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凹晶馆三美联句（下）
一、妙玉续联的前提
前文从黛湘联句体会月印万川之说的内涵。此篇逐联解读妙玉独续黛湘的十三韵。重点体会其中文化寓意、思想主题与月亮之间的关联。如果妙玉的续联如果不如此体会，几乎与月亮无关。
黛玉湘云正在凹晶馆尽兴，不料妙玉幽灵般神秘现身，对二人最后两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大加赞赏，大叹诗意过于悲凉。随后，三人一起到栊翠庵。妙玉先把黛湘二人的联句抄出来，接着要独自做续。续诗之前，妙玉有两番话必须言明。妙玉头一番话有三层意思：
1、黛湘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显然，她认为不足。
2、黛湘警句已出，若再续担心后力不加。妙玉意思是说：自己一旦续成，至少应与黛湘比美，或者还有过之的可能。
3、妙玉的谦词。因是续貂，又害怕玷辱黛湘的意境。也就是说，她一旦续出其实并不会有辱于黛湘，或有过之。
黛玉从未见妙玉作诗，自然十分高兴。她一改往日脾气，不断恭维妙玉。这时的妙玉又另有一番话，也有三层意思：
1、如今收结，到底还应该回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言下之意，她的续作绝对写实。只恐黛湘二人在前面的联句有所发挥。
2、倘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而去搜奇捡怪，则失去了闺阁面目，也与题目无涉。可见，妙玉的续作与闺阁和真事真情有关。
3、续完之后，妙玉说：依自己的性格，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大碍。意思就是说：妙玉决心要超越黛湘。只是自己前头几句，也有些悲凄。
所以，下面把妙玉的十三韵也分做后五韵和末八韵两段解读。妙玉续作的意境和寓意比之黛湘究竟如何，待解毕再说。依照五律章法，原黛湘首联依旧可用。闲言少叙，且进入正题。
二、妙玉续联十三韵之后五韵解读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所谓香篆，原指香料，引申为香料的燃烟；亦指：燃香所用的器具。这种器具，一般为陶制或铜铸；高档的也有玉制或银铸金铸。都是祭祀用品。于皇家，就是后宫之物。销，就是销除、抹杀之意。金鼎，是祭祀大礼所用的金铸香炉；代指传国之宝；可以引申为：国家的栋梁和精英。前句意思是说：生活的无限享受，会使国家的命运陷于危机。
脂冰，即凝结的胭脂，代喻女儿失色、或皇宫后妃失宠。腻，这里指污垢。玉盆，指高档的盆器，诗里暗指马桶。下句就是说，青春女儿或皇宫美丽后妃一旦失去姿色，就如同马桶里的污垢一般。其实，这句也说明生命和青春易逝的自然规律。意境不免丧败悲凉。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箫，古老的管属乐器，代指抒情的音乐和雅趣。增，增添、带来。嫠妇泣，即寡妇孤独苦楚的泪水。衾，即被褥；亦指盖尸布、俗称苫尸单。倩，美好；亦有请求央求之意。若从对仗来看，倩，是央求之意，与上联的增对仗。侍儿温，由侍儿来同温。
因此，倘以表面之意该联可译作：音乐抒情的雅趣，只能增添寡妇的泪水；夜晚床上的被窝，却央请侍女加温。意思就是说，这个家庭没有了男主人，只留下一个寡妇和一个丫头。也可以引申译为：世间的欢乐，是孤独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当危机来临，苫尸单下总是裹着奴才的尸体。妙玉此联，道出专制社会的必然法则。的确太过悲惨。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所谓空帐，空设的床帐，代指没有欢乐的家庭。也泛指经济范畴的虚假账目。悬，吊起来、冷落之意；暗含愚弄、侵害之意。文凤，指极有才华的人。凤，虽为凤凰中的雄性，但诗文里多指女子；代指文章的精华。可以引申为家国的支柱和命脉。闲屏，闲置的屏帏。屏帏，代指闺房，引申代指为国家的官位或爵位。掩，掩藏、埋没。彩鸳：美丽的鸳鸯，泛指有才华之人。鸳，虽为鸳鸯中的雄性，但亦多指女子。
与下联合赏，该诗典先出自初唐上官婉儿的《彩书怨》中之句：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但相似意境，最早应为骆宾王的诗意。以该联表面之意可译作：空设的床帐，冷落了极具才华的美女；闲置的屏帏，掩藏着美丽的鸳鸯。也可以引申地解释为：虚假的账目，岂不知侵蚀了多少家国的经济支柱和命脉。闲设的空额爵位，又不知埋没了多少才俊和精英。
