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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财:雾里的西西弗 | 重金属

2017-03-30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郭发财,本名赵郭明;上世纪 80 年代末期开始文学创作, 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等多种选集;著有长篇小说《纸房子》、摇滚乐文化评论专著《枷锁与奔跑》、契丹史研究专著《末世的太阳》等; 现居四川江油。



雾里的西西弗



郭发财


晚饭后不久,姜右木政委从外场值班室结束首长战备值班,刚回内场苏俄式石房子的办公室,就把张树叫去问话。张啊,昨晚给你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吗?脱掉制式皮鞋,姜上校褪下袜子,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换上拖鞋,坐在宽敞气派的班台后的椅子上说。作为场站政治委员,他的办公室与站长曾大可办公室的布局和规格相同,比政治处主任赖国安中校、司令部参谋长周川少校办公室要宽敞舒适不少。他背着双手在姜右木的对面跨立,等姜在椅子上坐稳妥了,才变戏法似地从背后顺出一个黑色皮质文件夹,双手平举向前三步放在班台,接着又退后三步,咔嚓一个立正恢复到跨立状态,说,是的,完成了!您过完目,即可打印发到旗公安局去。 姜政委扫了一眼他双手背在身后跨立的军姿, 打开文件夹,目光留在他起草的《关于空军巴彦宝力高场站驻地汽车旅馆路边香的情况反映》中。姜右木的目光留在材料里,伸手去够班台上公务员刘光有事先为他削好的红蓝铅笔,笔没抓住,笔像鱼儿般欢跳着。他快步冲上,将笔逮住,双手递给姜右木。姜政委的两根手指夹住红蓝铅笔,玩了个漂亮圆圈,然后将材料行文对象旗公安局改成旗政府,文种通报改为公函,迅速看了两眼正文部分合上文件夹说,事情的经过与要求帮助的要点都说到位了,但我们与旗公安局没有隶属关系,发文对象只能对旗政府,不能对公安局,文种因军地体系不同、行政同级,只能用公函平行文种,不能用通报的下行文种。姜右木拿出一条中华取出一盒撕开,弹出一支点燃,又掏一包向张树抛去,他双手接住揣进兜里说,谢谢首长!发文对象和文种改得好,姜还是老的辣! 


我很老吗?姜右木两手捧在脑后,身体仰在椅子里问。老姜的气息果然从他的嘴里扑面而来。但他还是迎头直面着说,政委,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我知道首长姓姜……我是说,您在组织科当过科长,对机关公文路数很了解,值得我向您好好学习。他挺胸收腹,双肩用力向后微张。他像年代久远的弓弩, 跨立的军姿射出响箭,嗖的一声扎进了姜右木上校的眼睛。放松点,在我这里,没必要绷紧你们赖主任和周参谋长喜欢的小身板儿!姜右木嘴上虽然轻描淡写,但心里还是在为代理宣传干事张树的军人素养而感叹——要是每个场站军官都像他这样该多好啊!望着他扛在肩上的空军三级专业军士军衔,姜右木说,昨晚让你向旗里反映乌云其木格路边香的情况,还让你写份个人鉴定发到干部科去,这也办了吗?这事儿吧……他欲言又止地道。没办是吗?姜右木哗啦一声跳起来,指着他说,为什么没办?


 在……空军巴彦宝力高场站政治处,表面上……我虽然代理宣传干事,其实我的真实身份……只是个兵!面对姜右木的追问,他本来想告诉他,由于代理政治处宣传干事堵塞了任职年限超龄的连队指导员上调机关接任胡少林空出的副营职股长的升职通道,部队对此议论很多。参谋长周川不知为啥,还始终盯着他敲打——代理宣传工作,不能代理干部待遇!加之多次上报提干材料都被C师干部科退回,对提干的事,他已基本没兴趣了。但想到姜上校是他认同的巴彦宝力高场站的半个文化人,他们之间存在一点无法摆上台面的私交,因此话到嘴边又只能说,我的材料该由干部干事何开林来写,我自己写就越位了,也不符合组织程序。他像个透明的巨型婴儿一样在姜右木的办公室跨立。姜政委抓起班台上的文件夹,好几次想朝空军三级专业军士像刀一样直劈过去,但看见他那通体透明的婴儿状态,还是忍了。 


