在大哥家住的时间最长了”。
而张健的代理律师杨金柱告诉郑报融媒记者，他在该案案发两天后即介入，4名被告人从被不立案到立案，再到受到庄严审判，已经是很大进步了。“5个年轻人的命运，因为这一场变故，已经彻底改变了。这其实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让很多人太痛惜了。”
据了解，贾胜2008年从湖南公安高专毕业后入警，2015年2月起担任琼湖派出所副所长兼办案二中队队长，之前还自考了本科，事发时他还没结婚，直到2016年3月才结婚，“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抓了，对他的家庭也是沉重的打击”。而民警许磊被刑拘时女儿仅两岁，父亲60岁，他是2012年入警，出事前原本要调到沅江市公安局机关工作的。
郑报融媒记者在益阳沅江市采访期间，试图联系4名被告人的家属，但被婉拒。
不过，这一切的美好，随着张健的身亡，彻底烟消云散了。“一条鲜活的人命，给了全国公安系统一个警示，这或许就是这起案件最大的意义。”来自北京的一名法律界人士表示，现代法治社会中，刑讯逼供一直被视为违背正义的犯罪行为而受到各国法律的禁止和制裁。如今刑讯逼供现象在司法实践中严重妨碍了司法公正，损害了司法机关的形象，损害了当事人的人身权利，也极易造成我国的司法腐败，导致冤假错案的发生。
“侦查人员主观上仍受落后思维影响，人权和法治观念淡薄，迷信口供且急功近利，这是刑讯逼供的主观成因。”这名法律人士表示，防治刑讯逼供顽疾，归根结底一句话，只有把各种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规范各种权力的运行过程，加强监督制约，各权力部门依法行政，公检法机关真正依法办案，才能给公民以真正的安全感。此外，还需要完善立法，发挥法律的监督作用，使侦查权在法律的框架内合法行使，从而遏制刑讯逼供出现的土壤。
如今，张健的尸体仍未火化，保存在沅江市殡仪馆内。他的姐姐白琴说，在益阳市中级法院宣判之后，他们会把张健接回农村老家，让他入土为安，毕竟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来源郑州晚报
编辑：石心丨 版式：阿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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