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狠舅与奸兄辨正

一、狠舅奸兄说法种种

刘姥姥，是红楼故事正式叙事开始，被作者锁定的第一个人物。从巧姐儿的判词推断，刘姥姥与巧姐儿的命运有必然关联。贾氏遭难之后，拐卖巧姐儿的狠舅奸兄，是红学争论的主要题目之一。

巧姐儿究竟怎样流落妓院？因有高鹗后四十回先入为主的概念，如今读者几乎已成定论，她是被自己的狠舅奸兄拐卖。狠舅奸兄是谁？高鹗定位在凤姐之兄王仁和贾家的贾环、贾芸等人身上。抠字眼儿看，王仁和贾芸略能沾边；而贾环实在不靠谱，因为巧姐儿应该称呼贾环为叔叔。多数读者对狠舅是王仁没有太大意见，对奸兄是谁多有争议。

前十几年读秦学，见刘心武先生对狠舅奸兄有新的解说。他认为狠舅仍然是王仁；主要证据是曹雪芹双关谐音的笔法，王仁即忘仁的谐音；而奸兄刘先生认为是贾兰。详细的论证过程就不提了。读罢秦学，发现刘先生的思路主要有三个方面：

　1、《红楼梦》隐含的历史素材和作者的政治观念。2、他对红楼人物原型的求索和分辨。3、他的文学创作思辩。

刘先生以秦学牵扯的政变思路对狠舅奸兄解述求证，最后定位在王仁和贾兰的身上，略能自圆其说。秦学牵扯的皇储之争和政变思路，能解释《红楼梦》前半截的迷惑，对理解曹雪芹的终极之味有指导作用。但对他狠舅奸兄的解说不敢苟同。理由如下：

　1、前八十回，凤姐之兄王仁，除了前面在秦可卿丧事的祭奠名单中和49回冷不丁记下几个字以外，谁还见过王仁是光脸麻子？他的品德又会如何？如果真的是凤姐之兄，即便不成器岂能无薛大少之霸气？王仁与宝琴兄妹、岫烟及李氏姐妹等一干穷亲戚搭帮结伙进京来到荣府，究竟有何贵干？有事让家奴跑一趟也就罢了；既然亲自进京或许是要务，但却不见他再闪面；咋看都不像个凤姐之兄。前面的秦氏丧事和49回“凤姐之兄王仁”这几个字，与全篇很不相称；很可能是高鹗程伟元为自圆后文而捣的鬼。因此以谐音忘仁而定狠舅之罪，是文字狱的翻版。不亚于一桩冤案。原本子虚乌有，如何服人？

　2、当贾氏败落后，贾兰即使能保住一命或发达一些，但他依然没有能力来干预罪臣贾琏之女巧姐儿的事。刘先生对奸兄的求证有蛇足之嫌，但他对奸兄意义的解说却有价值。即是说：当时贾氏幸存各户都求自保，自然有人奸滑了些。此论，附合社会庸众世情的普遍现象和人事规律。

狠舅奸兄我自有看法。表明观点之前，先来分清巧姐儿、刘姥姥，与王府、贾府之间对应的辈份关系。

二、金陵王府另有一脉

很早以前，与凤姐的爷爷即王夫人之父同朝为宦的王京官，因贪金陵王府之势，便与凤姐的爷爷即王夫人之父连宗。注：连宗，是旧时官场结党一法；就是两个同姓官员，拜认共同祖宗。

王京官与金陵王府连宗，认王夫人之父做家叔；他就与王夫人同辈；王京官与王夫人，应该算同门堂兄妹。下面，就把与金陵王府连宗的王京官一脉王氏的各辈人物，对应在贾府、王府的辈份关系分步捋清。

　1，王京官、王夫人、王子腾、贾政等，同为一辈。

　2，王京官之子王成、凤姐之兄王仁(假定有)、凤姐、贾琏、宝玉等，同为一辈。这辈应该有刘姥姥。她是板儿的外婆，王狗儿的丈母娘，王成的亲家母；与王成同辈。

　3，王成之子王狗儿、贾氏草字辈、巧姐儿等，同为一辈。书中王府此辈无人出现。

　4，王狗儿之子板儿、之女青儿，应比巧姐儿、贾氏第五辈草字辈低一辈。书中贾氏自草字辈终结，无记载。

从王京官这一脉王氏人物来看，巧姐儿的舅舅，应当还有一个人，就是王京官之子王成。但王成早死，显然，他绝不会是拐卖巧姐儿的狠舅奸兄。若以在王家对应的辈份来看，巧姐儿应该称呼刘姥姥为“姨”(笼统的称呼)才合适；或把刘姥姥视作舅家人，称其为妗子即舅母，也勉强说得过去。

