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芦雪庵咏雪联句
观照芦雪庵联句的内涵和寓意，隐隐勾勒出一副战争画面；以及冬雪背景之下壮丽的山河图景；更兼有严冬寒天对民生的焦虑和对生命的怜恤。芦雪庵咏雪即景联句，格调之高雅正在于此。
芦雪庵咏雪联句，是曹雪芹为薛宝琴特意安排的场面，同时也是曹雪芹和其人物诗词艺术展示的高潮；连同黛玉、湘云在内的其他人物，都是为宝琴陪练。
一、黛玉和湘云为宝琴陪练
当香菱在梦中得到灵感、刚刚做完“缘何不使永团圆”的咏月诗、正在被大家赞赏传阅之时，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贾氏亲戚投奔荣府而来。没过几日，偏偏天降一场大雪。《红楼梦》是一部诗意化杰作；于是乎，曹雪芹不想咏雪都难。芦雪庵即景咏雪联句，牵扯宝玉和十位才女；算上凤姐在内共达十二人之多。他们分别是：凤、纨、宝玉、探、钗、湘、黛、琴、纹、绮；还有香菱和邢岫烟。
曹雪芹的行文功夫，描写一个人之时绝不会忘记其他人；但会有主次之分。曹雪芹的行文功夫，更不会随意编写有违其人物性情的故事。芦雪庵咏雪联句，他让迎春和惜春借故提前回避：惜春为大观园做画告假，迎春因生病不来。因为她俩的性情一个懦弱与世无争，一个早熟避世超脱；她俩的性格与曹雪芹要在芦雪庵咏雪联句中表达的思想主题格格不入。
还在芦雪庵咏雪联句的先一天，李纨刚提起做诗、起社的意思，宝钗有一段话对湘云和香菱两个说：成日只见你们论诗，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却放着两个现成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宝钗说的两个诗家是指：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香菱作诗特别心苦，其实是因发自真情；缘何不使永团圆，是她内心的呐喊。而湘云明摆着就一陪练，话口袋而已。联句完毕，黛玉还说湘云：有本事你能把二萧韵做完，我才服你；看你还有什么舌根好嚼？湘云作诗在钗黛二人的眼里就是话多、嚼舌根。但湘云的优点正在于此；她心不藏奸，为宝琴陪练正合适。
而以黛玉的性情，一般不会为别人陪练。但偏偏宝琴来到荣府，黛玉不但不吃醋，竟然还出宝玉所料、视宝琴胜过亲妹妹。故而，黛玉这次是真心来为宝琴陪练。
整个联句的过程，无论是上联还是下联之间，宝琴的诗句总是与黛玉、湘云两人紧挨着。其中，只有宝玉接了一句黛玉的“煮芋成新赏”、并留下上半联：“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因史湘云未来得及接宝玉，才被宝琴接了宝玉的一句“林斧不闻樵。”
黛玉吟的“煮芋成新赏”，原典是指苏东坡的小儿子苏过用山芋煮玉米糁粥的故事；苏东坡品尝了山芋玉米糁粥之后觉得味道很不错，还写了一首诗：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煮玉糁羹掺加山芋，味道芳香扑鼻，色泽酽白如雪；黛玉之所以说“新赏”乃另有所指，有以苦为乐之意：冬雪寒天煮粥掺加山芋为食，以度饥荒。
宝玉“撒盐是旧谣”之典出《世说新语》：东晋谢安与家人赏雪论诗，谢安的侄子谢朗先开始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他把雪花比作白色的盐。谢安侄女谢道韫对道：未若柳絮因风起；她把雪花比作漫天飞扬的柳絮，貌似更加形象贴切。赞美谢道韫的咏絮之才，亦即出于此典。黛玉的原典是说巧吃美食，宝玉旧谣原是赏雪作乐，都与战争苦难无关；所以湘云骂他们不中用，湘云的意思是：如果这样对下去就跑题了。
