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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金娜 | 白海豚

2016-04-05 鲍尔金娜 青年作家杂志社
鲍尔金娜:蒙古族,1984年生于内蒙赤峰, 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紫茗红菱》,短篇小说集《摸黑记》, 《用野猫一样漆黑发亮的眼睛注视人间》。曾获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冠军,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新人奖。


白海豚

文/鲍尔金娜

九十年代末,漫长的小学时代快到头而还没到的时候,我心里很急。判定自己已是满身智慧,掌握了足够的世俗知识,个头还高,有资格与街对面的中学生为伍,得到他们生活里一切有鼻子有眼的自由……一旦开始这么想, 就受不了再与身高刚过一米线的小孩分享一个操场,一起做间操,吃间食。每天进了校门便把红领巾团起来放进裤兜,眼睛因为特意操作的淡漠,格外黑白分明,对一切小学生的任务都讨厌,虽然三道杠还是天天戴。倒是对放学后校门外那些形迹可疑的少年,产生了理想型的向往。他们脸上特有“被开除者”的傲慢和孤独,插兜站在树荫里,衣服卷至胸口,露出有疤痕的细腰,不耐烦却又十分耐烦地摇晃着钥匙链上的啤酒瓶起子,像车祸幸存的野猫, 在家猫面前龇出豁唇白牙。一旦抓到哪个倒霉孩子,逼出几块钱零花,就去实行小规模的醉生梦死。我对那样奇异的人生,感到一种惘惘的好奇。听说打入小痞子的圈子其实很容易, 搭上一个在校门外溜达的做干哥哥就行。但我的野心并不彻底,脑中做着反叛的梦,人还坐在清凉的教室里托起下巴听蝉声,在田字格本上画西洋式的女人眼睛。那种安心感,虽然无聊,却也不舍得抛弃。后来班里有人认了校门口的干哥哥,我觉得有了参观小痞子神秘生活的机会。听说他们爱去一个叫白海豚的地方玩, 我就和另外几个胆大的利用一个提前放学的午后,跟着庇护者一同过去了。

白海豚地点很好,在当年最繁华的北行深处。北行现在还勉强算是沈阳的二级繁华地带, 市井情调始终未变。写字楼下灰扑扑的街道, 水货手机像水果一样按颜色分堆卖,“石头记” 外面总有小憩的流浪汉。夜市的红灯里,雪纺胸罩和假李维斯牛仔裤叠成一座座粉的蓝的山。北行里有个北行大楼,现在已被夷为平地, 当初却是最有尊严的地标建筑,大厅里面淡绿白墙,高穹顶,五六米宽的乳黄仿大理石楼梯直通到三层,人们老实地迈着小碎步一路爬上去,远看很壮观。如今的人没法想象逛街时被迫进行那样的健身。平时放学后我能去的地方不多,北行是最像样的选择。离家近,十块钱就能满足百分之九十的物质欲望。气氛又中立, 好坏孩子都往那儿扎,分不清阶级。每年冬天我还固定去北行大厅出差,用班费买办联欢会用的拉花,粉彩绢纸和贺年卡。因为是合法浪费自习课的时间,所以能呆多久就呆多久。




白海豚就藏在这样一个地段里,门脸也是十分平凡,一枚最俗气的卡通海豚,斜眼看人笑, 像酝酿着什么单纯的阴谋。做成挺大个的缠线霓虹灯,弯腰跳出海面,被滚动的艳蓝海涛高高簇拥。往来的成年人看不出什么花头,但常客老远就能看见那海豚闪烁不停的召唤。

