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宝琴怀古诗释疑（中）
本篇继续解宝琴怀古谜诗，第五首至八首。
五、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广陵，就是扬州。扬州，自古是繁华风流之地。北宋八大家之一的秦观，字少游，即传说中苏东坡的妹夫，以华丽文藻著称的词人。他有一首《望海潮广陵怀古》的词，如初唐王勃的《滕王阁序》一样，极尽华丽赞美词藻；甚至不惜谄媚附势之文人能事，对古广陵的扬州放怀尽情地歌唱。
诗的第一句蝉噪鸦栖，比喻扬州富贵华丽、宁静详和的和谐气氛。但这些情形和好日子都如过眼烟云很快流逝。第二句的隋堤，是隋代大运河上的古堤名，在开封境内。隋代大运河是中国历史上的浩大工程，隋炀帝杨广主持修建。它连接了中国南北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贯通中国南中北杭州、洛阳、北京三座古城。南段经过扬州。
大运河竣工后杨广得意忘形，在河上大摆龙舟；他从陪都洛阳到扬州一路风流潇洒，留下千古骂名。诗的后两句寓意即是所指。京洛杭大运河的开凿，加重了纳税人负担，激化了社会矛盾，可谓天怒人怨。但它勾通南北水陆交通，带动经济发展却功不可没。晚唐才子皮日休有诗评曰：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皮日休的意思是说：隋炀帝如果没有运河上大赛龙舟的荒淫风流事，他修建大运河的功德就可与大禹平起平坐、同论功绩。但因隋炀帝无视开凿大运河带来的社会危机，为前隋政权引来毁灭性打击。这样把一个蝉噪鸦栖的繁华盛世彻底葬送，为历史留下纷纷指责和叹息。
隋炀帝杨广，隋代第二任皇帝；才华卓越，文武双全，生性风流倜傥。继位之先就统帅三军，助其父杨坚完成中国统一。继位之后杨广励精图治，治国抱负恢宏，并努力付诸实战。他重视文化建设，开通丝绸之路以促进文化交流。他推动交通建设，开凿大运河便利交通运输带动了经济的发展。他重视教育建设，开创科举制度。他积极拓展疆土亲率大军平定外番，三征高勾丽。但杨广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因不够重视开凿大运河带来的社会矛盾而导致国破人亡。
晚唐才子皮日休，功过不一。他才华横溢，思想进步；深入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他后来参加黄巢起义，命运不知所终。皮日休治国思想朴实，学术态度严谨。他作诗对杨广的客观评价，可见其治学风格。黄巢更是一个才识过人但功过是非不一的起义领袖。他率先对腐朽的大唐王朝宣战，后来却在兵败之际以屠杀无辜、嗜血食肉为乐。黄巢又是一个私欲无度、兽性极度膨胀的无耻残暴之人。
总之，不论隋炀帝杨广，或晚唐才子皮日休还是皮日休关联的起义领袖黄巢，他们都是历史变革之际功过不一的历史人物，风云变幻的特殊时期造就了他们的悲剧特征，昔日威赫赫的帝王也难以幸免。
六、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桃叶渡，南京城南秦淮河上的古渡，乃古时名胜，风流之地。当今也是金陵好风景。据说，东晋之时这里遍种桃花，十分美丽。所谓桃枝桃叶总分离，从诗的表面意思观照，是有关桃叶渡名胜古迹的名称来源；这个典故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与一个叫桃叶的卖扇女子相恋在古渡依依惜别的爱情故事。王献之作诗填赋，记下这段离伤之情，即他的《桃叶歌》。
王献之在桃叶歌里表达的哀愁、幽怨、惆怅等人生离别之情，虽说形同男女情感的风流韵事，但却寄寓在东晋名人雅士之间盛行的聚散离合之中；更蕴含着东晋时代文客雅士政治上的失意情怀。故而，此处特色的秦淮河桃叶古渡，因王献之风流浪漫的爱情绯闻而名扬天下。
六朝梁栋多如许，是该诗的诗眼。王献之，东晋名士王羲之之子。父子二人都是历史上著名书法大家，出身于东晋名门望族即王谢之王的王家。两晋时代的王家，联姻司马皇族，官爵显达。位高者可至太尉、太保、大夫、丞相、司徒、将军，实谓公侯之族；普通者如太守、刺史、尉丞、长史、秘书、郎中之类比比皆是。所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皆得官从政。但他们的官位并不十分高大显贵，似如今之厅局级。
