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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访谈 | 鲁敏:虚妄不是悲观之词

【鲁敏简介】  18岁开始工作,先后从事过邮局营业员、秘书、企划、记者、公务员等职。25岁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六人晚餐》《小流放》《九种忧伤》《墙上的父亲》《取景器》《纸醉》《离歌》《惹尘埃》《伴宴》《此情无法投递》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2010年,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语、韩语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南京。




鲁敏:虚妄不是悲观之词


采访、撰文/余幼幼


采访鲁敏之前,我大脑中盘结的根系开始向四处延伸,希望在记忆的土壤里吸收到点什么,我搜寻着印象里关于鲁敏的点滴,当然更多的是来自于对她小说的认知,遵循阅读的经验,作家本身并没有逐渐明朗化,她隐居在文字背后,对故事的发展进行操控,或者随着塑造的人物逐渐成形丰满,她与文字开始相互制约,势均力敌,以致后来方向转变。她的“东坝系列”和“城市暗疾系列”,循序渐进流入到视野之中,给人以震荡和惊厥,不能说对她一无所知,但就其所知的范畴内似乎又少了点什么。凭借小说对作家进行揣测,力量是不够的,也不能完全地确认,这仿佛又构成了小说的魅力所在。总之,绝大部分时候,她没有现身也没有露面。她藏于暗处,促成了人们的窥探之欲和好奇之心。

好在漫长的时间链条,总有松动之处,鲁敏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集《我以虚妄为业》出版,恰好拉开了一条进入她精神内核的缝隙,书中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如同取掉“虚构”这层隔板,眼前是鲜活的鲁敏,在讲诉她自己的经历与故事。这本书一部分是她对于往事的回眸与勾勒,以及她走上写作道路的历程;一部分是她的读书笔记与创作谈;一部分是关于游记、吃食的漫谈和对器官的趣味解读。




整本书,鲁敏都展现了一种坦率、真诚、谦恭的姿态,冷静而智信地叙述,不为过往的的艰辛渲染,也不为洞见到人生的虚妄而悲观。因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阅读和写作两种她至爱的东西。世态再变,她都接受、包容、原谅,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采访时,我与鲁敏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干练而爽朗,她很和气,没有高深的架势,要与你谈论个什么所以然。我说只是闲聊,瞎扯也可以,她也欣然接受。如我之前向人打听到的那样,认识鲁敏的人都说她人很好,这种好对我而言有些抽象,但与她说话很舒服,没什么压力,我想这不失为一种好。


  ◆  ◆  ◆  


聊了半个小时,鲁敏突然说:“抱歉,女儿下课了,我要去接她。”挂了电话,我开始回想她说的一些话。走出小说的作家确实也真切得可爱,扎实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笔尖可触及天堂,脚底却不脱离地面。她说:“不想经历世俗的部分,是不对的,一个有生活感的写作者应该承受一些压力和不纯粹的东西。”

事物没有绝对的,就好比你在承受的同时也在获取,在丧失的同时也在补给。这一点,鲁敏深有体会,一个什么也不干的作家并不是她的理想。1987年到2005年十八年的时间里,鲁敏一直在邮政行业工作。先后担任了营业员、劳资员、团总支书记、外宣干事、行业报记者、办公室秘书等职务。鲁敏的小说从生活和经历中汲取的养分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方向盘》《秘书之书》等,她整整做了八年的秘书,并坦言秘书这个职业对自己的影响很大,不见得喜欢,在生活中更像一个秘书,很注重别人的感受,不特别强调自己为中心,比较会运筹帷幄,不太像作家。

我没有真正接触过鲁敏本人,但接触过几个秘书,他们能把事情想得很周全,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得体,人们对一个人的评价是很直接并且世俗的,而非文本化的。这可能又是所谓鲁敏好的原因之一吧。然而,我并非没有见过她本人,2013年,中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上鲁敏作为代表发言,发言稿题为《我的取景器》。那时我也坐在台下,认真地听她讲话,讲到认同之处,我便会抬起头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实际上隔得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这种看不清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还有就是当时的鲁敏已经在写作道路上走得很远了,虽然只走了十五年的时间。如果有可量化的指标,那上百万的文字和无数的奖项足以证明鲁敏十多年来的成绩。

1998年,怀孕的鲁敏开始写小说,诞生了她的第一篇作品——《寻找李麦》。正如她自己写到的:“生理与心理上的青春期结束了,而文学的青春期开始了。”这并非孕妇妊娠期无聊致使的偶然事件,在鲁敏看来这是整个人生道路中的必然结果,只是在25岁才表现出来罢了。此前,她一直将阅读视为一种执着的偏爱,写了不少读书笔记,很多准备都做在了潜意识里,耐心地等待着某个场景的触发,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果然,它不声不响地到来了——“小说,它如闪电来袭,惊雷响起……”

鲁敏的小说大致可分为乡村和城市两个维度,“东坝系列”和“城市暗疾系列”的地理原型分别是东台和南京,一个是鲁敏出生成长的地方,一个是她工作生活的地方,与作家自身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两个不同的叙事空间,鲁敏向人展示了充满善意、淳朴至真的乡村与浮躁丑陋、孤独冷漠的城市,两者对比强烈,却出自她一人之手。