姜右木将黑色的皮质文件夹抛给他,挥手让他走人。望着他婴儿般离开的透明背影,姜上校鼻酸眼热,点了支中华让自己平静下来,才打电话让干部干事何开林到他办公室来交代任务。 


何开林是个空军中尉,手里夹着烟卷儿,笑眯眯地站在姜政委的面前。坐在老板椅上, 他也在吸烟,但见何中尉夹着烟卷来听指示, 却要求何干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才开始 下达任务。小何啊,你给张树出份组织鉴定, 你们赖主任把关后,尽快报干部科去,姜右木说。首长,老张的情况,特别是张建德的牺牲经过与他之间的关系我不了解,这个鉴定怕不好写!何开林挠着头,笑笑说。何干事见姜右木让他把烟掐在烟缸里很不舒服,职务表情却始终如一。


不好写?几百字的鉴定都不好写,那你说什么好写?见何开林态度暧昧,他有些生气地说。


 从姜右木办公室出来后,张树无处可去,掏出钥匙打开政治处办公室,点燃一支草海,灯也没开就在自己位子上坐着发呆。自从主管军务的参谋长对他提出代理宣传干事不能代理干部待遇的要求后,他就一直按办公室当操场对待的标准来严格约束自己。代理宣传干事本来就有有名无实,他不想与管兵的周参谋长纠缠——哪怕他已经是老兵了,还是没把普通一兵的身份忘记。办公室俨然潭水般深黑。随着嘴边烟卷儿的火星明灭,他身边出现了隐约的光影,在不真实的光影中, 他看见保卫股长徐文良、计划生育干事郭玲、 干部干事何开林,还有每次送完报纸喜欢待在政治处不走、爱找郭玲吹牛的收发员龚继云也在身边无声坐着。


 办公室里,张树没有说话,同事和收发员龚继云木雕般坐在周围,也没言语。当他意识到机关当时早已下班,除了他不会再有其他人时,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随后身上冷汗直冒。坐在椅子上,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几次都想开灯,但最终还是忍了。他想,不开灯虽然无法看清周围环境,但能够看清自己。他看见 C 师宣传科汪福海科长打电话把他骂得耳朵流血,随后他在二楼的走廊里来回奔跑的样子;看见政治处赖主任对他暗示说,给汪大叫写稿子,他与通信营司务长的提干指标无缘的神秘微笑;看见他用六个啤酒瓶盖给姜右木占卜两只黄狗撕扯一只女人绣花鞋的凶吉——迟迟无法回答姜右木爱人被旗里接站车撞死与两只黄狗之间有啥关系的尴尬;看见他与姜右木吃完饭,离开汽车旅馆路边香时,机关闲人董亮之、郭玲、龚继云没付钱撒腿就跑,姜右木给乌云其木格留下军官证被迫为闲人担保的愤怒与无助……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使他昨夜写完姜政委交代的发给旗政府有关路边香的情况反映后,还要把赖国安布置的党委中心组学习报告、宣传科汪科长约的三十年无责任事故案件的新闻写完。他知道,回到苏俄式的石房子里加班前,姜政委曾经告诉过他,有些材料可以暂缓,不用加班去写,但情况如果不对赖国安事先说清,他在赖主任面前无法过关还是无法避免。





上班的军号声亢奋地破窗而出,来回窜动着,在大雾里蜿蜒蛇行。军号将他从睡眠中惊醒,他从床上迅速跳起,穿好衣裤端起脸盆,向洗漱室冲去,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好了, 跑上二楼见办公室空无一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纸篓,拿上抹布,去二楼小会议室对面的卫生间倒垃圾、 搓抹布时,遇见刚从家属区来石房子上班的参谋长周川。周少校背着双手,迈开大步向司令部办公室疾走,见他一手提着纸篓一手捏着抹布的慌张样子,就叫住了他。首长早!他靠墙立正,和周川打着招呼。周川从头到 脚地将他看了两次,说,我早你不早啊!嗯,昨晚加班,起床晚了!他说。哦,周挥了挥手说,那还杵在这里干啥? 