东晋时代正逢乱世，司马氏专权。两晋的文人雅士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的政治抱负一般都难以实现；这倒为他们的艺术成就提供了土壤。王氏父子在书法艺术领域都表现出大胆的创新意识和自由精神，他们和许多魏晋六朝名士一样，把天生的才能和政治的失意寄托于艺术事业。宝琴的诗就是对这段历史往事的认识和感怀。
该诗谜底是：团扇。宝琴的怀古诗，是通过古迹对历史人物和历史往事的缅怀。所谓历史，都是已往之事。往事如过眼烟云，早己成风。从风的角度理解，团扇也是生风的器具。其次，团扇不但是南中国女性日常所用的俗物，也是当时中上层社会流行的文化艺术品；上面都题有画和诗。画和诗的内容多以历史故事和风景名胜为主要。
特殊团扇还题有名人、扇子主人的画像或相关诗词。因此，团扇是象征地位身份的文化物器，也是主人寄托情感的奢侈品。从外形看，团扇制造之时周边镶有箍筋，大致形状正如“浅池”。如果团扇题有诗画，因篇幅有限，其笔画多呈稀疏和分离之状。如果画有人物画像，使用之时，或挂在墙上或置于扇台之上，又很像一幅“小照”在手中或墙上或扇台“空悬”。
团扇也是文化艺术商品、或馈赠品，是能够代表地位、身份和阅历的珍物。一把精美有来历的扇子，其中不知又包含着多少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中国文学史上有关画扇题材的文学作品很多。
团扇的文化内涵与宝琴怀古诗的寓意基本相当。随着岁月的远去，团扇作为日常俗物又难以保存，上面记载的历史往事与墙壁的题诗一样只能“空悬”起来，此情此景正如对历史感怀的失落。宝琴诗的后两句是在表达这种人文情怀。
七、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昭君出塞，曾引后世无数史家和文家不断感慨吟咏。宝琴这首诗的意思很好理解，但在漫长的皇帝治下以至当今，诗中表达的曲折情理和批判思想，却非史家高士而不能为之或不敢为之。可见宝琴之不凡。末句中的樗栎，原是树木的劣质品种；诗中借指贾宝玉口里那种国贼禄蠹式的男人。有人猜测谜底是木匠用的墨斗，有点像；其实谜底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宝琴的史观。
王昭君，名王嫱，中国历史上有落雁之貌的大美女。最初的王昭君，是西汉末年汉元帝的普通宫女；天生丽质、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昭君的籍贯有多种说法，靠谱的说法倾向于宜昌秭归人。秭归这个地方的桔子特别甜爽。据可靠科学理论讲，秭归的桔子味道之所以上乘，与这里的气候水土条件密不可分。
可能也只有在这种气候温宜、风景秀美而险峻的地理之中，才能孕毓出外表如此美丽温柔、内心如此刚强坚韧、才艺又如此绝伦出众、品质还如此坚贞不愈的优秀女性。诚谓钟灵毓秀，天地之精华。故而，王昭君以一介平民之身当选入宫。
据说，昭君入宫之后因个性坚贞不肯贿赂画师，一直不能得宠。也有另一说：元帝的王皇后见她才貌出众就暗中贿赂画师，故意贬丑以来蒙蔽元帝。余以为后一种说法较为可靠。西汉中末期，外戚裙带势力已渗入西汉王朝各个角落，即使有个好皇帝欲扛天之大任，都无法挽救汉室的破落之势。
王昭君在宫中不能出头，后因边防有患需要和番；和番，是西汉皇帝刘家祖传的政治基因，即为了江山安宁用女人与外敌结亲。想起来真有趣，为了巩固皇帝江山而让女人和番之策的技术性和残酷性，均让天下男人尴尬。唐末学人李山甫暗骂道：
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李山甫说的极好。宝琴诗的最后一句，也表达了这同样的意思。但王昭君的和番，貌似并没有让后来的中国男人害羞，反而倒成为近两千年历史中的辉煌亮点。要不然，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四大美人总被念叨。闲言少叙。王昭君被选中，还是汉室后宫王皇后外戚势力和太监们一起捣的鬼。但刘汉祖传制度基因是主要的缘故。据说，汉元帝是个有点才能的人物。和番出发之际他见昭君的美貌和才能竟能母仪天下；立刻羞恨悲怒交织下诏宰了画师毛延寿。毛画师，就这样为王皇后、外戚势力和阉党等西汉王朝的政治精英当了替死鬼。
果然，之后的王昭君以自己的气度和才能做了匈奴两代王妃，为边关带来一段时期的繁荣安定。不久，汉室外戚王莽发动政变引发匈奴反脸又导致关河不宁，战祸频起。王昭君在绝望中忧愁悲愤而亡。
王昭君身后，葬于西域沙漠大黑河畔。昭君墓上，荒草凄凄；夕阳之下，风沙风扬。黑河之水呜咽，青云飞雁流连。远望貌似流云飞动青郁一片，故谓之青冢。一代天娇王昭君，带着无限的愁与恨，从此独眠沙漠。薛宝琴感慨于这段历史往事，故作此诗。感慨之余，
