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鸳鸯节烈形象辨
一、鸳鸯宣酒令寓意
前八十回中鸳鸯的正戏比较零散，但都很重要。比如宣酒令、抗婚、偶遇、借当等等。鸳鸯性格深沉、处事老诚。她有思想、有个性、有心机、言行得体，较之平袭不相让而实有过之。俗语说：伴君如伴虎。鸳鸯似如机要秘书；是有危险性的职业。陪侍贾府最高权力者，遇事如思虑不周怕由不得自己；身份职业如此，使她更像个主子，连贾母以下的各位当家人都敬她三分。
鸳鸯是高级奴仆阶层少有的人精。她经常借贾府重大活动或吃喝玩乐之际，与其他人秘密合作哄老太太高兴。只要贾母高兴，何愁所谋不遂？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节，就是鸳鸯主持的玩花牌、行酒令活动；登场人物性情尽显。据刘心武先生秦学推测：活动中史湘云所引李白诗句双悬日月照乾坤，是对贾府当下所处政治环境的暗示与交待；当时的朝堂之上，应该有忠顺亲王、义忠亲王所代表的日月两大政治派系在暗斗。贾氏及其裙带属于义忠亲王的月派。
以李白的诗意观照，鸳鸯宣酒令之寓意，如果对映历史，似如盛唐安史之乱时期唐玄宗南逃四川、太子李亨强行登基的那段动荡故事。如此以来，大唐朝廷中央便出现了玄宗和肃宗两套人马；亦如日月两派。李亨强行登基，后来又引发玄宗其他皇子谋反，政局动荡不安。可怜的诗人李白也被牵连其中而遭罪流放夜郎国，不久中途遇赦。他写了不少诗作，记下大唐历史上这段奇葩政变；双悬日月照乾坤，即是其一。
鸳鸯宣酒令之寓意，如果对应秦学所考的历史背景，就是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一党与雍正、乾隆当局的秘密对抗；史称弘皙逆案。据考证派说：当年曹家很可能陷入弘皙政变的漩涡而遭罪导致覆灭。从《红楼梦》起伏迭宕的故事情节观照，秦学的猜测式论证，绝非无稽之谈；起码可以见证：书里贾氏一族及其裙带的覆灭，除了管理不善导致的经济危机之外，也存在必然的政治危机。这是极权政治的游戏规则，于朝堂当政的王公贵族很难逃脱。
二、鸳鸯真的不一般
鸳鸯机要秘书的特殊地位，使她与当家行权的贾琏、凤姐关系非同一般。当荣府陷入经济危机、资金周转发生困难，贾琏凤姐曾秘约鸳鸯谈话。贾琏央求鸳鸯说：想把贾母的贵重家私偷运出去典当以应付目下饥荒。鸳鸯闻言谈笑一阵并没有答应；但当鸳鸯离开后，贾琏却对凤姐说：他的心中已有六成把握，要凤姐继续跟进一下方可。由此可见鸳鸯行事老道、城府非凡；深谙贾府经济运行的潜规则。
贾琏和凤姐用这一大笔当钱做何贵干？书中再无下文，读者心中各有千秋。作者卖下这个关子，引得红学界议论纷杂。秦学认为：贾府暗做政治投资，凤姐一直为胤礽的前太子宫筹措经费；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凤姐曾让宝玉替她记下的一大笔“糊涂账”。以唐某之琴学推断：凤姐应该为南明某朝的地下活动提供资助；如此推断，并非说贾府一定在参与南明某朝的政治或军事阴谋；但以凤姐的胆魄，去参与相应的秘密商业活动应该很有可能。如此推断，也符合历史上各朝于战乱及动荡年代、特殊地位王公贵族秘密经商之史实。总之，贾氏最后覆灭的原因不仅是经济危机，而还有严重的政治危机存在。这是末世权贵家族之常态。
曹雪芹从来不为单一的人或事设计情节。凤琏借当之事，就鸳鸯论，挪用贾母私人贵重物品去典当，相当于挪用公款的经济犯罪，事若败露罪责不小。由此可见，鸳鸯绝非空生了个好皮囊，那张美丽的鸭蛋脸下隐藏着高深莫测的灵心慧胆与担当精神；鸳鸯既然敢于冒险，起码认为有所值。冒着丧失人格和经济犯罪的风险去干如此好事，只有像鸳鸯这样的一把手贴身秘书才有资格、有机会尝试。私下借当之事，会不会成为鸳鸯殉主的缘由，一时无法定论。但只要是贾琏、凤姐暗中参与的无论那种阴谋事发，鸳鸯定然难脱干系。因此可以说：胆大心细是鸳鸯个性的主要特征。真的令人惊叹，仿佛《红楼梦》不只言情，而是一部兼官场、悬疑和侦探为一体的文学大作。
