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妙玉的红尘情孽

一、妙玉遭劫的相关情节

高鹗后40回并非全都很糟糕，他对妙玉形象的刻画就细致入微；尤其是强盗先后打劫荣府和劫持妙玉的两段情节即第111、112两回都很精彩精炼。

这两回的背景是贾母刚刚去世、可怜的鸳鸯尽忠成仁；贾氏两府的大小主子和重要仆从几乎全部都到城外，在铁槛寺为贾母伴灵发丧。荣府和大观园中，只余下一些丫头婆子和几个生病柔弱的女主人在值班护院，有凤姐、平人和惜春等人。

因凤姐生病平儿走不开，荣府和大观园的事务暂时由惜春代管。妙玉夜间感觉无聊，就带着一个道婆出了栊翠庵，来找惜春下棋解闷儿。也很无聊的惜春，正巴盼不得有妙玉做伴儿。当晚妙玉留下来住在府内惜春值班的地方，两人守夜下棋玩通宵。不料，荣府当晚出了大事，竟有一伙盗贼抢劫了贾母的遗物家私。

与前80回比较，这段故事的文字表达倒很一般；但故事叙述相对其它情节却显紧凑：逻辑框架强大，前后因果有序，事由盘根错栉，颇具前面曹雪芹的恢弘之风。我认为后40回鸳鸯和妙玉命运结局的相关情节，应该是曹雪芹没有最后敲定的原稿。细溯妙玉被劫之因，真真的活该要出事；正所谓家大孽大、宿孽总因情是也。

事件表面看来，不过是失宠的家奴何三因怨恨之心勾结贼人盗主劫财。但细究其因却并不简单。因此与荣府和妙玉遭劫的相关人物和事件，必须从头细说。

高鹗说：即将败落的贾府，有一个名叫何三的奴仆。去年何三因故被族长贾珍惩罚，打了一顿撵出府去。何三流落乡野无所事事，混迹在赌场过活。近日他见贾母去世，想必府中应该有事可干；遂即托关系进去说情，想谋一点事情。说白了，就是想趁贾府过丧事接点活计、弄些收入；结果，何三并没有得到府里的音讯。

何三所谋未果心情不好，不断喛声叹气。不料他被赌场一个有心人盯上。这个暗中盯上何三的有心人并非良善之辈，他就是江湖盗贼团伙安插在社会上的暗探；或叫线人、也称腿子。这个暗探十分精明。他定然于平时侦察清楚何三在贾府的人脉和遭遇；他更清楚荣府和大观园最近人丁稀少，正是下手的良机。他见何三心有怨恨，即私下试探说服何三入伙；叫他相机带路一起打劫荣府，偷抢贾母的财物共同分赃。

果然，何三被暗探说动。打劫之夜盗贼团伙劫财成功，而何三却被荣府一个叫包勇的武仆打死。偏偏盗贼团伙当中有一个好色的小头目，他恰恰就瞅见正在守夜、下棋的惜春和妙玉。小头目为妙玉的美貌所迷，但他的表现十分冷静；先安顿贼众带赃物撤离，又叫来帮手带领一般人马，趁夜二次潜入大观园；专门到栊翠庵用迷香闷倒众尼和妙玉，并把她劫走。从此妙玉不知所终，留下了一桩红楼迷案。

这里顺便聊聊迷香的信息。迷香，是一种麻醉剂，盗贼使用之时要提前服下解药，通过细管把迷香从窗户吹进房内，闷倒屋内人之后以方便行劫。其功用，和传奇小说中的蒙汗药相当。蒙汗药，水浒中有很多相关故事。菜园子张青、孙二娘夫妇常用此物麻翻许多好汉。最有名的一段，就是七好汉于黄泥岗设计在酒中暗下蒙汗药、麻翻了杨志等人，劫走蔡京的生辰纲。从此，拉开了梁山结义的序幕。

案发后，官方侦获黄泥岗劫案的关键线索，就是装扮成卖酒人的白胜因为平时好赌；得手分赃后不听晁盖相劝还未洗手，便于情急之下押上大注，竟连眉头也不皱一皱。结果白胜的反常之举，就被赌场的一个有心人暗中记下，他偏偏就是负责侦破该案的捕头何涛的弟弟。故而白胜很快被捕招供，黄泥岗劫案真相大白。

拉出《水浒》的这段故事意在说明：世间的许多事情，看似偶然之中也一定有其必然性存在。释家和道家的认识论，都称其为因缘或因果。同理，荣府和妙玉的遭劫，都有其必然性的因素存在其中。

二、劫持荣府的“带路人”何三

妙玉最终落入盗贼之手，貌似合乎判词中的泥、污、浊之说。因此而次生的红楼八卦很多；有所谓研究者还说，妙玉被强盗抢去做了押寨夫人以及其它类似说法。红学流言家的无聊，又见一斑。荣府和妙玉的劫案，倘要刨根寻底，还须先来看其中几个相关小人物的身份。