而以刘姥姥对应在贾府的辈份来看，贾氏任何人绝不会到称其为姥姥的地步；因为与板儿、青儿辈份对应的贾氏一代，书里根本没有记载。当然，民间把年纪较大的老太太笼统称呼为姥姥，也是有的。但刘姥姥进荣府，目的就是为攀亲；她若不先把辈份搞清，还攀个毛线的亲？

三、装糊涂不是真糊涂

荣府的人似乎稀里糊涂。不但玉字辈姐妹和宝玉都称呼刘氏为姥姥；而且贾母还称呼刘氏为老亲家。虽说贾母确有礼贤下士之风，也给足了王夫人和凤姐面子；但贾母的老亲家这个称呼，乱的就不止一两个辈份；而是全乱套了。贾母还没老糊涂吧？

对刘氏的称呼造成亲戚之间辈份的混乱，大观园还是有个人大有意见；这个人，就是心胜比干又尖酸刻薄的林黛玉。其实宝钗的心里也清楚，但她只是笑而不说出口。黛玉因此讥笑贾氏众姐妹及宝玉说：不知她是你们家哪门子的姥姥？黛玉说对了。宝玉、凤姐及贾氏诸艳，最大称呼刘氏一个老嫂子了不得。可见，黛玉虽然刻薄，但她心中的点子很清。

更叫人不解的是，刘姥姥曾指着板儿向凤姐说过“你侄儿如何如何”的话；当时，就被周瑞家的斥责过。可见，周瑞家的对王京官这一脉王氏在贾府辈份的对应关系也很清楚。但不知刘姥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看她是装糊涂。

进荣府求助，是刘姥姥的提议；女婿王狗儿开始并不支持。但当见丈母娘意志坚定，王狗儿还特别提醒她说：你去荣府，先找周瑞家的；因为他爹王成，曾和周瑞有过私下置业的业务往来。显然，王狗儿做为生意人，他的人事关系攻略思路特别清晰。那么，刘姥姥怎么可能把辈份都没有搞清楚，就冒然出发呢？

然而装糊涂就是有好处。加之刘姥姥不乏良诚之意，第一次进荣府即筹银20两，一家得以添衣买炭御寒过冬，并置办来年种子等农需大计。第二次进荣府，刘姥姥带着新鲜瓜果蔬菜等收获之物来进贡，又得银108两，得以买地置产之大用。

因此，刘姥姥在荣府对应的辈份倒可以忽略，毕竟只是隔着王府拉扯的亲戚。但于王家来讲，既然连了宗，就不可乱谱。何况刘姥姥的攀亲，原本是有备而来，焉得不知自己和板儿在王家和贾府对应的辈份？

这应该是多没谱的事啊！没有两个王家连宗，哪里来的贾氏这门亲戚？但王京官于金陵王府的辈份关系，确实是一笔糊涂账；原本并非同宗。

三、自愿降一辈与你们论亲，好吗？

现在重新换个思路再看。连宗之前，王京官与凤姐的爷爷即王夫人之父，不过就是官场哥们，可以以兄弟相称。但王京官贪金陵王府之势，甘愿自降，认王家哥们做家叔，成了两辈人。其实叔侄俩之所以连宗结党，还不是为升官发财的那点哥们事么？装什么装。

现在以哥们关系，再来看王京官一脉王氏对应在王府和荣府的辈份，是不是应该统统提升一辈呢？提升之后，刘姥姥与王夫人贾政等人应当同辈。同理，王成、王狗儿、板儿等人在王府和贾府对应的辈份自应提升。如此说来，以王氏家族为基准而论，王狗儿就是凤姐之兄，同时也是巧姐儿之舅。

以此同理，板儿该呼凤姐为姑母，称王夫人为姑奶；板儿与巧姐儿即是姑舅表兄妹。因此说，刘姥姥并不糊涂而是装糊涂；她拉着板儿喊凤姐为姑母，看来是很清楚王京官与金陵王府先前的来龙去脉。

按礼，既然连宗就不能乱谱。但巧姐儿判词前两句说得明明白白：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当初的王京官与凤姐的爷爷，原本不过就是官场的哥们儿，只因贪势才自降辈份与金陵王府连宗认了家叔。而现在既然势去家亡，就不要再那样论。

没有了王家之同宗，刘姥姥又何来贾氏这门亲戚呢？只因为凤姐曾偶然助济刘氏，凤姐自然是她的恩人。贾氏败落巧姐儿落难，刘氏救巧姐儿于水火之中，自然刘氏反成了巧姐儿的救命恩人。

当初，刘姥姥仅是抱着去碰一碰的念头，她愣就成为荣府的座上客。可见荣府确实是礼仪之家。刘姥姥也是一位知恩善报的女人，当她得知贾府遭难的讯息，应该不止一次前去探望。当她发现老的都被正法或死掉，心里最为怜念牵挂的，就是与王家、与自己有亲有缘的巧姐儿。当时的巧姐儿，应该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