此联的上下句之寓意，都可喻作：贾氏裙带的主子依靠元妃的势力，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经济掠夺的勾当；并且获得了一定的浮华和虚禄。从而导致最终覆灭。总的说来，意境也很悲丧。
上官婉儿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露浓，即天气寒冷、露水太多；引申为处境艰难。苔，即苔藓；代指鄙微劣贱之物。更滑，更加滑溜；暗喻奸滑。诗典出自初唐骆宾王《在狱咏蝉》的两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骆宾王，才华盖世，初唐四杰之一。因仕途一直不得意，后来参与徐敬业的扬州兵变，写下名垂青史的《讨武檄文》。他在檄文中虽大骂武氏，但武氏读罢极赞其才，反而大骂宰相裴炎没有重用骆宾王。兵变失败之后，骆宾王失踪隐匿。总之，骆宾王的遭遇，就是武周之前小人居朝食禄之恶果。从此，武氏当政后比较注重人才。
霜重，与露浓同意。竹，即翠竹；代指高尚耿直的精英人物。难扪，难以抚摸；引申为：难以寻找。
该的表面之意是说：露水太多的台阶上，苔藓更加光滑容易使人绊倒。霜雾太重，就无法欣赏抚摸冰冷的翠竹。可以引申解释为：世事处境的艰难，更容易使无良小人显得奸滑而没有人情；而国家一旦遭遇了灾难，几乎很难找到耿直的忠良之臣和品质高尚的精英。呵，妙玉果然是前朝出身不凡的大家名媛的妙玉，见识都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犹，好像、恰似。步，步入、走进。萦纡，曲折、连环之意；这里指迷雾、迷惑。沼，即沼泽地，象征艰难处境和恶劣环境。还，更如、更像之意。登，登上、攀登。寂历，寂寞而凋零。原，荒原或高山。
此两句之意是说：人生在世，像步入泥泞的沼泽地，或走进曲折连环的迷宫。生命历程，更像是登上凋零的荒原，在攀登一座寂寞的大山。绝佳之比拟，妙玉果然才华非凡。闲言少叙，且看末八韵如何。
三、妙玉续联十三韵之末八韵解读
妙玉续联之前五韵，寓意表达都是人世间败丧悲凉的理道，但都包含世事的规律。从某个角度说，就是人性之恶在世间的体现。果然，如她之初所言，毕竟此人不虚。下面且看她的末八韵之解读。依旧用黛湘之原首联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所谓石奇，指石头的形状和特性的奇罕；代指世事的多样性。神鬼搏，神鬼在搏斗。木怪，指森林中的神秘；代指大自然的神奇风貌。虎狼蹲，指猛兽的凶相；代指人类和世事的残酷。
这两句之意就是说：一旦来到人间你就会发现，世事如奇形怪状的石头一样，像神鬼搏斗；大自然的风貌，原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的真面目。即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妙玉原来是隐居在寺院的真人，貌似如同科学家一般的哦。
赑屃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所谓赑屃，读音bixi毕希。它就是龙的第六子；另有一说，它是老大。传说中的龙有九个孩子，即所谓龙生九子、种种不同。赑屃的形象即多呆在寺庙或祠堂前顶着重物、长得像龟的那个。据说它是任劳任怨的大力士，驮着三山五岳。
赑屃，华夏图腾之一，象征勤劳朴素甘愿吃苦的劳动民众。朝光透，早晨的阳光透进来。象征美好的愿望，最终能够实现。这个传说典故，其意代指：任劳任怨的人民，向着文明艰难地一步步迈进。
罘罳，读音fusi伏侍。指修建在门外如同屏风一样，用来遮风挡雨的附助建筑物。象征在文明进程中始终站在最前面、抵挡风雨和灾难、不怕牺牲的勇士。晓露屯，清晨露水的屯集。晓露，恩惠之喻；所谓阳光雨露。该句比喻：站在前面遮风挡雨的精英勇士，同时能得到晨露的恩赐和滋润。
妙玉引此两典在于说明：人类文明进程中总会有站在前面牺牲的英雄；正是这种牺牲精神才换来经验和进步。他们是人类的栋梁，自然应当得到朝阳普照和雨露滋润。
罘罳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振林，振守森林，象征主宰世界。千树鸟，指所有的鸟类；比喻天下的普通百姓。啼谷，山谷中的声音。一声猿，指与人相似的猿类发出悲鸣。该联意思是说：主宰森林的，原来是唧唧喳喳的鸟类。而走出森林在山谷中鸣叫的却是较为高级的猿类。
倘如此问题来了：比较高级的猿类为何会发出悲声，而恰恰是平庸鸟类却能主宰森林？只能如此解释：正是越高级的物种或人类精英，才更容易悲忧在先具有忧患意识；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只有精英忧患在先，才能换来万民百姓主宰世界。
