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林黛玉爱情归宿
一、情爱与性爱的统一
以人本意识论，所谓民族、国家、阶级等观念虽说也是一种现实存在，但其实都是虚空概念；或者说都是人为虚设强加于自己头上的圈套和咒语。以人本意识观照，社会最基本分子人之上是家庭；家庭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以平等意识论，人们向往在公平自由的社会秩序中建立平等相处的家庭；这是真正的爱情婚姻生活。平等男女的家庭生活，爱情难免有性爱内容。但儒家礼教治下，性爱却是明确禁止议论的话题。
儒家礼教视性爱如虎，却默认皇帝天下尽妻合法。唐末至五代及两宋时期的文化融合与思想转型，让后儒家先生把佛教禁欲主义和道家清心寡欲理念植入理学体系。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明确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修养准则。这一理念成为其理学价值的核心，深为在上者钟爱。
存天理、灭人欲的根本意图不论后来还有多么高尚的解说，总是无法掩饰后儒家理学先生杞人忧天、替主子担心江山不能永固的衷肠与孝心。之后的千余年间人欲倒是灭了不少，而天理究竟是什么？偏偏只有儒家圣贤卷曲的舌头知道。其实人欲根本无法消灭，所以儒家主子的江山更加难以千秋万代永垂不朽。辉煌史经之所以多达二十五部之巨，便是儒家失算的可悲铁证。
曹雪芹对儒家反智礼教及禁欲主义的批判嘲笑时时体现在红楼故事当中：贾雨村、薛大少、秦氏姐弟、贾瑞的故事早在开篇就做出有力的回答。贾赦、贾珍、贾琏、凤姐、宝玉、贾蔷、贾蓉这类贵族主子的欲望自然禁不得；既便花袭人、司棋、茗烟、卍儿、秦钟、智能、小红、彩云等等奴才们的欲望又如何能禁？可见，儒家尤其是后儒家先生的禁欲主义就是超级笑料。
长久以来，禁欲主义根深蒂固又融入道德法则，这让曹雪芹刻画红楼群钗形象、尤其刻画钗黛形象之时十分为难。他既要从表面保证她们的大家闺秀风范，又要体现她们具有超前新概念、新意识的时代青年特征。两难之下，曹雪芹的创作巧妙运用分身法的艺术绝招。曹雪芹的分身法亦合亦分：开篇就把钗黛合一，塑造成警幻仙姑妹妹可卿兼美的形象；太虚仙境的美丽仙女可卿者，正是贾宝玉梦境之中的性启蒙老师。
红楼故事描述的过程中，曹雪芹又采用分身之法，为钗黛分别塑造一个奴才影子即袭为钗副、晴为黛影之涵。袭人不必多言，她早已成为贾宝玉第一个明确的性爱伴侣。而晴雯和宝玉之间却没有任何性爱迹象，不然晴雯也不至于到临死前才恍然大悟、痛心疾首地痛嚎哭诉：自己一片痴心傻意，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但宝玉的性爱史，却偏偏曾被伶牙利齿的晴雯无意中揭露出来：除袭人之外宝玉还有一个性伴侣叫碧痕。从晴雯的口中得知：碧痕是服侍宝玉洗浴的三等丫头，书中再无其它戏分。晴雯说：碧痕曾有一次服侍宝玉洗澡足足用了两三个时辰；最后进去一看，他们弄得满屋满床都是水；大家为此笑了几天。瞧，两三个时辰弄成这般情景，宝玉和碧痕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再以曹雪芹惯用的双关谐音法推断：碧，指青绿色的玉石；痕，影子之意。其实碧痕之意就是青色玉石的影子，即可引申为黛玉的影子。此法虽然牵强，但要见证宝黛钗爱情的性爱内涵其实却很简单。前文已详：做为宝玉性启蒙导师警幻仙姑妹妹可卿兼美者，就是钗黛二美的综合化身。因此说，曹雪芹爱情观其实并不陈腐过时，乃是情爱和性爱的和谐统一。
儒家治下的圣徒，都有一个奇葩观点：他们认为像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的圣女就不能需求性爱；一旦有了需求，便不能算作圣女。如此责人宽己风格，正是儒家道德法则的核心与精髓。林黛玉之所以鄙视礼教，其实很向往性爱；她只能痛苦、曲折、含蓄地表达。她称赞西厢记曲词惊人、余香满口。黛玉和宝玉二人平时扯淡，都会情不自禁引用西厢记含蓄描写性爱的美妙之词。岂料一次行令对句之时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不经意表达，竟成为她与宝钗尽失释嫌的媒介。哪个少女不怀春？钗黛两个不同个性的绝代佳人，原来都是有追求自由爱情、向往平等婚姻相似情怀的时髦女郎。
二、晴为黛影的内涵及寓意
晴雯的正戏有三节：撕扇、补裘和遗嘱。晴雯身后，曹雪芹借宝玉之手为她写下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祭文《芙蓉女儿诔》。论晴雯时已详：晴雯补裘及之前打审坠儿，是她对宝玉的大爱情结，是她恪尽职守与刚正不阿品质的体现。