刘氏很快打听到巧姐儿已经堕入烟花巷，就下决心赎救巧姐儿。从妓院里赎人，得要钱哪！但刘姥姥本是寄居在女婿王狗儿家，并不是王家主人。可想而知，王狗儿很难同意。

四、坏事做多了，得抽空做点好事

早先的王狗儿夫妇，在老岳母刘姥姥的经营理念指导下，凭借荣府两次资助的128两银子做为资本；加之王狗儿是个生意人，经过三五年的经营应当相当富足到达小康。但小康之家倘要从妓院赎回一个人，难免卖地当产又有受穷的可能。所以，以王狗儿的奸诈小气定然不会同意。最起码，他应当在两难之中；何况要赎的还是贾府罪家之女。

这时候，刘姥姥一定会对女婿女儿进行一番说服工作；一定会翻出王京官一脉王氏与王府贾府之间亲戚关系的老账；一定会提及当初王家凤姐、王夫人的两次资助之恩。巧姐儿既然是王家不折不扣的外甥女儿；那么对王京官一脉王氏来说，王狗儿无论是舅(于巧姐而言)是兄(对凤姐而言)，他们都应该出手相救。若念及当日凤姐、王夫人两次资助的恩情更应该相救。

最后，王狗儿夫妇应该被刘姥姥说服，他们变卖了一些田产，决定赎出巧姐儿。但卖地当产的这点赎金显然不够。别忘了，宝玉曾把妙玉的一个宝贝茶器送给刘姥姥。当时的人们何曾想到，就是宝玉这么一个善念义举，到关键之时竟派上大用。

赎金备齐，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赎救巧姐儿的理由。救赎罪家人犯，必须还有一个体面的说法。刘姥姥和王狗儿很可能想到了板儿的婚事。他们向官方主事人提出一些条件、或隐瞒一些实情；决定以板儿和巧姐儿早已订婚为由来赎人。

若以连宗之后论谱，板巧的辈份并不合适结亲，这是宗法社会的法规。但连宗这档事儿别说是贾氏，就连王夫人和凤姐也是略知一二。现在只要他们不说，世人谁也不知。王狗儿再不提连宗一事，重新论起辈份：自己就是凤姐之兄、巧姐儿之舅；板巧的结合也免去乱伦之嫌。因此，板巧姻缘还算是一个凄惨的团圆结局。红学的狠舅奸兄问题，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五、人算不如天算，你们懂吗？

如上所述，贾府、王府既然已经灭亡，就不要再论什么连不连宗的亲戚关系。当初的王京官，既然贪势能把辈份降下来，现在势去就可加上去。当初是金陵王府帮他们升官发财，后来贾府的凤姐王夫人也曾救济他们。现在他们救赎的人是贾氏的亲骨肉、也是王家的外甥女儿；天经地义。所以全当这层因缘的发起人王京官与凤姐的爷爷就是哥们儿。若这样算起来，王狗儿就是凤姐之兄，是巧姐儿之舅；这就是巧姐儿判词谶曲中狠舅奸兄的寓意。其实，所谓的狠舅与奸兄，是同一个人王狗儿。

作者在巧姐判词和谶曲中的口气和寓意，是以凤姐与巧姐儿母女两人为本位而作。对巧姐儿来说，王狗儿是狠舅；对凤姐来说，王狗儿是奸兄。不论这个舅有多么狠、这个兄有多么奸，总是因两个王家之间几个轮回的恩情而起。最终，这个狠舅奸兄王狗儿被刘姥姥这个恩人说服，巧姐被救赎出来。

至于巧姐儿堕入烟花一案，与狠舅奸兄王狗儿并无关系；而是官家对罪犯女性家属的一种处置方式。当王狗儿下定决心，他完全可以用板儿与巧姐儿早已定亲为由来救赎巧姐儿；这个理由在任何时候都能站住脚。

以上说法，都附合第五回巧姐判词及谶曲中的思想内涵。人情社会中，所有恩怨情仇均出之有因；所谓“宿孽总因情”是也。恩怨情仇交织互动之下的因缘演化，也是《红楼梦》的主题线索之一。刘姥姥的出现、进入荣府攀亲和以后救赎巧姐儿，原本出于金陵官场的一个恩字；这个恩字也离不开凤姐对王京官后人的资助。王家的凤姐是施恩者，贾家的姑娘、王家的外甥女巧姐儿是受恩者。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或说人算不如天算；通过王氏两脉与贾氏之间几番恩情的演化和轮回，上天计算出凤姐这个毒辣货还是做过几桩好事；所以就报答在她的女儿巧姐儿身上。道家文化中的因果思想，是《易经坤卦》阐述的一个重要自然法则；即是作者在巧姐儿谶曲《留余庆》里的感慨。而贫富、恩怨、情仇之间交错互动对人物命运结局的影响，更是作者在《红楼梦》中要表达的重要理念。这种恩怨情仇与因果因缘之间的互动演化，正是自古以来中国人情社会的真实写照。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巧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