张树面向走廊西侧中段卫生间的方向半面右转,手里尽管提着纸篓、拿着抹布,因感觉周川仍在张望他的背影,所以他就按《队列条令》的要求,一手提着纸篓、一手捏着 抹布来回摆动,以齐步步幅向卫生间的方向行进。进入卫生间,估计已脱离了周川的视线,他才将纸篓、抹布放下,冲到小便池前将憋得膀胱青疼的一泡长尿撒了。回到政治处,他将他的桌椅抹干净后,又抹了徐文良和郭玲的桌椅。组干股长王御林的桌椅,因王回马城探亲还没回来,为了节省时间,本打算不抹,但考虑到处办公室的统一清洁,想想,还是也给王御林抹了。他有种要吐的感觉,右边眼皮连续跳了三下。他回到他的位置坐下, 望着对面窗外的雾抽烟,背后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司令部保密员崔贵祥忽左忽右的歌声:


东边的天空乌云沉沉,

莫非就要下大雨, 

我的左眼跳动不安,

莫非我与达古娜两分离。


西边的天空乌云沉沉, 

莫非就要下大雪,

 我的右眼跳动不安,

 莫非我与达古娜两分离……


崔保密唱着宝力高的民歌《达古娜》,在 他耳边抒发骑手对传说中的美女达古拉的思念之情。巴彦宝力高场站政治处代理宣传干事张树因恶心和眼皮跳动,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小心点,千万别出乱子!


根据 C 师的规定,周一是巴彦宝力高场站党委中心组的法定学习日。将学习提纲归整到黑色的文件夹里,他坐在办公室,等赖国安中校过来通知他学习还搞不搞,肚子意外地传出了一阵咕咕饿叫。昨夜加班,早晨睡过头了,床起得晚,没有赶上开饭时间,所以肚子饿了。他只能往绿色的搪瓷缸里倒水,然后哧溜哧溜地喝下充饥。以往宝力高场站 党委中心组学习,虽有 C 师周一必须组织脱产学习的硬性要求,但根据场站工作实际做出机动调整也属于正常。至于周一上午是否按规定脱产学习,或者将学习计划调整到其它时间,由政治委员姜右木、政治处主任赖国安关起门经过协商后才可敲定。首先姜政委、 赖主任把师里下发的学习计划摊在宽敞气派的班台上认真领会;其次吃透师党委文件精神后,姜右木举起一把锤子,捏着两苗铁钉,等赖中校将印有学习计划内容的文件双手高举,紧贴墙壁,姜坐在老板椅上翻动台历上标记的一周工作重点,经过反复斟酌,等心中有数了,才会起身将赖高举多时的学习计划用钉子哐啷地在墙上敲定下来。只有将中心组学习与师党委计划和具体工作都敲定好了,赖国安才会根据政委意图到政治处通知张树,要么当天组织学习,要么将学习计划调整到其它时候,随后他才能决定是否打开小会议室,楼上楼下敲开各位首长的门,在学习开始前把他们的笔记本、书籍和茶杯送到会议室,然后打开会议记录本,静静恭候他们陆续到来。但周一这个上午,主任不仅没来对他交代到底还学不学,而且上班时间过了半个点,保卫股长徐文良、计划生育干事郭玲、政治处斜对门小办公室的干部干事何开林也没露面。 


政治处的窗外,雾烟俨然海浪般起伏不 定。平时,巴彦宝力高云淡风轻,太阳照在苏俄式石房子后山坡上,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一只土拨鼠钻出洞穴和他打招呼,等他朝它刚一努嘴,那小东西就会像得到号令似地爬到山坡上 ,从姜政委的房间里伸出的高耸在半山坡上的电视天线上,动也不动地望着石房子对面高高在上的麒麟敖包出神。但现在,从他对面的窗口向外张望,除了雾烟汹涌,灵性并充满仪式感的那只土 拨鼠却不见了。 


