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司棋彩云形象考
凡红楼人物，不该有主次之分。小人物故事背后关联的事件情理矛盾真相，都是等级社会的要命问题。
一、残酷的嫡庶斗争
按说，司棋和彩云之间并无什么关系。而她们有一个相同点，就是所伺候的人分别是荣国府两位庶出主子：贾赦庶出之女贾迎春，贾政庶出之子贾环。第二个相同点：她们正式登场，都是探钗改革后的矛盾激化爆发之时。
儒家治下，嫡庶制度具有权威性，绝对马虎不得。因嫡庶制度关系到继承权的重大利益问题而使得嫡庶斗争异常残酷，往往是你死我活。中国皇家史上，曹丕烧煮子建逼写七步诗；唐太宗伏杀建成元吉；赵匡义斧劈其兄宋太祖；近代猿总统暗杀教仁成璋，等等等等；都是残酷嫡庶斗争的著名活例。理由并不高深：只有宰了你，我才能上位。
融会贯通，上行下效。因爵位承袭及家产分配，权贵家族的嫡庶争斗也十分惨烈。嫡庶等级制度决定的利益分配原则，最终影响到生活各个领域，使整个社会矛盾重重。尤其在社会中下层，嫡庶等级制度体现的主要功用和成效，就是让全社会的人们互斗；尤其是让中下层接近特权的人们为了出头而相互踩挤、相互残杀。
寻根溯源，中国历史上的各种改革与变革，都是因此而起。仅以此论，所谓改革也就是调整平衡嫡庶群体之间的利益分配。曹雪芹是集多种才能于一身的智慧大师，对此类问题的挖掘独具匠心。
五十五回是《红楼梦》的分水岭，此后，贾府的经济危机已经完全暴露。所以，接着而来的探钗改革就十分必要。但是，所有改革因涉及利益问题又会引发新的矛盾。因为所谓的改革，都是权力者的改革；故而，改革带来的新矛盾，往往首先从社会中层、接近权力的利益群体之间开始爆发。而最底层的贱民，只有活不下去了才会有所行动。《红楼梦》后半部分故事，司棋、彩云两个小人物登场，都是集中体现在探钗改革之后矛盾激化的事件当中。
二、司棋大闹厨房的因由
俗语说：主弱而奴强。司棋的勇猛果敢，恐怕与迎春的懦弱不争有很大关系。迎春的奶妈赌输之后为了捞本，竟然把迎春的一件金首饰拿去典当了。而迎春却对此不闻不问，只是以泪相伴并表示理解她的奶妈。黛玉曾讥讽迎春说：虎狼屯于殿陛，尚谈因果。可见迎春的懦弱与糊涂。
五十五回的探钗改革，让大观园底层奴才得到些许恩惠，而同时让荣府中层的利益群体受到很大冲击；尤其是有名无权的庶出主子们更是苦不堪言，他们原来享有的部分特权被限制、或被取消。而探钗改革对头层主子及其贴身奴仆的特权却丝毫未动。庶出主子失去特权，让其仆从亦受池鱼之灾。司棋大闹厨房，即因此而起。
探钗改革的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对小姐、姑娘们用餐厨房中的小灶有所限制。所谓小灶，是指荣府各房丫头借主子名义私下享用的饭菜。显然，大观园厨房中的小灶，就是特权的象征。
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她的手下还有莲花、小蝉等几个小丫头。司棋想开小灶吃碗炖鸡蛋，命莲花去通知厨房主管柳嫂子准备。谁知柳嫂子并不买帐，推说没有鸡蛋；又向莲花讲了厨房的许多新规矩；还说，宝钗、探春两个新任当家开小灶，都要另给厨房一些赏钱。柳嫂子所言，都是探钗改革定下厨房新制度之后的实际情况。
莲花听了不服，便揭露柳嫂子说：前儿，怡红院的晴雯要吃炒芦蒿，你咋像狗颠儿似的还问来人是要肉炒、蛋炒、还是面筋炒？炒好了，你还亲自给晴雯送了过去；偏今儿到我们家司棋头上，连一碗炖鸡蛋也没有？这不是你柳大娘偏心、以权谋私的么？前文已详：柳嫂子之所以要巴结讨好怡红院的晴雯和芳官等人，正是因为她女儿柳五儿很早就想进怡红院。