去白海豚玩,基本是老人带新人。自己推门而入不是不行,就是容易看起来呆头呆脑。在那种地方,酒吧也一样,最忌讳的就是看起来呆头呆脑。先在小洞口里买票,十块钱还是二十块钱一小时。我还记得进门时那种劈头盖脸的惊骇,心里旁白:“见了世面了!”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里面几乎全黑,像西游记里的魔窟,眼前冒出金红金绿的小点,音乐声震耳欲聋,是我们那个年代所说的“快曲儿”, 《野人的士高》。对于儿童的感官刺激,就差不多到顶了。可我很快就镇定了。有一部分是硬撑着,因为看到身边同学脸上的恐惧,就格外要求自己有成熟的风度。可黑暗也的确于阴森中有它安慰人的一面。每个人的脸都浸在模糊的蓝色里,因为看不清对方,也就不怎么认真看了。坐立的规矩,作业的烦恼,青春痘,不时兴的鞋子,都从僵直的身体里脱离出去。我坐在长板凳上换鞋,表情肯定看起来钝钝的,但眼睛对这也佩服,对那也佩服,连对旱冰鞋柜台后懒懒的女工作人员也佩服——像浮尸一样漠然的幽蓝的脸,吧唧吧唧嚼口香糖,把发出皮革臭味的旱冰鞋甩到柜子上,我觉得她们一定是经历了很丰富生活的女性。整间大屋里没有窗, 空气中飘浮着积尘和人体皮屑的味道,冰场外围地面上洒了水,透出湿水泥地的冷腥味。天棚上吊着个投影仪,静音放着港台流行歌曲的MTV,穿连身红泳衣的女人在沙滩上很慢很慢地奔跑。音箱里的音量大得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来回碾压人的神经,可正因如此,我忍受下来, 便觉得自己十分厉害。有限的光源集中在冰场中心,隆重得让人不敢往里进。七彩纵横的射灯, 把人牙齿和白衣烤成紫白色的荧光灯,迪斯科风格的银光转球,毫无克制地投下来,给人罩上一身烂醉的颜色。滑冰的人,面孔和身体被灯光切割成金刚石小方块,周身剔透,一闪一灭, 像掌握了瞬移术的潇洒鬼魂。有几张脸我认得, 都是校门外常见的。但那些脸看上去都变了样子,不只是灯光的影响。平时让人害怕又崇拜的“跟我叫嚣试试”的戾气消失了,气鼓鼓的嘴角松弛下来,露出浅白的得意。虽然也有点让人生厌,但却是易于理解的感情。大笑起来倒抽气的嘎嘎声,简直和我同桌也差不多。他们是场子里的明星,一个个技艺娴熟,精神焕发, 服装破落而浮夸,像是只能被荧光灯养活的夜生植物。我看见一身腱子肉的伤疤脸,把撞到他腿上的小孩揪起来,那熟悉的动作见了就揪心。然而他没去摸小孩裤兜里的钱,也没削他, 而是拽着小孩的圆耳朵,不耐烦地传授拐弯滑行的窍门。“懂了没?吱声啊?”跟数学课上辅导老师的语气一样一样,那情景有种奇异的可爱。小痞子们也都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各自带着女伴。女伴们都长得挺好看,身材成熟, 而且不一定都是辍学的,很多看起来就是普通中学生,只不过喜欢交边缘化的朋友。那种暧昧, 朦朦胧胧的风月场氛围,我敢说是白海豚的著名特色。虽然最激烈的也不过就是在角落里亲个嘴,捏捏屁股,跟现在中学生的风流大胆不能比。但在外国快曲儿和幻丽灯光的衬托下, 那种粗野活泼的生命力,着实有种禁忌的魅力。比亲嘴更好看的是男孩姿态放浪地追逐女孩, 女孩则像剥壳荔枝一样抓不住的滑腻,白牙森森,引颈狂笑。男孩做出高难度的炫技动作, 女孩在观众的叫好声中高傲地把手抵到对方手里。两人终于贴面对滑,带着毁灭性的快乐一同撞到柱子上,弯腰大笑。爱和不爱,搞或不搞, 都特别简洁。我后来思量,那老板给自己生意起名叫白海豚,也不是随意为之,肯定是经过观察与思考。暗光浮动的旱冰场就是一片墨蓝的深海,千尺之下上演着外人不知的神秘热闹。