报告!张树被司令部保密员、二级专业军 士崔贵祥的吼叫吓了一跳。见崔保密的胳肢 窝下夹着个厚厚的保密文件登记本,笑眯眯地站在政治处办公室的门口,他操起桌子上的烟灰缸,做了个要打崔贵祥的动作,随后将烟缸放回原处说,滚蛋!崔保密走进政治处说,耶,张诗人啷个这样歪喃?他指了对面组干股长王御林的座位,给崔贵祥扔去一支昨晚姜右木犒赏他的软中华。崔保密坐在王股长的座位上,将烟从桌面的玻璃板上捡起, 一看不是平时大家抽的劣质草海,舍不得抽,顺手就将软中华放在耳上夹着。崔贵祥说,张哥稿费硬是多嘛,烟都抽到常委级了!张树说,崔保密,埋汰人不打草稿对不?烟是昨晚老杂给的!老杂是巴彦宝力高场站组干股长王御林为姜右木从马城带来的绰号。当着政 委,王能叫他不敢。遇到姜和王御林都不在时,他也会叫着玩,这与他对姜右木尊敬与否, 两者之间应该没有关系。 


根据回马城探亲的王御林股长的说法, 姜政委之所以被他和 C 师机关的老人叫做老杂,一是他的头发本来就是花白的;二是军区空军政治部主任李道广带领工作组讲评 C 师 党委班子期间,他因为在一头花白的头发上焗油,掉了链子,是他自己为自己挣下了老杂这个名分。这是姜右木被王御林和 C 师机关 的老人们半公开地叫做老杂的原因。当然,要彻底弄清他被人叫成老杂的具体原因,还需要把王御林股长津津乐道过的、关于老杂的传说再讲一回。


王御林从组织科副营职干事任上平调到巴彦宝力高场站政治处来当副营职组干股长。从马城来苏俄式石房子报到的那天晚上,他的接风酒在乌云其木格的路边香喝高了后, 用根筷子接连敲了三下啤酒瓶说,为什么姜右木叫老杂?张树不胜酒力,头耷拉在酒桌上, 对他提出的话题没及时反应。王御林抬起筷子,拨弄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拉长声音、提高了嗓门说,姜右木为什么叫老杂?张树一个激灵,将脑袋恢复到耷拉在酒桌上的状态中说,是啊,姜右木……为什……么叫……老 杂……呢?王御林说,说来话长,要从现任组织科科长葛志强说起。老葛在组织科当干事时,老杂那时没来巴彦宝力高场站当政委,当时是葛志强的科长。由于老葛是科里的主力干事,老杂把大活小活都让他顶。见科里忙的忙死、闲的闲死,葛干事就准备找个机会冲老杂发泄。怎么发泄呢?见赖国安主任和他的新同事的注意力与他的讲述无法成正比时,他用筷子噼里啪啦地敲打桌子,将大家 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认可度上才接着说,很多年前一个中午,午休后,老杂起床后见太阳暖烘烘的,用脸盆装了一堆瓶瓶罐罐跑到水房,给他的头发焗油。葛志强见状,端着脸盆也跟着去了水房,见老杂把各种药水往头 上涂抹得差不多时,葛突然扯开嗓子向他报告说,科长,扬主任让我找你,请你到常委会议室去,说有急事商量。老杂一听政治部主任找他,拧开水龙头把刚焗两下的头发冲了, 撒开脚丫子就向常委会议室飞跑……哈哈, 王御林用筷子在赖国安、徐文良、胡少林、何开林、郭玲和张树面前的碗碟上飞快敲了一 整圈说,哈哈,老杂不知道军区空军的李将军召集C师在家常委正在讲评师党委的工作,哈哈,老杂哐当一声推开会议室,结果把首长们惊得个个呆若木鸡。他头顶五颜六色的一堆乱草,首长们先不解,然后哈哈大笑。哈 哈……知道不,老杂这才正式有了老杂这个名号?王御林点燃一支烟,惬意地抽了接着说。 