莲花揭露柳嫂子所言之内涵，更是探钗改革定下的厨房新制度对头层主子无效的铁证。所谓头层主子，就是家长与嫡夫人及其所生的孩子，比如贾母、贾赦、贾政、刑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贾琏、宝玉等就是荣府头层主子。而赵姨娘及探春、贾环、迎春等人，自然就是二层主子。荣府的矛盾正是由此而起：晴雯，论排行只是宝玉的二等丫头，前面还有准姨娘身份的袭人。而司棋却是迎春的贴身大丫头。迎春降生之时虽是庶出；但据邢夫人讲：迎春的娘要强过赵姨娘十倍。
以邢夫人的这句话推断：迎春的娘有可能在死前曾被扶正、或在死后被追赠了夫人的名份。所以说，迎春的名份，应该是荣府的头层主子。司棋敢于大闹厨房，就是出于迎春的头层主子这个名份。
总之，莲花在事后少不了还要添盐加醋向司棋汇报，其他被限制取消特权的下人，也会煽动司棋动手。理由就是：以嫡庶名份差别和丫头的身份而论——既然怡红院的二等丫头晴雯有资格吃面筋炒芦蒿；那么，迎春的大丫头司棋也就有资格吃炖鸡蛋。
司棋本是个直性子，更容不下厨房主管柳嫂子假公谋私之举。于是乎，厨房大战不可避免地到来。这就是大观园探钗改革为荣府中层利益群体带来的新矛盾。说到底，还是嫡庶制度之下牵扯的平等问题。
三、惹祸的玫瑰露和伏苓霜
贾环是贾政偏房赵姨娘的儿子，地地道道一个庶子。庶子的地位身份以及众人对庶子偏见和歧视，是导致贾环懦弱不争的因素之一。凤姐曾说：贾环就是个冻猫子，只等着煨好的热灶火炕被儿窝去钻。正因为如此，赵姨娘才经常打骂她的儿子，鼓励他与宝玉去竞争。劝诫、鼓励儿子竞争平等，是赵姨娘形象的一个亮点。但迎春和贾环都是荣府的庶出子女，虽属主子却无法做主，是造就他们懦弱无争个性的一个重要原因。
荣府的嫡庶妻妾，在物质享受方面有很大差别，加之元春、贾政在朝公干，王夫人房里自然少不了名贵奢侈品，赵姨娘常常因此耿耿于怀。加之她平时的怂恿与教唆，贾环又正是淘气的年龄；故，王夫人房里经常丢失一些名贵物品。如前文所讲的高级化妆品茉莉粉、蔷薇硝；高级保健品玫瑰露、茯苓霜等等，都是此类名贵的奢侈品。
王夫人房里丢了东西，凤姐即命下面值夜的女仆加强夜间巡查。恰巧，厨房主管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想进怡红院、早就私下委托芳官和晴雯向宝玉吹风，已征得宝玉同意。柳五儿很高兴；她一激动，趁傍晚之机去怡红院给芳官赠送茯苓霜。不料，就被查夜的女仆主管林之孝家的盘住。因柳大娘刚好得罪了司棋；司棋手下的小丫头莲花和小蝉即专门盯着柳五儿的行踪。她俩靠上来，顺便向林之孝家的揭发：厨房的食品柜子里，还藏有玫瑰露和伏苓霜。
莲花、小蝉所言也都是实情，她们是随司棋打砸厨房之时发现的，顺便记在心里。林之孝家的听莲花、小蝉这么说，即带人到厨房检查，果然搜出了玫瑰露和伏苓霜两样贵重物品。柳五儿百口难辩，被关了起来；她娘柳嫂子被罢免厨房主管职务，由司棋的婶婶秦显家的接替。
其实，柳家母女手里的两样东西，来路基本清白。前文已详：玫瑰露原是宝玉赐给芳官的礼品；芳官又转送给五儿。茯苓霜的来路如下：说有一个粤商进京办事，向皇家进贡茯苓霜，顺便给朝中权贵送礼；荣府是京城红人自然可得。想必这位粤商很会来事，进荣府顺便送给门卫主管半篓子茯苓霜。五儿的舅舅在门上当差，即分得两包。因五儿时常生病，她的舅母又把一包茯苓霜送给了柳嫂子为五儿保养。
家贼最可恶，事情很快闹大；凤姐派平儿严查。平儿最终查明五儿被冤屈，无罪释放。柳家母女手中的茯苓霜，说到底是当班门卫人员私分小额贿礼的违规行为，绝然与偷窃无关。那么，王夫人房里的东西究竟是谁偷去了呢？显然，真正的“窃贼”赵姨娘、贾环母子浮出水面。
而令人为难的是：探春正在当家行权；赵姨娘是探春的亲妈，贾环是她的亲弟弟。这下如何是好？正当此时，彩云登场。她自告奋勇，要揽下王夫人房中的贼事。彩云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全探春、赵姨娘、贾环一房的面子；让探春安安心心当好家、搞改革。彩云真是义仆。
