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人木金陵事辨正
第五回王熙凤判词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历来习惯猜字谜的红学家，不但读书把自己读成顶神，也把曹雪芹猜成神汉；至今都没有结论。欲知凤姐判词内涵、欲辨凤姐形象的悲剧意义，着重在于对“人木”和“金陵事”的理解；本篇梳理思路，重新认识。
一、人木之典
从凤姐弄权的命案可以得出结论：做为极权社会的权力执行者，她十分清楚其中的运行规则和弊端；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权力的使用几乎无法监督无法制约；权力的主要功用，就是为权力拥有者提供各种服务，以满足他们的各种欲望。凤姐是权力中心成员和嫡系裙带，加之本性慧灵、精明异常；所以她在权力场上总是“扬长避短”于自己有利；不但自己能够受益，而且无须承担任何风险和责任。真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这是极权社会权力的优越性和实质功用。倘说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再体现一些温暖，全在于权力拥有者良心的发现和才能的发挥。
若从管理角度观照，凤姐其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女性领导人。凤姐的许多表现颇具良知，并不是以权凌弱、或寞视贫弱；她很重视社会的各种规则。这就是曹雪芹的笔锋对她时时流露出喜爱和赞美之因。凤姐始终都很努力，想挽救贾氏于危难之中。但很可惜，因为人类文明的进化和发展，自由平等意识已经形成无法阻挡的历史洪流。所以，相对于如火如荼的历史文明大潮而言，看似强大的极权专制如同一架冰山，根本经不起阳光照耀。凤姐，就是落在这架极权冰山上、具有一定权力和一定能力的一只雌凤。虽然光彩辉煌、精灵无比并且惹人爱慕敬佩；但危险时时存在。
凤姐是个女孩，自幼被当做男孩教养，但她并没有多少“文化”。正因为没有受到所谓文化的浸蚀，才使她思想意识的主要特点保持着自然人性的纯洁。凤姐所代表的权力相对极权而论，她只是权力的从属者。因此，她天生具有的自由平等思想却很艰难地、或根本无法在自己的言行中体现；她只好一边顺从极权所造就的既成局面，一边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和自我保护；同时利用或使用权力（令）改造其中的不合理现象。这就是判词中一从二令之意义与内涵。
出于自然人性的本真而言，她因天性慧灵又精明强干，眼见大势涉危又无法自我放纵；很想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凤姐平时的作为能够证明她一直在努力，这就是秦可卿十分看重她、又称赞她是“脂粉英雄”的原因。而相对于极权和极权所造就的既成局面，自己的抱负却很难实现；自己的努力也无法达到预期的结果。这样，又使她近乎疯狂地使用权力惩罚各种她认为的不合理现象。其结果只能引来各种人物的咒骂或嘲笑。这就是判词中“人木”的寓意。
所谓人木，据唐末才子段成式的科普性志怪著作《酉阳杂俎》里讲：它是一种人首木身的异物；像花一样不解人语却会发笑；见笑即落。叹！曹雪芹真是富于联想的天才；如此比拟极其生动形象。极权文化之下，人们竟莫不如人木一样缺乏思想且无法勾通；只能无可奈何地顺从着极权相互踩挤、相互争斗；最后都在惨笑中消亡。故而，连凤姐这样的人中灵凤也难以幸免。
如此的处世格局和人生态势，即多种欲望与外围不合理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极大地摧残了凤姐的身心健康。美丽而精灵的凤姐终于倒下。她因工作压力太大而导致流产，还是一个男胎；她患了下红之症，这是相当于绝症的妇科疾病，中医称为“血崩”。致疾的主要原因，就是如上所述强烈的情绪折磨和精神打击；加之工作忙碌、精神压力太大而导致。凤姐心力憔悴，几乎绝望。
正当需要安慰和关爱之时，贾琏又背叛她与尤二姐结欢，她焉得不恨？但她出于维护自己尊严及自我婚姻保护而设计制裁尤二姐的结果，更会无法得到世人的理解，还会被认为是她个性的残忍毒辣；何其不公呢？即如谶曲所说：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继而，她所有美好的愿望、意图、打算、计划和半世的不懈努力终成泡影；迎来的是家亡人散各自奔腾的悲惨结局。
综上所论，凤姐处理枫露茶事件，宝玉的喜恶起着主要作用；而以凤姐的精明程度来看，她应该是以“正典止谣”的方式明惩暗扶，又把茜雪安排在荣府之外的某个地方（比如贾氏家庙）去工作。这样，当贾氏败落，茜雪、小红、贾芸、刘姥姥等人才有可能去狱中探望，想办法施救。但凤姐因身患重症而绝望，只求她们想办法照顾巧姐儿。可以推想：有了大家的共同努力，巧姐儿才安然无恙。这就是巧姐儿判词幸娘亲、积得阴功的寓意；也与凤姐谶曲叹人世，终难定的内涵吻合。