狗奴才何三究竟何许人也？高鹗说：他是周瑞的干儿子。周瑞呢？论巧姐儿之时已经讲明：开篇为贾雨村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就是周瑞的女婿。周瑞其人更不可小视；他是王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仆从。到荣府后，周瑞是荣府掌管田产税收的主管，下人称其周大爷。高级奴才层上的周瑞，虽说混得没有赖家风光，但家中也配备仆人和丫环；他的婆娘周瑞家的基本是王夫人的代言人。这下应该明白：何三和周瑞，都是荣府王家党成员。

劫案之前，何三的身份、来头和相关事件的因果，本身就很复杂：他被贾珍炒鱿鱼，是因为和鲍二打架。他和鲍二打架，是因为替周瑞打抱不平。鲍二的第一个老婆叫多姑娘，因和贾琏通奸被凤姐逼死了；鲍二的第二个老婆原是贾珍的相好。所以，贾珍便不加思索地撵走何三。

何三被炒鱿鱼，牵扯宁荣两府、王家党、贾赦圈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荣府的税务所长周瑞，他绝对不会干净。前面说过：周瑞和刘姥姥女婿王狗儿的父亲王成之间，早就在干私下置业的勾当；而刘姥姥到荣府攀亲，就是通过周瑞夫妇的引见。

何三作为周瑞的干儿子，想借贾府大办丧事之机回去谋些事情、弄点收入不成的主要根源，是因为当时王家党已经失势。贾珍、贾琏暗中联手制裁王家党，他们首先打击府中王家党的分支势力；当时的周瑞就不会有话语权。周瑞失势，何三怎能如意？何三所谋未果逼得他铤而走险，终于下决心做了盗贼团伙的“带路党”。

三、劫持妙玉的所谓“强盗”

基于如上所述，貌似妙玉的被劫并不是一个简单偶然的抢劫事件。以常理推断：盗贼以劫财为主，劫色不过是盗贼捎带的副业。再说，倘奔一个色字而来；当盗贼劫得钱财，想要多少色还发愁没有呢？何况在人世间，哪里会有“因色动情”而不顾前途性命、接着又一次潜入同一个盗点专门去劫色的傻冒盗贼？除非这个盗贼一时糊涂吃错了药。更别说，贾府岂能是这么任凭盗贼接二连三来欺侮的普通人家？如果人间真有如此“因色动情”、不顾前途性命的真诚盗贼；那么我想，是不是应该为盗贼和妙玉讴歌？

因此，妙玉被劫一案，必定另有文章；貌似并非单纯奔色而来。从劫色盗贼头目冷静沉着的作为来看，他绝不是傻冒。首先可以肯定，这个盗贼团伙不是一般的普通小毛贼。或者可以推测：劫持妙玉的盗贼头目与被劫者之间存在一种特殊关系、或出于一种特殊情感，才使他不顾前途性命之危而违背行业大忌连续潜入同一盗点冒险。如上所述，当然只是质疑和推测。

而事实上，荣府和妙玉被劫，开始就十分诡异。最初，隐藏在赌场的暗探尝试拉何三下水，而何三慑于贾氏威势并不敢冒险。因为何三清楚：此时的荣府和大观园虽然没有男主人；但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警卫名叫包勇。包勇原是江南甄府一名义仆，当时甄家已经遭难破落；甄家主人感其忠勇、介绍他来到荣府贾政门下。包勇精心尽职，因此何三心有顾虑。

暗探见何三摇摆不定，就鼓动何三说：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弟兄不但本事通天；并且还有一帮海边朋友。何谓海边朋友？就是生活在海边有组织、有武器、有背景的职业江洋大盗。倘以我做琴学论证确定下来的时代背景推断：盗贼暗探所谓的海边朋友，不排除他们就是生活在东南沿海一带、南明某朝的一股军事力量。

和平时代的读者，对盗贼和强盗的概念容易犯模糊；其实二者有着本质区别。盗贼，即书中所说的贼人，是指普通小毛贼，以劫财为目的；小毛贼的势力无论多么强大，总不敢与政府对抗。而书中所说的强盗，却是指与现政府有敌对性质的武装组织。书中后来的情节事实，可以见证这一推断：案中或案后，贾氏大小人物不止一次强调：来府里抢劫的团伙，不是贼人而是强盗。但贾政、贾琏和凤姐、平儿等主人听罢颇有顾虑；他们报案或处理善后时十分谨慎；生怕因强盗而染上通逆之嫌。

书中描述的事实正是如此：劫色的那个强盗头目，不但行劫的手法十分老道；并且守候在园外接应的同伙，还配备有华贵的交通工具和齐全的通关手续。他们把妙玉劫走，很顺利地出了京城。可见，劫持荣府和妙玉的盗贼团伙绝非普通小毛贼。退一步说：即便是力量强大的普通毛贼，即便他们是为淫欲劫色而来，又如何具备通天的本事和优良的装备？所以只能说，行劫团伙不但不是普通盗贼，而且还不是一般强盗。可以肯定，就是海边强大的强盗组织。