彩云和贾环之间，就是像袭人和宝玉的主仆关系。彩云明白懂事、耿直重义；她和袭人一样，只想伴个主子好好过日子。贾环是个即将成熟的男孩，他见宝玉和怡红院的女孩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可以享受，就设法想给彩云赠送一些女孩都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蔷薇硝、茉莉粉、茯苓霜、玫瑰露等等。这都是为人之正常情感。而不正常的是，贾环的玫瑰露来历有问题。他曾在怡红院被宝玉和芳官用陈旧的茉莉粉哄了一回；后来送给彩云的玫瑰露、茯苓霜、蔷薇硝，应该就是王夫人房中丢失的那些。
贾环偷窃，究竟是自发行为还是其母赵姨娘唆使，已经不重要。凭荣府人的智商，心下都能猜得出是谁干的；但他们却正话反说：太太房中的玫瑰露，分明是彩云偷出来送给环哥儿的。彩云只是赵姨娘偏房一个丫头，她敢去王夫人房里行窃，真的不想活了？显然，真相应该是：贾环趁着在王夫人房中抄经或请安的时候，顺便偷拿了玫瑰露等物品作为礼物赠予彩云。
四、一个主子都靠不住
厨房食品柜子中搜出的东西来路清白，柳五儿被无罪释放；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失窃事件又被抖落出来。赵姨娘、贾环母子，成为众矢之的。荣府中层奴仆之所以揪住此事不放又大加炒作，正是因探钗改革伤害了自身利益而在打击报复，他们要出探春的洋相。唉！庶出主子探春当家行权搞改革，想干点好事情，看来也是异常艰难。平儿、袭人、宝玉等人洞察秋毫，为保全探春名声，决定叫宝玉应承贼事。
而彩云知道后却自告奋勇说：应该由她来应承贼名。彩云的意思是：不论贾环、赵姨娘出于何种动机，而这瓶玫瑰露的最终受益者是她；出于“谁受益谁担责任”的公理，也应该由她来应承；凭什么叫宝玉顶岗呢？彩云如此敢于担当之举、加之在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之前劝阻的态度，获得了平儿、袭人和宝玉的赞赏。
以这两桩事件可证：司棋和彩云颇具担当精神，都有着明理、重情、侠义的肝胆。放眼现实生活，当社会矛盾一旦激化，大约就会涌现出司棋和彩云两种人物：一种像司棋，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把矛盾的真相揭开；另一种则像彩云，总是想方设法把矛盾平息。而在一般读者的评论就要说：司棋显得莽撞粗糙，而彩云显得矜持稳重。事实上，以赵姨娘母子的行为而论，他们也并非普遍意义上的恶妇劣子，而是不平等嫡庶制度之下可怜的受害者。
大观园探钗改革带来的新矛盾激化爆发，让荣府高层震怒，继而演化为惩处下人的抄检大观园。抄检之时，司棋和表弟私下互赠的情物被发现；并被作为借口与怡红院晴雯、芳官一道同时被炒鱿鱼，撵出大观园。高鹗为司棋编撰的结局，算是续篇里较为精彩的一段故事：司棋与表弟的私情暴露、被撵回家又受到母亲的羞辱；心灰意冷的司棋绝望之下，以头撞墙而“殉情”。
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失窃事件，彩云要主动应承贼名；而当宝玉、平儿给她讲明：即便由她承担依然会伤害探春之时，彩云才放弃这个念头。彩云此举，赢得宝玉、平儿、袭人的赞赏和尊重。宝玉瞒赃，若说一开始仅是为了保全探春；那么，当他了解彩云的人品之后，让这位恨不能解救全天下女孩的痴公子又发了一回感慨；把从保全探春一人而转向更要保全彩云的认识上来，从而为彩云的形象添上浓重一笔。
但彩云的重情明理之举，却被贾环看成是她对爱情的背叛。可怜的彩云，之所以要紧紧抓住一房庶出主子，就是她对未来的生活还抱着美好希望。与彩云一样：司棋也曾对主子寄存梦想。司棋在家呆了一阵，还幻想迎春能将她保回大观园。