从历史文化角度观照，像凤姐这样处于末世而具有不凡才干和威仪的精英人物，中国历史的变迁时代应该很多。比如说，仅凤姐判词中“凡鸟”一典所关联的文化精英，就达十余人之多：如魏晋名士嵇康、吕安等；以及用凡鸟典故不断感慨讴歌作诗的，还有唐末文化精英如（王维、杜甫）、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张祜、司空图、皮日休等等。其中的王维、杜甫虽处盛唐中期，但他们恰逢安史之乱，经历了大唐王朝由盛世转衰的过程。特注：关于如上诗人“凡鸟”诗典运用之例，暂不举证。
运用“凡鸟”典故作诗的上述人物，才华和才能几乎都如同凤姐一样的全能精英，并且颇具济世之志。其诗作内涵见证，他们都看透了极权社会的弊端和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又尽最大努力积极挽救危世，并且都参与了当朝的政治革新和文化变革。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们的美好意图在极权文化之下无不落空，最后都迎来了各自所处时代专制政权的衰败与灭亡。
二、金陵事之典
有了上节的基础，凤姐判词末句的哭向金陵事更哀，需要重新审视解释。前面的凡鸟之典，列出唐末才子皮日休；他参与了唐末农民起义、加入黄巢的队伍并与黄巢一起建立黄皮新政。皮日休，并不是醉心于战争而想当皇帝的土匪兵痞；他一直力图用一种新颖的理念来重新治理天下。然而，他也失败了。究其因，就是皮日休具有的自由平等思想，在极权冶下的儒家文化大环境中，根本无法实现。中国历史依然走进专制的轮回与皇权的循环之中。此即凤姐判词“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终极寓意和最高内涵。
所谓金陵事，其实是对末世农民起义的一个隐晦的说法。这个说法关联着一个传说典故；原意是指“金陵王气、金陵埋金”的故事。这个传说有几种版本，但寓意相同；很有意思。
金陵，指江南吴地埋着金钱的大山。据说，当年的秦始皇听擅于望气的星象家汇报：江南吴地的金陵之地幻现王者之气。秦始皇听后很是害怕，他担心金陵王气会夺走他的江山。于是秦始皇想了一个办法：命人在吴地的大山遍埋金钱并有意放出风声，引得人们争先恐后跑到山上挖金，以来冲淡所谓的王者之气。但很可惜，秦始皇并未如愿：挖金未了山东乱，刘项都是王气人。显然，金陵事的相关传说，是一个嘲讽皇帝防止民众反抗的可笑典故；其中也包含历史进步无法阻挡的积极含意。
曹雪芹引用这个典故，即要说明：中国历史上即使那些具有才华的精英如皮日休之流，他们参与或领导的所谓农民起义，最终不过还是迎来了一个新的专制皇帝而已。所以，相对于农民起义开始的梦想、流血和牺牲，此事却更加悲哀。
曹雪芹把金陵事的典故置于凤姐判词说明：于荣府及贾氏群带而言，无论凤姐的精明与努力，更是无法阻挡其随主人必然覆灭的法则。由此推断：《红楼梦》的另一条暗线，很可能是凤姐暗中参与南明某朝的地下活动。并且，此事与秦可卿的关系极大。如此以来，书中许多情节的迷惑就能顺利解决。比如凤姐一直暗中敛财筹钱究竟在干什么？赵姨娘曾对马道婆说：凤姐把贾府的银库都搬回娘家；难道王家真的缺钱或凤姐真的贪心不足。这个话题，暂时打住，后面论宝琴归结之时详说。
但要强调：即使《红楼梦》存在这条暗线，也并不是主题，因为曹雪芹对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王朝更替，明显持以否定和讥讽的态度；他更习惯于把历史无限轮回的悲剧，站在文明进化的高度看待。在曹雪芹看来，如果民族文化中的极权意识无法消灭，所谓的金陵事即便成功也没有实际意义；其结果无非换来一个新的皇帝，又开始新一轮悲剧的上演而已。相对被极权文化毒害成“人木”一样的民众来说，“哭向金陵事”的打算、行动和结局将会更加令人悲痛。如上对凤姐悲剧形象的解释，与妙玉投奔南海而去的结局之意义吻合。
三、凤姐形象的悲剧意义
枫露茶一案的判决、以及凤姐关联的几桩命案的审断特征和结局见证：民族文化的最主要弊端，就是我们都习惯于先认定一个所谓的正确结论，然后以固定的对错标准去衡量去认识去实践；并且还要以固定的善恶标准评判宣扬。皇帝治下究竟是对是错，从来没有真正地探讨和求证。因此，几千年文明史中仅有的几个所谓的辉煌盛世、仅有的几个“人木”一样的权力执行者式的精英人物，也就被后世津津乐道，不断怀念讴歌。
前面分辨人木之典提到的段成式，他是一个极富科学思维的末世才子。段成式，出身于大唐末世的官宦世家，身世经历和见识，与凤姐形象极其相似。段成式的主要历史业绩，是他担任处州刺史之时，把处州的恶溪治理成为好溪；并且至今还让当地民众受益。自李唐来，极权治下不知有多少被儒家文化教化的徒子徒孙为官作宰，段成式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处州刺史；其实他并未受到儒家的正式教化。或许他仅仅只是出于良心的发现、天生也有点能力，才做出了把恶溪治理成好溪的决断并付诸实施。
几千年文明文化史的极权之下，仅隋唐以来的进士就达十一万之巨，他们都在为官作宰，代天牧民；而这些由扛着道德大旗的儒家文化教导出来的所谓文化精英，他们的良心和才能究竟何在；莫非不幸全被贾宝玉骂中真的都是国贼禄蠹？为什么像段成式那样并未入局却稍有良心又付诸行动的精英却偏偏几乎死绝了。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