宝玉的性情，是大观园人所共知的瞎操心和无事忙，但他的联句却有缓气之功。宝琴在整个联句过程中，除了宝玉冷不丁地插下一联，馀者都是她和黛玉、湘云三个人上下对接。宝钗的作用和意义是指导性质，联的并不多。以上所言，对理解芦雪庵咏雪联句的主题和喻意特别重要。
二、联句玩法
在此先来略谈排律和联句。联句是多人联合作诗，两人叫对联，多人叫联句；人多会更有趣。联句的形式像接龙，但要求更高更复杂。联句通常采用排律，跟做律诗相差不太多：首联和尾联的要求不变，像是把颔联和颈联无限继续下去；直到把同部韵脚用完、或者偶尔还可重复使用。
联句首先定题、选韵；先由一个人起好首联的头一句、再由另一个人来完成首联联句即算开始；同时，这个人还要留下第二联的上半句；首联不要求一定对仗。接下来，再由其他人来完成第二联；这个人同时再留下第三联的上半句，让别人接着联。从第二联起要求对仗。如此反复循环、往来交错。直到韵脚用完之后收尾。
联句的首句要求破题。不料，由文盲凤姐起头的一夜北风紧，竟然十分合乎要求。破题很重要，关系联句的内涵与格调；做为老大姐李纨的开门雪尚飘，续得也好。众人下面联句的意境，都应该跟随“直刮了一夜的北风、开门看见大雪纷飞”之意扣题。众人给了凤姐极高的评价：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究其实，联句起源于上层社会文化人之间的附风作雅，源远流长。其本质与八股、律诗相差不多，文字游戏而已。严格地说，这种文字游戏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不过风趣玩笑而已。但虽然是文字游戏，倘要玩出花样和水平，还真得需要一些学问和功夫。曹雪芹把这种场合与美景许配薛宝琴，自有一番苦心。
三、黛湘琴合作的排律
依循如上所论，只把黛玉、湘云、宝琴三人的联句做成一组排律一一本来她们三个也紧挨着；顺便把宝玉那联不大中用的也放入其中，看看有没有新发现。
凤：一夜北风紧，纨：开门雪尚飘。（凤纨首联）
湘：麝煤熏宝鼎，琴：绮袖笼金貂。
琴：光夺窗前镜，黛：香粘壁上椒。
湘：野岸回孤棹，琴：吟鞭指灞桥。
琴：赐裘怜抚戍，湘：加絮念征徭。
黛：煮芋成新赏，玉：撒盐是旧谣。（黛宝加注）
玉：苇蓑犹泊钓，琴：林斧不闻樵。（玉琴加注）
琴：伏象千峰凸，湘：盘蛇一径遥。
湘：僵卧谁相问，琴：狂游喜客招。
琴：天机断缟带，湘：海市失鲛绡。
琴：烹茶冰渐沸，湘：煮酒叶难烧。
黛：没帚山僧扫，琴：埋琴稚子挑。
琴：月窟翻银浪，湘：霞城隐赤标。
琴：或湿鸳鸯带，湘：时凝翡翠翘。
黛：无风仍脉脉，琴：不雨亦潇潇。
纨：欲志今朝乐，绮：凭诗祝舜尧。（纨绮尾联）
先来看黛玉、湘云、宝琴、宝玉联句关联的文化典故信息。几个人采用的诗典，关系魏晋唐宋诗家如谢安、韦应物、李商隐、柳宗元、王安石、苏轼、杨万里等人的诗词典故，及相关时代人物的文化典故。
麝煤，诗典出于晚唐诗人韩偓、两宋之交的诗人杨万里的诗中。韩偓，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外甥女婿；历经了晚唐多次政变。杨万里，经历了两宋的更替，他做为南宋文化枢纽的权要人物，主导了南宋初期的文化革新。他一生力主抗金，反对投降。
宝鼎，表面之意，是用于祭祀的大香炉，代喻政权；也是三国南北分裂对峙时代东吴的一个年号。宝玉所联“苇蓑犹泊钓”之句关联的历史人物，是指晚唐改革家柳宗元，诗典出于其五言仄绝《江雪》。