哦呦,张诗人你可以哦!我和老杂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他还从没给我发过一 支好烟抽呢!崔保密把软中华从耳朵上取下来,看了看,然后重新放回耳朵上夹好说。崔保密打开保密文件登记本,把几份文件递给空军三级专业军士张树,等文件签了,崔保密伸手去抓张树搁在桌子上的半包金光闪闪的软中华。然而崔贵祥的手刚一伸,他就飞快将烟捞回放进抽屉里锁了。他给崔贵祥抛过去一支草海,自己也燃一支。他们抽着呛人的劣质烟,蹿起的烟雾与窗外涌进办公室的乳白色雾烟融为一体。要不是崔贵祥后来告诉他礼堂在开徐师长访美归来情况通报会,坐在空空落落的政治处,他把同事为何迟迟没来上班的问题已忘光了。





徐昭武师长访问美军归来后,首场情况通报会是在巴彦宝力高场站多日不散的雾烟里召开的。遇到大雾天,机场气象条件不好,能见度差,航空兵 C 师 B 团的飞行训练只能中断。场站作为 B 团的后勤保障单位,中心任务也随之停了下来。场站和 B 团都是 C 师 的所属部队,趁着大雾笼罩宝力高的间隙,根据马城 C 师党委部署,就把师长访美情况通报会开了。

 

张树虽是代理巴彦宝力高场站政治处宣传干事,因身份不在《军官服役条令》认可的军官范围,所以 C 师宝力高片区军官人人参加的师长访美情况通报会,就把张树排除在外。他像扎在 C 师军官队伍肌肉中的刺,因工作需要,平时扎在身上没啥关系,一旦遇到强调场站军官身份的关键时刻,说被条令条例拔出,还是轻易就拔了。从崔保密嘴里听说礼堂在开徐昭武访美情况通报会的消息后, 他坐在雾烟不时顺着窗子拥进的办公室,尽管无法看清窗外后山坡上政委房间电视天线 上的土拨鼠,却把他的处境与父亲张建德的 临终遗愿——让他与 C 师荣辱与共的尴尬看得十分清楚。把玩父子两代存命C师的况味, 他的心里有种针刺的隐隐痛感。


但他不能任由针刺心脏,把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因为除了他是人微言轻的场站电影 组长、代理宣传干事之外,他还是一位富有理想情怀的军旅诗人。他将连夜赶写的《关于空军巴彦宝力高场站驻地汽车旅馆路边香情况反映》《某场站讲政治从抓安全开始, 三十年光辉业绩面前如履薄冰》《空军巴彦宝力高场站党委中心组学习报告》和《巴彦宝力高场站三十年安全无责任事故,源于三十年安全责任薪火相传》等材料用订书机订好,夹入文件夹。虽然,他有诗人的理想情怀, 为总是加班熬夜,连听师长通报美军情况资格也没有的现实境遇托底,可针刺心脏的痛楚还是说来就来。他知道,父亲的遗命没有实现之前,不能倒下。他回到电影组躺在床上,解开衣服,双手按在心口上下揉搓挤压了二十分钟,才将扎得心脏流血的针挤出。 


将落在床上的带血钢针捡起,他打开窗子,向窗外的松树枝头刚要扔时,司令部崔贵祥的电话就从二楼保密室打到电影组了。 张哥,我崔保密!崔贵祥说,你们主任从礼堂把电话打到政治处没人接,后来又打到我这来,赖主任让你赶紧到礼堂去!不去!他将电话用脸颊压在肩上,歪着头,把心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钢针用力扔向窗外,然后将手指沾染的鲜血在窗前的小书桌上来回磨蹭着说,礼堂里开师长访美情况通报会,我不是干部, 我去礼堂干啥?不去拉倒,反正我转告你了! 崔保密挂了电话说。电话忙音轰轰烈烈地响起,握着话筒,他看见窗外一群麻雀在树枝上欢呼跳跃,落地后争抢被他扔出去的针刺。 深厚的雾烟里,麻雀们以为被他扔出去的针刺是些可供食用的小米,结果麻雀们将针刺 吞下肚子就唧唧惨叫,像风吹树叶一样悲惨。 麻雀在电影组窗外的屋檐下扇动翅膀、翻着 白眼、蹬着小腿,死了。 