三、鸳鸯崇尚自主婚姻
鸳鸯兰心慧质并善解人意。司棋在大观园假山山洞私会情人，无意中被鸳鸯撞见。司棋此举，无论从家法与礼法角度论处都是要命的丑事。在司棋的哭告央求下，鸳鸯先是一番训斥，接着又是一番安慰；生怕司棋害羞寻短见。鸳鸯对司棋的态度很难得，她并不反对恋爱、婚姻与性爱的自由。凤姐十分了解鸳鸯。鸳鸯抗婚之前有一段说：刑夫人为贾赦提亲；凤姐闻讯便提前暗使平儿回避去通知鸳鸯，以应付婆婆刑夫人。凤姐对公公贾赦提亲暗中对抗的态度十分可贵。
红楼女子多精通骂艺。主子小姐骂人以钗黛为代表都很高雅，讥讽或嘲笑为主。单以骂而论当数探春；抄检大观园之时她打骂了王善保家的，俗中见威威里见仪；当是钗黛云惜所不及，更是迎春无法可比。凤姐骂人另当别论，这个毒辣货不是常人；她骂人灵巧机诈并用，时显粗鲁却句句中标慑人。丫头姨娘骂人，晴雯与赵姨娘似显粗俗，平儿和司棋似显直浅。
论骂艺，唯有两人骂起来粗中带雅，具凤探之威而不让须眉。一个是尤三姐，她曾骂得贾珍贾琏两个色狼瞠目结舌，哪里敢起半点淫心。另一个是鸳鸯。抗婚之时虽说骂的自己嫂子，但矛头所指却是皇帝治下的婚姻制度；连平儿和袭人两个姨娘身份的好友也被骂得不好意思。若说尤三姐的骂能叫色狼男人心惊；那鸳鸯的骂就能让天下所有男人胆颤。鸳鸯骂出了古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被凌辱妇女之心声。
四、鸳鸯崇尚自由爱情
鸳鸯是自由爱情的崇尚者。宝玉从小与府里丫头粘糊，嬉戏撕闹、吃胭脂都是常事。鸳鸯也不例外。对宝玉天性般的造次她虽不缠绵贪恋，却也不像晴雯、紫鹃坚决制止。金钏儿也属此类，并有主动挑逗之嫌。晴雯、紫鹃的坚决制止，一是出于诚挚、笃厚的品性，也有顾及黛玉情绪之因素。
待金钏儿出事后宝玉又挨了打，他们之间的戏闹才有所收敛。司棋的私情在抄捡大观园之时暴露，鸳鸯担心司棋想不开，还专门去看望生病的司棋，并赌咒发誓不曾告诉他人。可见鸳鸯是自由爱情坚定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而当老色鬼贾赦要提拔她做姨娘之时，鸳鸯彻底被激怒。
鸳鸯也是平等婚姻的崇尚者。她痛骂了来做说客的嫂子，同时羞辱了姨娘身份的两个好友平儿和袭人，顺口揭露了世间形形色色下层女子想做姨娘的二奶现象；面对上下几个说客，鸳鸯表明坚决不做姨娘的决心。当贾赦猜测、诬蔑她可能是想着贾琏或宝玉的姨娘地位之时，鸳鸯再次明确表示：别说去做你一个老家伙的姨娘，就是刑夫人立马死了三媒六证地做夫人也不会去，更别说给你下面的贾链和宝玉做姨娘；不但宝金、宝银不嫁；连宝皇帝也不会嫁。
鸳鸯表明决心不嫁宝皇帝，就是不去做元春那样的皇妃；因为那种婚姻同样没有平等没有爱情。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贞节刚烈”。鸳鸯不但看不上做姨娘、看不上做夫人，而且看不上做皇妃。真是反了。但其实并不是鸳鸯想反，而是她的职业所悟、性情所至。鸳鸯陪伴贾府最高权力者贾母、又与贾琏凤姐交往；早把元春的皇妃实质看透。鸳鸯抗婚所抗争的、所针对的并不只是个人婚嫁；而是把矛头直指泯灭人性的婚姻制度。
鸳鸯更清楚自己抗婚的后果。当老色鬼贾赦恼羞成怒放话迟早要制裁她，鸳鸯闻言立即表达了或出家、或赴死的决心。她的内心深处找到了使她失去爱情婚姻自由的根源，就是皇帝治下各种等级制度。
鸳鸯明白：皇帝治下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果想冲破“竹竿本节”而向上挺进，只有做姨娘一条路。皇帝治下的奴才阶层更不会有好男人，她更不愿意嫁；她宁愿出家或赴死。以此观照，高鹗后四十回鸳鸯节烈形象的结局，应该是曹雪芹的原旨。可惜高鹗笔头太软，写出来的又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高氏的鸳鸯形象，似如烈女节妇。这是红楼梦的大不幸。但又得感谢高鹗先生，好歹保住了一部神作的悲剧结局，并让它安全流传下来。