事实上，当细读之后还能发现，这个推断没错。在栊翠庵劫色的强盗头目，于先夜劫财得手后即命人通知他们的大哥，叫他趁早准备通关手续和所需装备一同劫持妙玉。只待得手，就一起投奔海边而去。第二天之夜他们劫色成功，相约在城外一个叫二十里坡的地方会面。然后带着妙玉分头行动，直奔南海而去。从此妙玉了案。

基于如上推断，劫持荣府和妙玉的强盗团伙其身份和性质已经清楚：他们应该是一股有组织并且具有一定军事力量、与现政府对抗的地下政治势力。他们为筹备经费而劫财都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和牺牲。那么究竟是什么精神，支撑他们为了妙玉竟然不惜以这种牺牲又一次铤而走险？因此可以肯定：这种不惧牺牲的冒险精神，只能是超越物欲并高于生命的一种精神寄托之上的情感因缘。非如此而不能自圆。

其实，第112回的标题就能说明问题。该回标题是：活冤孽妙姑遭大劫。不消多言，所谓活冤孽，除了现世无法了断的红尘情孽，还会是什么？

四、妙玉心中的“活冤孽”

其实据高鹗说：第一晚抢劫荣府、窥视妙玉和惜春的那个强盗小头目，开始也只见妙玉之色；而并不清楚是妙玉本人。他们得手后到城外闲聊、当听到团伙中有一个人忽然大叹（大意）：那个姑子，就是前年与贾府的宝二爷有些情缘八卦住在栊翠庵的尼姑；说她害了相思病、还请了大夫吃药；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这个小头目听罢才下了决心说（要点）：你们去告诉咱们大哥好好准备一下，大伙儿先别急着走，准备好在二十里坡等我。

显然，他是安排再去劫持妙玉的行动。第二夜行劫，亲自潜入大观园栊翠庵劫走妙玉的那个强盗，书中却并未明确说一定就是这个小头目。以前面几个情节中人物话语的逻辑推断：亲自劫持妙玉的强盗，应该就是他们所称的大哥。书中如此模糊的笔法很多。我们应当理解，无论曹雪芹或高鹗，他们都有自己相对的难处。

闲言少叙。妙玉遭劫的当晚，更有一段奇妙的描述。她打坐之初自言自语说：我自玄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帮蠹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

妙玉自言自语的这段话意思是说：自己从蟠香寺来京，原是想给友人传个信；传什么信呢？就是给京城的情人传个信息，意即南方战祸已经不可避免；而其实并不是真的出家来修什么佛和道。后来她被荣府请进大观园讲法；因家乡有战祸而致父母俱亡，想回家乡又回不去。昨晚本是无意中去见惜春想解个闷儿，却被人诬蔑自己引来强盗。今天当想到心中那个情人，现在真的可能就是如此的海边强盗；还能修什么佛打什么坐呢？一想起他就心惊肉跳。

妙玉自言自语的话，从另一个角度讲，她的遭诬也说明：荣府的下人对她的来历原本就有所怀疑。就此有必要说明，荣府遭劫后，包勇和长舌妇们都诬传：是妙玉的不吉祥引来了强盗。包勇是出于警卫的职责而抱怨自责，意即夜间的守卫管理必须纪律严明，不能随意乱窜。而长舌妇们之目的就很明显；她们想把水搅混。

基于如上所述和前几篇的相关解述，以红尘情孽解释妙玉的活冤孽似乎更为通顺。为进一步取证，再看第二天夜晚亲自潜入栊翠庵劫色强盗的表现：当妙玉被迷香闷倒，她心志尚明，只是浑身瘫软、不能言语；只见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痴如醉。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这里的“轻薄”，是指相拥、抚慰、亲吻等表达情爱的动作；是久违的情人之间出于真情和爱怜之举，而并非调戏的贬意。读罢这段描述，你不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情、温存、浪漫、体贴的强盗？如果强盗只为劫色，又怎会“轻轻的”抱起？这个强盗劫色，很有些小男人徐志摩的风格。他们的劫持行动尚处于危险之中，怎么会有心思情不自禁地轻薄一会子？很明显，除了长久相思中乍见的情人，人间会有哪个无情的强盗，能够不顾生命危险而做出如此体贴周道、如此多情细腻的抢劫、劫色之举？

因为是相思之中情人乍见，妙玉的心中才会只是如痴如醉。因为这正是几年来她在梦中思念和久久企盼的爱情消息；正是她心中一直向往回归的青春少女之人性本真，即闺阁的本来面目；也正是妙玉在现世之中那缕根本无法了断的红尘情孽。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琴学，论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