尽管他嘴上对崔保密说坚决不去礼堂, 但想到政治处主任赖中校可能对师长访美通报不感兴趣,要用开会时间修改、审定他最 近起草的那些材料,他就上楼打开办公室, 把赖主任昨天布置的党委中心组学习报告、 场站三十年安全无责任事故经验材料带上,夹着两个黑色皮质文件夹飞跑下楼。张树在操场上站着,雾烟里有种牧草和马粪混杂的气息迎面而来。 


大雾可以影响 B 团飞行训练,但在有限的能见度里,站在操场上他却同样可以看见麻雀的尸体。他从地上捡起七八只麻雀的尸体,看了两眼后,将它们扔进了操场与卫生队之间的枯水沟里。本来想对死难麻雀念几句麒麟敖包的德.巴雅儿活佛和弟子见到众生尸体都会念诵的六道金刚咒,为被他无意杀害的麻雀超度,可想到身上的军装,扛在肩上的专业军士军衔,结果还是一声叹息,将麻雀的尸体扔进枯水沟里。他匆匆走过一座石拱桥,向礼堂的方向赶路。出于军人的身份禁忌,的确他无法为往生的麻雀超度。但因平时,他的阅读范围对藏传佛教略有涉猎,六道金刚咒的念诵声还是穿透厚重浓雾而来, 沉雄大气地在耳边久久回荡。登上一架依山搭建的锈蚀的铁梯,背对保伞室右侧的麒麟敖包,他被山坡下篮球场上的整队集合口令和骊山大客的马达声惊扰,麒麟敖包的德.巴雅儿活佛庙里传来的念诵,被散会后回营的带队军官口令和汽车的轰鸣湮没了。


他迟疑着是否还要再到礼堂去时,司令部公务员、负责给主席台首长端茶倒水、领导办公室搞卫生、削铅笔的刘光有中士从球场边上的石阶上冒出来。刘曾经报考华东空军公务学院,以高分数被录取后,在军校发扬助人为乐的优良传统。参加毕业考试前的模拟考试,刘光有轻松地做完了他的试卷,感觉背后的同学不停地用脚在椅子下轻轻踢他,刘光有于是举起试卷,让身后踢他的同学照抄,结果公务学院的高才生,临毕业之前,时运不济,被打回了巴彦宝力高场站司令部公务员的原形。张干事,走吧,赖主任叫你到礼堂去。刘中士喘息着,拉着他就向礼堂奔跑。张树说,拉拉扯扯干啥? 挣脱刘光有,但他还是被刘光有抓住不放。




黏稠、乳白的雾烟盈实了巴彦宝力高。大 雾已经持续很多天了。因天空和大地被雾粘为一体,B团的战机无法冲破气象条件的困扰, 尽管平时历经锤炼,大雾汹涌时还是无法出航,只能原地趴窝。飞机上不了天,忙得后脚不挨前脚的场站官兵轻松了下来,但轻松也是相对而言的身体感受。因为停飞期间,以大学习为牵引的作风纪律整顿很快统摄了官兵们的头脑,以至于他们的身体获取难得的休息机会时,头脑的紧张又使他们不比参加飞行保障轻松多少。 


继此前熬夜写完四个材料后,根据 C 师 宣传科汪福海科长的布置,结合徐昭武师长访美军情通报会的精神实质,张树接着起草了《关于空军巴彦宝力高场站开展大学习、 大整顿活动政治教育的通知》。撰写这个材料,他因没能参加徐师长的访美通报会,按理说无法完成任务,但在汪科长关于写材料需要穿靴戴帽,吃透师长访美通报精神实质、结合 C 师即将开展大机群小航线着陆高难科目训练重点的再三提示下,他从苏俄式石房子一楼储藏室里翻出了防寒靴、栽绒帽,当时虽说春夏交替,但为按时完成材料,他还是将冬天的靴子、帽子穿戴完毕,大汗淋漓地向崔保密借了 C 师作训科根据徐师长指示制定的训练大纲,把大机群小航线着陆科目要点首先抄写在专用保密手册上,然后将保密手册上抄写的内容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就着开水咕咚咕咚地一气服下……由于他按汪科长的意图把写好材料的准备工作做得很扎实, 尽管他没参加徐昭武的通报会,贯彻会议精神的专项教育通知还是下得十分顺利。 