那是浮夸又原始的恋爱教育,当然得不到家长学校的赞成,所以更有吸引力。可是我们到底也不能总盯着人看。后来自己玩,战战兢兢学步,摔大屁蹲,搂着栏杆喘粗气,虽然没人亲嘴儿,也自有一番浓郁的乐趣。我想旱冰场就是这点比电影院好,环境既可以做搞对象的幌子,又能靠单纯的运动快乐笼络人,大家各安其位。在电影院里能够一边摸人大腿一边认真看电影的人毕竟不多。我看见场里一个著名的小痞子,听说进过少管所,光膀子穿了条牛仔背带裤,带着心爱的女孩滑着滑着,突然就松开手,去加入旁边十几人的接龙。他的女伴一点都不介意,也跟着入编队伍。呼啸的长龙经过我们身边,伸出许多手,把我和同学也塞进去。那种被吸收的感觉,有种瞬间的传染力。我们一个扯着前一个的衣襟,全都变成了无性别的银光小人儿,不受控制地疯狂前行。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铁定要被撞死了,复杂的情绪闪过心头。跟这些小痞子死在一起,不在计划之中, 可是大概也能给自己增添些神秘性……最后我们以多米诺式的姿势倒地,我从歪七扭八的人腿中坐起来,只是屁股疼,心中大喜,十分快乐, 但同时也有些失落。身边这些所谓的小痞子, 好像也就是挺普通的人。比我们大几岁,选择了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快乐也没多么神秘, 很容易就切一块分给了我们。那种发现像是看到神像的倒塌,但是失望中又有释然。愿望清单里“客串小痞子”的一项打了勾。

出门时已是精疲力尽,发现世间还是白天,给吓了一跳。粉紫与玫瑰红的夕照,玻璃似的蓝天,地缝被映成金黄色,冒出沙沙的热气。空气里又窜出熟悉的味道,烤串, 辣酱豆皮儿,露天摊位上的廉价香水,闻得人心里安逸,对明天陡然充满希望。而且回忆中的画面总是俯视,一颗颗圆脑袋像散开的黑豆,往各种热闹里走去,雪糕摊的上空撑着红白相间的大阳伞。我猜是因为小时候头大,不自觉总感到头重脚轻。后来这种视角的正式破灭,是到了高中,去北京参加清华美院考前班,每个傍晚疲惫不堪地坐公交车经过国贸,也同样被汹涌的人挤着,但那空气是凄凄然,人们都不笑。我只好跟大家一起仰视车窗外的摩天大楼,通往天际的银灰刀锋,挡住太阳也挡住月亮。天上没有飘浮的空间,腿自然要沉下来。

几年后跟妈妈去逛北行,看见白海豚旱冰场的遗址。破败的海豚被尘埃覆盖,变成土黄色,春风吹也吹不净,旁边是一圈热闹的海鲜摊。主妇们捻起裤脚,站在腥黑的水里,小心扒拉着草筐里肚皮反光的黄花鱼和花蛤喇。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感叹现在这里怎么都卖起鱼来了?我妈说这里一直卖鱼。我很震惊,不知道以前怎么从没发现。那些年听说旱冰场在各地迅速衰败下去。绝迹大概倒不会,但曾经赋有特别意义的旱冰场是永远消失了。先进的都市生活是手法利落的屠户,把人们的爱好整齐地切割,摆盘,互相不许交头接耳。天马行空的杂烩成了低俗象征。搞对象的学生有了钟点房,网吧的崛起吸去了新一批时髦的小痞子,爱运动的小孩时兴去室外真冰场, 仰望城市里难得的辽阔视野。我也在一个寒假里去学滑真冰, 酒红色的皮质冰刀鞋很漂亮。冰场是大学操场浇灌成冰,音乐, 口哨,奇装异服的人都没有,一切热闹都被庄严的奥运会情调所禁止了。鸽群飞过,鸽哨像合唱队小孩的喉声,颤抖着消失在淡墨的天边。踩在尖刀上的人像杰克伦敦笔下的冬日掘金者, 在荒茫的冰面上眼帘低垂,坚强地前进,前进,没有尽头。


*刊于《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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