前文亦详：芙蓉女儿诔的思想精髓，是曹雪芹把自然真诚的晴雯精神延伸放大到中华文明发展、变革、进化之高度纪念讴歌；寄予晴雯形象最高的文化内涵。《红楼梦》是一个大祭坛，表面祭悼不幸中了儒家节烈圈套的美丽亡灵，更是祭悼中华文明历史上变革时期心灵如女儿般清纯秀丽、为中华文明进步甘愿节烈、不惜牺牲的优秀人物。故而，当宝玉哭诵诔文完毕，林黛玉忽然像鬼似的从花丛后闪出连连称赞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以和曹娥碑并传了。东汉末年的曹娥碑碑文，正是一篇暗反礼教、提醒女权意识、重新审视生命价值的绝妙好辞。
以如上之论回头再看晴雯撕扇，必将另有一种荡气回肠的特别感悟。晴雯撕扇的标题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扇子，是红楼故事中多次出现的特殊道具；薛宝琴的谜诗桃叶渡怀古已详：纨扇是历史文化的一个缩影，即小照空悬。曹雪芹时代，有关扇子的文化戏曲杰作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曹雪芹借晴雯之手要撕掉的扇子，正是孔尚任的这部传奇故事。
孔尚任的《桃花扇》借情言史，以秦淮美女李香君传奇般的血泪情变，记录了南明王朝的兴亡以及明清交替时代中国文化人的思想蜕变。孔尚任作品主题完成了一个超越：他把儒家倡导的忠君观念上升到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大义的高度。虽说相较之前同类作品有所进步，但相较曹雪芹的人本思想和人权意识，孔尚任仍然难免其局限性；何况孔大作依旧隐含明显的愚忠情调。
如果以《红楼梦》倡导自由平等意识的基调观照，李香君表现出来的所谓国家大义和民族气节仍显浅薄。曹雪芹唯恐世人糊涂，担心谁解其中味？即在标题撕扇子后面加上千金一笑的典故作为补充。
千金一笑，就是西周末年周幽王和美女褒姒的爱情故事。几千年来褒姒一直被道德家当作亡国妖孽咒骂。而曹雪芹以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在曹雪芹看来，西周王朝的灭亡恰恰是中华文明的一大进步。周幽王为了博得褒姒开心一笑，宁愿失去西周江山而在所不惜；他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本意识更应该值得歌颂。
传说中的褒姒姑娘，头上虽有龙嫠帝后的神秘光环，但生活中真实的她与晴雯一样，原本是个无根无底的弃女。褒姒同时也是亡国女子，因其所属之褒国的战败而被当作一件活体礼物进贡给周幽王。最终，褒姒能够获得周幽王胜过江山尊严之宠爱，应该是奴隶极权社会君王首先具有尊重人性、重视人权意识的一大进步。以如此新概念再回到《红楼梦》故事情节当中来。
晴雯撕扇之前，曾与袭人展开一场口角暗斗的激烈交锋。这段情节的背景是：清虚观打蘸贾母心中对元妃指婚不满，以给宝玉提亲为借口暗地敲打薛家母女。林黛玉领悟贾母意图，从清虚观回府便借史湘云的金麒麟之金和宝玉大闹一场，把木石姻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金玉良缘誓不两立的决心公诸天下。这次钗黛暗斗，是木石系史家党主角林黛玉取得的一次暂时性胜利。
在凤姐的殷勤调解下，宝黛重归于好。宝玉又借故羞辱薛宝钗选秀失败之事让林黛玉特别得意。不料宝钗气愤不过突然变脸，又借扇机带双敲，给予宝黛猛然反击。宝钗意在提醒宝黛：金玉良缘绝不会善罢甘休。接着王夫人端午节设宴，与贾母在清虚观的敲山镇虎有异曲同功之效。而林黛玉貌似并不明白王夫人的真实意图、表现出大而化之的态度让宝玉的情绪十分糟糕。宝玉回到屋里正没好气，不巧晴雯又跌破了扇坠子。宝玉借事为由，对晴雯大发脾气并扬言要赶走她断了她的饭碗；这下无异于要把晴雯逼上绝路。
言归正传：从晴雯与宝玉、袭人口角争锋的内涵观照，是宝玉误会了晴雯的好意。其实黛玉并无忧患意识，有时候还不如晴雯有心。黛玉以为有贾母支持，自己又能抓住宝玉的心，木石姻缘必然成功。宝晴袭三人口角过后，她还高兴地叫了袭人几声嫂子，目的是拉袭人一票；意思是：我已做稳宝二奶奶而你袭人只是一个小妾；我林黛玉当然不会在乎。
从清虚观回来表白成功、到晴雯撕扇的这一阶段，是林黛玉心情最好的时候。但晴雯却看到危机依然存在，就故意跌破扇坠子提醒宝玉。宝玉后来终于想明白了，晴雯原来默默替自己的婚姻大事操心；他幡然悔悟：红尘之物不过用来尽人之兴，一个破扇坠子又不值什么，只要你晴雯高兴，就连这一箱扇子都撕了玩吧。特注：晴雯如此努力地替史家党的木石姻缘操心，也是自己想做一个合格的宝二姨娘。
宝玉和晴雯之间相互体贴的情感，明显超越物欲；宝黛之间的精神恋爱，同样具有如此特征。无数红楼故事见证：人类自由爱情的归宿，是平等自主和人权意识。曹雪芹绕来绕去、精心设计的晴为黛影之内涵，以晴雯撕扇为例重新审视千金一笑的历史价值，把代表人性本真、代表人权意识、代表自由平等意识的自然真诚之爱情寓意，置于无比崇高的文明地位。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