总之，尤其以湘云、宝琴联句的内涵及寓意观照，全律的基调烘托出一个貌似尚在战争中的变革时代。看完宝琴、黛玉、湘云三人联句组成的排律，第一感觉，除“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两句写景之外，其余诗句皆与雪景无关；但却凤姐起头的一夜北风紧之隐喻有关，更与李绮尾句凭诗祝舜尧所隐喻的社会大事相关。
但宝琴、湘云“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这两句雪景描绘，又不是简单写景；何其大气磅礴、何其雄伟壮丽。译成白话就是：放眼展望白雪皑皑的神州大地，万千山峰如匍匐的巨象；河谷溪流似如龙蛇蜿蜒盘曲的路径一般，勾连着白色山岭通向远方。
读罢这两句，与李纨、李绮尾联的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联想起来，十分令人仰慕，红楼众钗具有不凡的大爱情操和出色的人文情怀。但这组排律明明是曹雪芹的手笔，这就是曹雪芹的真实胸襟。但曹雪芹却把如此气吞河山的襟怀，赐予笔下的女神薛宝琴，那么宝琴究竟是什么身世，竟值得他如此赞叹赞美而情有独钟？
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
四、黛湘琴排律的白话译文
为充分理解这首排的内涵，先以咏雪的主题就其表面之意译成白话如下，其它特别寓意待后面再行分解。
突袭的北风呼啸整整一晚，早起打开门大雪依旧飞飘。（凤纨首联）
贵人家燃起鼎炉以来取暖，双手笼入貂皮绮袖里御寒。
雪色洁白赛过窗前的镜光，雪花无意间沾染壁上椒香。
野流中的孤舟停泊靠岸，塞外诗人苦吟灞柳如雪风骚。
谁可怜边关将士送来衣裘，战袍可曾添加防冻的棉絮。
寒冬缺粮山芋煮粥已是新鲜，撒点如雪白盐更是奢望。（加注）
身披芦蓑的渔人孤独垂钓，林间听不见樵夫砍伐之声。（加注）
大地上的山峰如巨象匍匐，河流似盘蛇一般通向远方。
冻饿的贫民卧床谁来慰问，野游的客商喜逢酒家招饮。
雪花如天上织机剪断丝带，又像美人鱼抛下白色纱帔。
烹茶的雪水渐渐才能煎沸，煮酒的湿柴树叶实在难烧。
山僧扫着比帚还厚的积雪，少年掸捻琴弦凝结的冰花。
大雪如月光一样倾泻大地，美丽的城市不见朱色识标。
雪珠打湿绣着金鸳的衣带，还凝结在发顶的翡翠钗翘。
雪于无风之时仍脉脉飞卷，虽不是下雨依然潇潇有声。
如何记载今天的赏雪兴致，作诗来祝愿天下长久太平。（纨绮尾联）
显然，如果把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的联句放在一起品读，竟是一首以雪寄情咏志、心怀天下苍生的绝好诗篇。以诗的意境传递的信息，回顾作者开始对宝琴高贵气质的大肆宣染，可见她的思想和情怀，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那么，宝琴为何却在生活细节中表现得那么寒碜呢？
回想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刚进荣府之初的细节描述，作者说岫烟、李纹、李绮三人是一同来访投各自亲戚；甚至，邢岫烟是来求邢夫人帮她们治房舍、助盘缠。这些描述暗示：她们很有些怆惶逃亡的穷酸之相。她们访投荣府，明显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暂时避难之所。而宝琴匆匆北上，不是说来和梅翰林之子完婚的吗；现在还信不信？有关宝琴身世问题依旧放下，待后面解完她的十首怀古谜诗再说。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