妙玉续诗的思想境界，与宝琴诗词内涵心系天下的情怀不相上下。这个话题先放下，后面再详议。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歧，即十字路口；代指人生的迷茫、困惑。熟，熟悉、清醒。焉忘径，怎能忘记正确道路。意思是说：只要在人生迷茫困惑之际保持清醒，就不会迷失方向。泉，本意为泉水，从地下冒出的清水；代指地下、九泉；亦代喻：人的生死或事物的生灭。知，了解，明白。不问源，不应对根本问题产生疑问。源，即事物的本来面目。此句的意思是说：人的生死和事物的生灭一样，都是世界万物原本具有的特征；这个问题，不必再去质疑。
此联读罢再叹一声：妙绝。妙玉不愧是诗仙和哲学家。难怪目无俗物的林黛玉都服气。妙玉，果真是才思奇妙的美丽精灵女子。这下明白了吧：曹雪芹为其人物的用名不是乱凑字。正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钟鸣，即钟鸣鼎食；比喻贵族之家的排场和豪华。栊翠寺，即栊翠庵，是妙玉在大观园的寄身之所。很矛盾是吧？其实并不。下篇，就要详说妙玉、宝琴还有柳大侠的身世都相似：原是前朝贵族世家子女。他们因恰逢乱世，只好颠沛流离，各自都有不同主宰人生命运的抉择。
鸡唱，就是公鸡鸣啼；指详和平淡的自然生活。稻香村，自然农庄。指李纨大观园的住处。该联表面意思是说：寺庙里恰恰住着曾经钟鸣鼎食之人，稻香村只能听见公鸡叫唤。妙玉下句含有羡慕、反讽与无奈的矛盾心情。该联引申之意是：富贵和空虚，很有可能同时存在；人类文明进化，经过一段时间猛进之后，还应具有归于一段平淡无奇时期的规律性。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此联无须多解，直译：世人倘若常有兴致的话；人类的悲痛何以寄怀？假如没有忧愁；人类的情绪怎会具有与生俱来的烦燥？继，同系；即牵挂、萦怀之意。意，指人的情绪。很明显，此联内涵是说：兴与悲，相依相伏。愁与烦，相生相存。貌似辩证法。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此联，再接上联之意直译：倘若世界是单一的；那么，美好的情怀岂不是只有自己来消遣；而高雅的情致，又该向谁透露呢？这种现象，不得不说是世界天生的悖论和矛盾。把此联与上两联的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和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合起来理解，可见妙玉的辩证逻辑思维。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彻旦，就是从夜晚到天明即一整夜之意。休云倦，不要嫌困倦。就是说，如果谁要弄明白其中真谛，只有在品茶之时慢慢地、细致地辩论研究方可获得。至此，黛湘妙的三十五韵全部解读完毕。
但此局最终，却设下一个更大谜团：妙玉之所以比黛玉称作诗仙；或许神仙不同于凡人之处，正在于此。妙玉联句的思想究竟与宝琴有何关联，能否达到曹雪芹认知的最高境界；还有待考量。末句所谓的彻旦，难免不会包含扯淡之意。之所以说是扯淡，意即世间的矛盾，不去解决没人重视，即便能看透也不过扯淡而已。
再说十三元三十五韵中衍生的五、八、九、十三、二十二等等这些数字，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因篇幅有限只能简略一叙：读红楼故事要细读第五、第八、第九、第十三、第二十二回等回目的故事内容。因为故事情节矛盾的焦点，都在其中隐含。
需要强调：说曹雪芹写历史，不仅仅有感于明末清初和南明时代的战祸为天下儿女带来的残害。而是把精明独到的目光投向中国历史的变迁、更替、变革和动荡时代；感悟其时中华优秀儿女为中华文明进步做出怎样悲壮惨淡的牺牲；以及他们为中华文化传承做出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
尤其以红楼众钗诗作内涵的大爱情怀和忧患情结观照，红楼故事大旨言情之说须重新审视。曹雪芹的非常情，正是经过明清更替时代的反思，对中国历史变迁变革动荡时代无数悲剧反复咀嚼；或许正如王国维先生所断：他想为遭遇如此轮回式苦难的中国民众，寻找一个永远的解脱之道。未完待续。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宝琴妙玉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