新时期的小说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清风街”、李锐的“吕梁山”、韩少功的“马桥”,他们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可以随时出入的“故乡”,东坝虽为鲁敏虚构的理想之地,但素材大多来源于她14岁以前生长的土地。《颠倒的时光》《逝者的恩泽》《思无邪》《风月剪》《纸醉》等系列小说,呈现出了一个“没有怨恨,没有敌意,没有琐屑不堪,是只有善与亲和的乡土中国。”东坝的人情风貌之所以让人感到美好,鲁敏说也是因为她记忆中的美好。“人长大了会忍不住了往童年看,少女眼中八十年代的农村,是比较单纯的,很宁静,不复杂。”她回想起在卖豆腐的人家寄宿,清晨在沙发上醒来,看到很多人早早地来买豆腐,就萌生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鲁敏印象深刻的还有村中的养牛人,他用自家的牛帮别人干活儿,从而获取报酬。鲁敏说她喜欢这种劳动交换的方式,劳有所尝。在农村不断凋敝的今天,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不自觉地会带着美化的眼光,追忆往昔生活,寄托美好夙愿。




14岁以后的鲁敏,几乎和城市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对城市并不是那么向往,似乎从来都带着一种不以为意的态度,因为在她看来当时的城乡差异并不太大,物质上的对比也不十分强烈。这种感受也许来源于她并非出生在一个纯粹的农民家庭,她的父亲是那个年代难得的大学生,一直在南京工作,母亲是乡村教师。她有很多机会见识大城市的风光,十几岁的时候就举家迁到了南京。

“城市暗疾系列”是鲁敏的转型之作。中国人有“不破不立”的说法,从稳当的乡土写作到“欲望都市”的转变,这需要勇气和决心,是冒险也是挑战,从另一层面也反映出鲁敏的文学野心,她不满足,也不安于现状,她的文学理想是超越,不断超越!《百脑汇》《暗疾》《墙上的父亲》《镜中姐妹》等一批城市文明孕育出的作品,反映着这个时代的困境与虚弱,城市底层人民的物质与精神危机。




与鲁敏有限的交谈中,感觉她是健康的,这是作家、艺术家中少有呈现的状态,他们大多阴郁、自抑、病态,并不能用“个性”来加以解释和概括。鲁敏平时很注意调整自己的心态,他说写作容易让人变得很阴暗,所以要阳光起来。我见到她的每张照片,脸上都挂着露齿的笑容,特别有感染力,我想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美德。



【访  谈】


虚妄不是否定之词,也不是悲观之词


青年作家:刚读完你的第一本随笔《我以虚妄为业》,里面写到:“生活自是虚妄的,文字也是……”,写作对于你来说也是虚妄之事?


鲁敏:虚妄不是否定之词,也不是悲观之词。它就是人的一个常态,各个阶段,各个方向上,我们含糊地占有与失去,追索又重建。生活就是如此,写作更为典型,妙手空空,空生万物,万物归尘。正因为此,我很乐意投身于它,似乎比倚靠具体的物化的东西要好一些。


青年作家:阅读随笔集确实解答了我很多关于你小说的疑惑,能够很好进入并且抵达小说的源头和内核,有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然而你说就是因为这种真实,所以你才忌惮写随笔,你没有地方躲。写小说就有地方躲了吗?那些真实的原型和背景不会让你忌惮吗?


鲁敏:不存在躲,写小说不需要躲。小说有一个挺不错的约定,像打牌游戏或苹果酒屋法则:虚构。作家与读者,就是“说谎者“与“上当者”的关系,像一对暂时性的、相依为命的伴侣。不排除小说在写作过程中,总会晃荡或泄露出作家本人的狗血或鸡肠,这也没什么,我一点不介意,还有点不期而至的被阳光所射的透明感,也行。谁知道我是谁啊,我都不知道。



意义是一样的,每一步都一样,通向终点


青年作家:有人认为你的“东坝”系列乡土文学是对沈从文“湘西世界”的续写与继承,将你的《纸醉》与《边城》对比,通过开音似乎看到了翠翠,当初写作《纸醉》是否受到《边城》的影响?


鲁敏:我一点不觉得两者有关联,两者的气韵完全不同。初次听到这个说法,太惊讶了。边城比东坝大太多了。但这种对经典的影响的否认,总是无效的,也是无力的。人永远在影响之中,胃口的遗传、阅读习惯、对某季节的偏好,对平头男性的注意等等。我们喜欢过的,早有人表达过,我们憎恨过的也一样。只要一提笔,就是陈旧的画面。但我们还是应当藐视和骄傲于这种循环般的局面——每一次写作,我们都在重复前人的细节与命运,后来者,必也重复着我们的一切。


青年作家:之后你从“东坝”系列的创作转向“城市暗疾”的创作,这种转变对你自身的意义是什么?