宝琴婉转赞赏哀叹王昭君的才能和不幸命运。该诗可算薛宝琴十首怀古诗的抒情佳品，译作白话如下：
黑河之水漫漫呜咽悲伤得似乎都不愿意再向前奔流；
竟如美丽王昭君于塞外寒风中弹奏琵琶的幽怨恨愁。
大汉王朝政工师以牺牲美女维稳的策略真塔麻英明，
空享民脂的公侯将相后世男儿为你们感到耻辱害羞。
王昭君是两汉之交历史变迁时代一位女中精灵。她的遭遇和命运结局悲中有乐，乐中有悲。相对既成事实的刘汉制度、相对无数留在宫中为极权浪费青春和生命如同槁木死灰一般消殒的悲惨宫女来说，王昭君在那场博弈中歪打正着，还算幸运者。强权差点儿牺牲了她，却奇迹般地挽救了她。她戏剧般的命运正是对专制和强权的反讽。借此节最后装下十二他哥。唐都浪子曾为王昭君的命运也有感慨，算是读红论史的互动。曾作一首八句《昭君幸》如下：
汉帝伤离斩画师，关河免战有宁时。
暮秋落雁听琴瑟，青冢流云著凤仪。
莫说长安风景好。频思塞外女儿奇。
缤纷美色今何在，自此人弹一怨词。
当然，这一切更与王昭君坚贞顽强的优秀品质关系极大。尽管她自幼远离故土亲人流落异梓，但却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勇气在男权社会的夹缝中活出名望，为后世留下绝伦不朽的诗作和曲作。并且，这些作品都是文艺史上的珍品，值得后世的敬仰纪念。
八、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宝琴第八首怀古诗，说的是中国历史上世界级大美人杨玉环的爱情故事结局。杨贵妃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约三十年前，连日本老牌女名星山口百惠曾八卦说自己是杨贵妃的后裔。可见杨贵妃的迷人程度。
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也是文学史上骚客不停扫瞄的对象，最有名的是晚唐风流多情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历来被当成爱情诗作的典范，当今依然被各类艺人从不同角度讴歌感叹。唐都浪子也不免有话要说，曾做八句新韵《杨妃冤》如下：
短恨声声恶臭唐，枉杀粉黛祭渔阳。
宫前荔果泉生艳，马下绫罗血浸香。
一旦温柔成泡影，何来寂寞练霓裳。
骚人喜媚勤说谎，缈缈瀛洲梦自长。
先要说明一个问题：这桩极权爱情故事的主角杨玉环，是现实爱情另一方皇帝李隆基的儿媳，即原来的寿王妃。很明显，这场貌似十分动人的爱情故事，是极权和富贵才能赢得的所谓爱情。
白居易，做为极权治下的高级文化奴才，他不可能、也没有胆量明确讽刺和揭露这种极权爱情的本质。所以，也只是发挥自己的艺术天赋浪漫式地歌颂了一下；隐约之间也包含些许讥讽。
还要明确一个人性概念：杨李结合之后，做为极权代表的李隆基以无上权力把这个尤物揽入怀中，从此之后他不爱江山爱美人，把自己的最高情感全都寄托于此。以人本意识观照，貌似的确十分动人。但他手中的极权，关键时刻却没能解救自己的爱情；终究是曾经为自己带来所谓爱情的极权，依然把美人送进地狱。因此不得不说，就杨玉环的所谓爱情与温柔，实质就是极权的牺牲品和陪葬品。
当温柔一旦付东洋的寂寞之时，李隆基只好求助于方士和神汉来解释。后世喜欢说谎的文人骚客，就为杨玉环的所终编下一桩桩谜团。最著名的一个是说：当时在马嵬坡陷于众军困境的杨玉环被暗中解救，死的那个替身，只是普通宫女；杨玉环被日本驻唐使先带到蓬莱仙山、再送往日本岛，并且还在那里重新组织家庭，儿孙满堂福寿永恒。这种美丽谎言，就是传统中国文学和中国文艺的标准答案：大团圆。更是奴才作家为极权擦脂抹粉以来愚弄民众的笔口艺术伎俩。
薛宝琴，做为曹雪芹最为得意的主角；她正是从这一高度出发，对历史上这桩著名的爱情故事重新审视，做出应有的讽刺抨击。然而，无论是曹雪芹还是薛宝琴，他们都不可能讽刺真正美好的爱情以及这桩风流往事中蕴含的人本意识。故而，诗的后两句就能感到：因为这桩传说的风流爱情故事毕竟还很动人，所以只要忆起居然还能闻见当日衣衾的余香。
更要强调的是：宝琴诗的前两句是明显的暗讽。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意思是说：专制极权之下，寂寞无聊的文人总是从历史上那些“脂痕粉渍”中辛苦地寻觅光辉；他们笔下的故事竟像神仙一般，一夜之间就把一个原本催人泪下、凄惨无比的爱情故事带到茫茫东海的温柔乡。这不正是以谎言来愚弄民众的所谓艺术吗？
综上所述可以见证，薛宝琴的见识确在红楼众钗之上。难怪林黛玉对其大加庇护，比宝钗更显亲近。未完待续。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