不过张树将教育通知下发部队后,依然不能闲着,因为他还要撰写赖中校要求他尽快提交上去的检讨报告。时值大学习、大讨论的非常时期,根据政治教育通知要求,机关与各基层支部、党委已把一阶段的教育活动搞得声势浩大。在巴彦保力高的苏俄式石房子里,场站的专业军士、士兵们集中在一楼电视房,专心聆听站直协理员钱多福少校讲课;司令部和政治处的参谋、干事们集合在二楼阅览室,动也不动地跟着副参谋长张建伟少校、副主任李满屯中校学习文件法规;首长们集中在三楼常委会议室,紧闭门窗,瞪大眼睛观看军区空军摄制的《把握大机遇,促进大发展》光盘。相对声势浩大、人人参与的一阶段政治教育活动,张树独守空荡荡的政治处办公室,看似他将自己置身事外,其实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烟卷儿,坐立不安地思考他的检讨报告到底该从哪儿下笔。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但赖国安主任、周川参谋长悬在雾烟里的两张冷黑面孔,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不但真的错了,而且由于没认识到他们所指出的问题,还使他所犯错误的性质更加严重。 


大雾笼罩宝力高的头天上午,公务员刘光有奉赖中校之命,连拉带扯地把代理宣传干事张树请进礼堂去。当时,徐师长访美情况通报会已经散会。但赖国安、周川和电影组的两个兵朱新伟、李爱鸣还留在礼堂没走。 赖、周坐在舞台主席台上训斥两个兵,朱新伟昂着头,无所谓地站在台下;紧挨着朱新伟的李爱鸣低下头,望着脚尖沉默不语。看阵势他已明白赖主任打电话让他到礼堂来的意思了,对刘中士将他往礼堂拖,为何力气惊人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小朱,你他妈的给我站好,不服气咋的? 周少校见朱新伟高昂着头,摆出誓死如归、满不在乎的样子,“叭”地一声猛拍桌子站起, 震得茶杯里的剩茶溅起一根突然蹿起随后又飞速回落的水柱,说,你叔是 C 师的朱副政委,你更要端正态度,更不能给首长丢脸!望着周参谋长手边的茶杯,朱见水柱没再溅起,高扬的头颅才慢慢低垂下来。小李子把头抬起,耷拉个脑袋干啥?赖中校的脸色虽与周川一样黑得出水,但因政工首长与军事首长有别,语气因此还是比周川温和不少。赖国安说,小李子说啊,你说说怎么回事,对组织你总该有个交代对吧? 


张树吸了一口凉气,预感到他的两个兵摊上事了,后脑勺一阵发麻。他来不及多想, 一手托着文件夹,一手机械地来回摆动,沿着礼堂单号门的通道双脚弹跳着向前飞跑。 他弹跳到礼堂第一排座椅与舞台前沿中间位置,把文件夹放在身后的座椅上,抬起右手向两位首长敬礼,对他的两个兵下达了立正、 稍息、跨立的口令,然后与兵们一起呈跨立军姿站好,等候台上首长的训示。老张你来了啊?好,来了就好!周少校坐下后双手捧着杯子,脸上放出似有非有的笑容,对张树打完招呼后对着赖国安说,国安主任啊,拖地和打扫办公室,司令部公务员刘光有一个人每天都能干得干净利落,可你们电影组三个兵,早上上班时,我还看到张树忙得慌猫日狗, 你说这算什么?算三个和尚没水吃,对不?哦, 还有这种事吗?赖国安瞪大眼睛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地说。报告!听到参谋长对两个兵和他进行批评,他前迈一步咔嚓一个立正说,首长,事儿能不能一件一件地来?政治处、 司令部谁卫生搞得好,先放下行吗?我想知道, 小朱、小李出了啥事?请首长们明说,说完这 事咱们再说其它。不知因为什么,他的声音大得惊人。当他与周川少校四目相对正要角力时,赖主任的屁股转动椅子吱呀一声向右,指了指台下中央右侧的黑板报,然后将一支皮线缠绕的话筒向他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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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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