鸳鸯抗婚之后，贾赦恼羞成怒之余曾放出狠话说：鸳鸯迟早跑不出他的手心。贾赦并非虚妄之言。一个家养的奴才丫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一个世袭二品将军的对手。所以鸳鸯当时才会放话：最终无路可走之时，定会横心赴死。
多数读者，之所以愿意接受高鹗编写的鸳鸯随主尽忠成仁的结局，就是因为鸳鸯曾经表白过宁愿赴死的决心。鸳鸯是贾府的家养奴才，父母哥嫂都是。她因性情与才能不凡一直被最高当局贾母宠爱。鸳鸯恪尽职守，更忠于自己的人格本性。当她生活中唯一的依靠贾母去世、宝玉又结了婚；真情无处可以寄托之时，她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尽忠成仁之路。如此结局，对鸳鸯形象来讲表面似乎十分完美。
但合卷而思，一想起鸳鸯姑娘、一想起鸳鸯这个名字，不禁想起鸳鸯这种美丽多情的水中小鸟。它是自然天生、双栖双宿的美丽水鸟。传说若一只不幸死去或离去，则另一只就会相思而死。曹雪芹写《红楼梦》，字字带血、句句含泪；为女孩们用名也不例外。鸳鸯忠贞刚烈的命运结局，会让人想起美丽多情的鸳鸯鸟。性情如此忠贞的美丽水鸟，与鸳鸯本性相当。
鸳鸯是天生的奴才出身。古中国几千年失去自由、丧失爱情的婚姻制度之下，女子出生就注定是一只孤单的鸳鸯鸟；都如同鸳鸯姑娘自小就开始默默守份，最终都在殉主。鸳鸯忠贞节烈、殉主尽忠成仁的人生命运，又会令人想起鲁迅先生《我之节烈观》的几句话：她们，都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
传统文化对儒家倡导杀身成仁、保名殉节的人生观念向来褒贬不一。鸳鸯尽忠成仁的命运结局又会引发一团疑惑：似如她一个连宝皇帝都不愿嫁的女子，何以使她下决心为主子殉节？她究竟为谁而殉难？贾母死亡贾氏家族破灭；连整个家族都不知为谁灭亡，又如何能为其中一个下层奴才丫头找出牺牲的主名？综上而论，高鹗编撰的鸳鸯随主尽忠殉节的结局，还须仔细分辨。
以前面八十回鸳鸯形象特征以及曹雪芹文化理念共同观照，高鹗的结论并不可靠。人类文明发展进程大同小异，曹雪芹时代的西方社会，较为成熟的民主自由思想体系已经基本形成。而在古老中国，相似的思想意识则稍稍滞后。十八至十九世纪人类文明革命大潮中，匈牙利一位民主自由主义革命家裴多菲曾用生命写下一首脍炙人口、令后来许多青年热血澎湃的诗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在人类西方的匈牙利能够诞生这样视死如归、为自由而舍生忘死的英雄青年；那么在人类文明进化同时代的东方，中华民族应该也存在同样英雄意识和英雄人物。倘以某之琴学确定下来的中国动荡历史时代的背景观照，鸳鸯很可能于有意无意间、暗中支持王熙凤参与的南明某朝的反抗活动。
无论哪种推测与推断，都可以见证：鸳鸯私下帮助凤姐借当来筹措经费的行为，同样具有像晴雯一样勇敢的担当精神。她们，或许并没有之后的革命家那样勇猛；但她们为了追求爱情自由婚姻平等而不惜以生命力量向极权社会勇敢抗争的崇高精神却十分相似。
曹雪芹，一个生活于古中国极权时代的文学家、思想家兼社会学家，他通过对自己半生不幸遭遇的深刻反思，以其精准而独到的目光在一个平庸的下层丫头鸳鸯身上发现了人类具有为追求平等而敢于拼搏、为争取自由而不惜以生命抗争的人性光辉；并通过对鸳鸯悲剧命运结局的深入刻画，揭示极权制度支撑的等级社会必将走向灭亡的定律；同时付予古老中国之“忠贞意识、节烈观念”以文明崇高的新式意义。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