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慧:我老了,一下子原谅了这个世界
我老了,一下子原谅了这个世界
(组诗)| 张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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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刀如何断水?
我追问你,还有下半句
小筑,烛光半明,若你那天
拍下的背影
淬火、捶打、凿
要痛、要深、要火星四溅
刻上斋号之后,它的痛
更具有装饰味道。
比如你,我的男人
想你的时候,我把剑横在心上
我要一边看剑,一边读美好的诗句
或者给花浇水,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
有人用一生铸剑
有人却用一生掩盖锋芒
现在我想和你一起迟钝、生锈
一起温习古代那些关于英雄的传奇
我从未动用过体内的利器
也不再精心打扮自己
我老了,一下子原谅了这个世界
并因此获得安宁
但我从不曾忘记古国有个词语叫侠义
我不是一个带刀的女人,
却可以为你两肋插刀
救赎
放生池中的鱼儿追逐着落花
大殿里的各种法器都归于沉寂
六角密檐式的瑞峰塔,我把自己刻在腰檐
是桃花,是无字的经幢,年复一年说着色即是空
“为什么活着每天都想痛哭一场?”
前不久我们还在讨论失去痛感的麻风病人
我永远不会这样:左手折花,右手杀生
然后讨论哪只手更慈悲一点
即便此心凉透万念成灰
目睹美的诞生,我还是会突然哽咽
观小女临张大千敦煌壁画
是我动了凡心,于是她出现了
我一下子爱上了手持菩提的飞天
印度运来的石青、石绿,缅甸的朱砂
塔尔寺画师自制的画布
把你从有限的空间召唤出来的
并非星光
一手执烛,一手执笔
蓬头垢面的人从不忘记沐浴焚香
而粉不能与石彩、银朱混合,
诸神的皮肤不能为黑
她画工笔,赤裸的脚趾踩着莲花
她的笔尖正勾画出眼睛,
她看到——
勾画出耳朵
她听到——
勾画出手指
她施予——
满壁彩绘,飞天、鲜花,彩塑佛像
我喜欢她们的神情:
头顶光环,却都俯首向下
当线条经过她的嘴唇,我能否听到
佛陀开口说话?
词意要紧跟着诗意,才能飘带般展开
你画的每一尊菩萨都像自己
而我是苦行僧
我亲眼看到一尊佛在你的笔下正欲起身
搀扶那个跌倒在尘埃里的人
过慈云寺
彼岸有花,看不真切
我点上香烛,把拍下的照片发往远方
墙内宝塔,墙外行人,
多少年动静相参,虚实相生
移动的车轮又带走了谁,花微微一动
同时出现在岸上和水中的人,又滑入虚空
我在寺中听经,我追不上他们了
他们往翻新的老街深处更进了一步
有一瞬间的静止像是秘密被揭穿
船只往来把涟漪送到洗衣妇的手中
——碎了,扭曲了,又复归平静
沉默的石阶从寺门伸向水底,
一级连着一级——我迷失于变形的玄机
往左一点是人间,往右一点是灵界
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很多年
偏偏还惦记着彼岸的花
过扁鹊庙
对于一个悬壶济世之人
我心存敬意
问诊,一百支药签与古代处方
死是宿命
给人们带来活路的人,人们愿意对他下跪
那些轻慢了生的,忘了自省
那些恭敬死的,又把自己放得过低
——当然还有少数人
他抽到过一支空签。你完全理解自己的病
需要以肉身赎回人的尊严
你忘了,没有一个灵魂经得起反复诘问
我尊重已死的人,
更敬佩死了心还活着的人。
求寿,一百;过关,一百五;
卑微的香火钱
像是为卑微的自己买命
多少得了绝症的人,痛不欲生
却还在求药延续痛不欲生的生命
与大江书
对一条江的描述,总是意犹未尽
有时候爱,有时候爱恨交加
成江于积累,成湖于拦截
成瀑于落差,成海于坚持、接纳与敞开
清、浊,它不拒绝,不辩解,慢慢强大
——它用一辈子向下的流淌
成全万物对美与光的渴望
因为放松,它成为风;因为流动
成为舟;因为付出,成为流域内的万物
——上善若水,它曾经历蜕变
穿过绷紧的高压电线
水草和水族都懂得隐忍之美。你如何
还不肯放弃固体的形状
完成苦难与人生的水乳交融
我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啊
既渴望流动与辽阔,又渴望靠岸
而大江东去,并不为我所动
有一种安静
我想这样描述自己的经历:
我种下的秧苗多于我割过的稻
我种下的棉苗多于我穿过的棉袍
由此我坦然接受今天的际遇
我的手掌开裂,但指甲精致
我的指尖粗糙,但能准确摸到古琴的徽位
琴声低沉,略悲,穿过坚硬的墙壁
醒来得太久了,半辈子的烙印渐渐闭上嘴唇
像那些失踪已久的人一样,修复的钟表
不以曾经的苦难为荣,也不以为耻
乡下的草锄了又长,城里的建筑拆了又建
我在暖阳小筑画画、煮茶,用曾经劈柴的手拓扇骨
梅花又开一度,空气中
有一种安静压住各类喧嚣
杀鱼始末
她从来不敢这样,拿起刀子
对准一条活着的鱼
那条蹦着的鱼,离了水的鱼
一条惊恐的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摸摸胸口挣扎的那条,她怕
这一刀下去,疼痛的血腥
永远洗不干净
伤心碧
于窗前读书,读到
暮色昏黄。有人拉亮背后的廊灯,
渐渐的,人间灯火盖过天空的灰蓝
总有一半时间,光明转去照耀另一些人
而我,还不肯转身。长街上的灯
没有我要的那一盏
我望着窗外,身体倾斜。我总是这样
一半在红尘,一半在梦境
暗色里,窗外的芭蕉正绿到深沉
过杜鹃湖
狼毒花已经开过了,她的艳丽
像一种美存在于想象之中
杜鹃湖边的丛林,有触目惊心的火灾遗迹
十七年前的那场雷击,并没有完全走远
“岁月收藏着灰烬”
“常常这样,美的背后曾是满目疮痍”
相比于落满向日葵的阳光,我更喜欢
穿过树林的光线,它倾斜着,抵达山荆子的心
相比于流水的抒情,我更喜欢
车过丛林时,模糊掉的白桦树的影子
相比于人人皆知的称呼
我更喜欢你的小名
达子香,你保留了朴素的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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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6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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