她们的梦想与幻想真诚又美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庶出主子连自己都难以保全，又如何顾及仆人？司棋的生活与爱情，最终没有逃出极权社会的火坑，她只能用自己年轻又美丽的生命本钱作最后一搏，以鲜血荐世人。彩云在书里并没有明确的人生结局，但以司棋的命运结局对照：贾环和赵姨娘，究竟哪个主子能靠得住？
五、司棋彩云故事照映的改革结局
探钗改革带来的新矛盾，大观园所有人无能为力。改革的主持者探春，因其母其弟连续发生的不当行为，险些遭遇中层特权利益群体的围攻。针对中层利益群体之间引发的暴乱、受贿、谋私和偷窃行为，凤姐宣称要对下人施毒刑以正家法；后被平儿劝住。果然到了危急关头，平儿、袭人们搅稀泥式的“中庸政策”便趁机出台。
司棋大闹厨房，最后以平儿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众人和睦相处，方是兴旺之家”的说教而终结，问题是：贾家从此并未兴旺，而是迅速败落。柳嫂子又恢复了厨房主管的职务，才上任的厨房新主管秦显家的又回归原位去值夜。司棋气了个倒仰。为何会是这种结果？因为所有矛盾的根源——嫡庶等级制度他们谁也无力改变；由此而牵扯的平等问题，他们都无法解决。所谓参与或顺应改革，只是他们为自己寻找一点利益或求得一点便宜而已。
大观园探钗改革为荣府中层带来的新矛盾没有得到丝毫解决，而是以庶出主子迎春的丫头司棋被炒以及怡红院无权势、无背景的丫头晴雯、芳官被撵而做结。其中附带的罪名，有司棋的生活作风问题；还有晴雯芳官不知自重勾引宝玉犯错的私情问题。抄检大观园，标志着轰轰烈烈的探钗改革宣告失败。中国古来的改革结局，大抵如此。
大观园探钗改革的实质，是荣府底层向高层索取利益、庶族向嫡族分享特权的一次经济领域的较量。改革导致荣府中层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激化，司棋大闹厨房，就是矛盾激化的标志。矛盾的激化，又使各部门滥用特权、假公谋私的现象彻底暴露；从而又为抄检大观园制造因由。以上所述，就是抄检大观园背后之真相。
曹雪芹行文，总是把真相作为远景布置于故事人物的背后，让故事情节生动活泼，又让人物形象逼真鲜明。赵姨娘大闹怡红院、司棋大闹厨房，是大观园探钗改革之后荣府中层庶族与荣府上层嫡族之间新的矛盾的必然产物。这两桩看似平常的家务冲突，在荣府中层造成巨大波动。往大里说，就是社会经济发展所造成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必然矛盾。毋容置疑，曹雪芹的慧眼和匠心正在于此。
红楼故事中的人物，不应该有主次之分。小人物故事背后关联的贾府经济运作形式与人物意识形态之间的变化冲突，都是要命的大事，也是曹雪芹笔下隐去的真事。司棋、彩云的形象及故事进一步说明：如果嫡庶等级制度的根本问题不能解决，不但宝玉的善良、平儿的好心全都无济于事，而且更重要的是：李纨领导下探钗改革的所有宗旨，也全都是枉费心机。
李纨谶曲曰：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推究此理放眼中国历史，无论是晚唐柳宗元的永贞政治革新，还是北宋末期王安石的经济变法；或者是明朝中末期后七子们的文化变革，或者是晚清李鸿章们的洋务运动等等，他们的所谓改革，最终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改革家的美好虚名让后世不断钦敬；中国社会没有丝毫进步。大唐、大宋、大明、大清各大王朝依然阻挡不住灭亡的命运；中华文明的进程，总是在血腥轮回中曲折艰难地向前缓行。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司棋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