鲁敏:起初有着口味上的本能需要,吃久了温和冲淡,想来几盘重油大肉。从外部上讲,也具备了某些经验,在南京已生活了20多年,这里的尘埃早就厚厚地覆盖或堵塞上了我所有吐纳。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一种警惕,我曾经写过一个检讨般的小文:《下一个路口》,十分迫切地,几乎是大声叫喊着,表达我的这一转变之想。因为我那日月缓慢、人情持重的东坝,已经成了所谓“邮票大小”的故乡,它所获得审美图景实在过分安全和正确,可以稳妥地诉求到更多的掌声与呼应。可是,我不高兴,也不安分:不要再这么美滋滋地原地盘恒吧,总嚼同一块甜馍真是太胆怯了。就此拍马而去吧,忘掉原有的技艺,完全像一个生手,去往寸草未生与旁逸斜出,去往暗乎乎的地方,去往不可侵犯的蒙昧与歧义。大致这样吧。

至于这种转变的意义,跟别的阶段也差不多吧——反正总是在那条道上,倔强地贴着墙角走,飞快地像着了火一样地跑,突然跌个大跤,或者拐个弯子,当然大部时候,是迷途。意义是一样的,每一步都一样,通向终点。


青年作家:你的作品给我的最大感受是日常气息特别浓烈,描述精准又切中要害,仿佛每个人在生活这张大网中无法逃脱,你平时都是怎么收集写作素材的?


鲁敏:我不大会像收割并囤积庄稼似的,去收集素材。我知道有一些同行是这样做的,常年准备好并记录下各种突然到访的念头,这挺不错,既有效率,也很专业。但有时看电影,里面也会用这样的细节来刻画作家,神经质地随时掏出本子,手的幅度很大,用力写写划划,恨不得戳破纸张。我却又觉得那看上去很假。大约因为我本人一直没有体味和享用到这种方式。

但的确有那样一些瞬间,我会感到心中猛然一空或是肩上一沉,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灵感,像灰尘一般降临了。我知道,几秒钟之后大概就会忘掉了,像梦境一样,忘得干干净净。但我并不担心,如果它们真的会是个什么,那必然的,在不久之后,会进入到小说里。因为我们早已暗通款曲、有了情意。



在我的心目中,虚构永远比非虚构高级和重要


青年作家:这几年“非虚构”的提法在中国突然很火热,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你认为是什么?


鲁敏:挺好。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以前的非虚构发育不够好,现在突然长大个儿了。我本人也挺喜欢看非虚构的,有时恨不得大声嚷嚷,扔掉那些不疼不痒、没皮没肉的三流小说吧,就看非虚构,或者干脆看新闻与体育比赛,那里面满是时代、家国、人性与戏剧。

可是,我也要一万遍地重申,在我的心目中,虚构永远比非虚构高级和重要。虚构对写作者的要求更高,你要建构人物、关系、法则,建构一个世界。小说已千年,世间方七日。我觉得难度、趣味和挑战更大,更能配合和满足写作者的职业野心。白纸画鬼而不是画建筑图。随便举个例子,比如《冷血》与《局外人》。人们对两者的爱,是大不一样的。

同时这里还有一个对阅读者的要求。非虚构,是“好看”的,是画面感的,是政论性的,是现实介入高的。但虚构,有时候,比较冷门、探索,极其的主观与疏离,还往往弄得缺胳膊少腿的不成样子。这需要高度智性的感应。有时候,我觉得,在面对非虚构时,读者有点懒惰。但不管怎么说,“非虚构”的当下大火,作为虚构作家,也有罪过,虽不是全责,但起码在高度、创意、力量和技术上等许多方面,有太多的问题。


青年作家:怎么看待当下有一部分作家对肉体过度兴奋,欲望化写作?(因为在大家看来你恰恰不属于这一类)


鲁敏:我还以为我是呢。肉体、欲望太重要了,占了人性很大很大的比重啊,肯定要写,就只怕写得等而下之、皮毛不及。我有一个阶段,对心性很看重,所以才写“暗疾”之类的文雅又分析的故事。但最近又不是这么想的了,推翻了,现在是觉得肉体、力比多、本能、暴力什么的,更关键,是无耻但值得重视、乃至尊重的力量,能构成和推动历史的力量。


青年作家:这个问题之前问过阿乙,现在想问问你。许多人向你们70后投来同情的目光,觉得你们边缘、冷遇,不像“50后”“60后”可以向体制和组织借力,也缺乏“80后”“90后”身上可供贩卖的商业符号。你接受这种同情吗?


鲁敏:从外部和客观上来讲,我接受这种同情。有些现象接近事实,我们这一代,总好像要花很多的精力来往脸上搽粉,来证明我们跟别人一样的白,即便如此,大众的眼光还是会轻飘飘地滑过去。

但从个人来看,内心里我无所谓,不当真。九斤老太,八斤老太,一胎有一胎的命。逆来顺受,顺来逆受,这点强大,作家自身的强大,起码有的。再说,从体制得到的力量,从商业得到的利益,那又真的是文学本身吗。热闹又不代表优秀、出色、伟大,热闹就只是热闹本身,这是很早就该明白的道理。


刊于《青年作家》2016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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