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萤光：皮日休和司空图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一一皮日休：汴河怀古

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

冢上卷旗人簇立，花边移寨鸟惊啼。

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

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

一一司空图：丁未岁归王官谷

司 空 图

一、末世文化人的抉择

历史动荡变革时代，各类文武学人产生的末世情结，总体看去，还是荣光显耀的成分居多；于黑暗中，犹如短暂夏夜几闪的萤光。鲁迅先生称之为：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站得再高一些看，末世学人的末世情结，是对人生意义、生存的目、终极价值产生怀疑和动摇的复杂心态。

个体因素差异，末世学人的人生抉择各不相同。就文化大内涵而论，除了所谓天降大任的救世主外，社会中上层，倘以武人的结局，可能有忠义、牺牲、殉国、殉主、起义、投诚、变节等等不同的姿势和花样。倘以文人的结局，又有忠孝、殉国、殉主、变节、逃避、隐居等等繁琐的样式或面孔。

简而言之：无论武人文人，无论选择何种姿势和姿态；他们的末世结局，不外乎如下三类。其一，要么殉旧主；其二，要么随新主；其三，要么逃避归隐。殉旧主者，多被称为烈士或忠臣。随新主者，多被称为能士或功臣。第三种逃避归隐者，恐怕以隐士、贤人得誉者居多。

但所谓隐士和贤人，也多被世人纳入观望一类贬损。以文化特色论，末世第三种观望者，占绝大多数。而无论后来的明白人和糊涂虫，却不加思索，统统谓之中庸的哈。叫人从何说起呢！

闲言少叙。大唐末期，文坛政坛巨子的末世情结，花样繁多，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韦应物，早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担心和预言。杜牧很早徒生颓意，一边在秦淮河尽情泡妞做梦，一边向美女横眉指责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厚亭花。

李商隐更是提早发出悲音，一边含蓄地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边为死后编个故事说：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厚亭花。还有如温庭筠之流的花间派，借女子闺愁缓释末世忧苦的妙人。一时无法尽述。总之，究竟怎样令人心惊惶惶的末世盛况呢？这是指将亡的前景。

一旦真的乱开，只说前两种，还要看谁真有勇气和魄力：倘说殉旧主，不但须有一定文治和武功，还须有悬空涉水的决心和志气。否则，旧主落荒奔命，断是无暇侧目。倘说随新主，更须敢于牺牲的气概。即便有弃暗投诚的志向，也须慎之又慎。不然恐怕鸡飞蛋打也难说。

但以上所议，前提是在传统观念之下。现代恐或并不如此。只就变节一例，就为社会所谓进步意识湮灭；说变节又成负能量，是回归干爹干妈的怀抱。

闲言少叙。唐末文坛有两位文武之才的诗人，颇值一议。一个是皮日休，一个是司空图。此二人一生际遇，正应曹雪芹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真正内涵。

二、皮日休的末世济世情怀

先说皮日休。皮日休，湖北天门人，曾隐居襄阳鹿门山。想毕此处果有灵气，竟让历代隐者争相青睐。皮日休是唐末著名诗人和文学家，应该说，他还是一位具有独立意识的思想家；大约生于836年前后，大唐王朝已进入末世动乱。

皮日休伴随大唐政权，走完最后一程；后来加入黄巢的队伍，帮助黄巢建立大齐政权，并担任大齐帝国翰林学士之职，兵败后失踪。他追随新主黄巢，打算成就霸业；如果说是变节，恐怕难以服众。余以为，皮氏颇具济世之志。

末世文人，尤其是如皮同日休出身卑微的仕人，仕途的追求和作为，原本非常艰难。按说以他的处境，如果对末世腐败污浊视而不见，才是最好选择。终究没自己什么事，何必操那份闲心？

但所谓有志之士，倘于精神领域完全做到不受干扰、想要达到真正的避世和淡泊境界，恐怕又非常不易。这就是他的诗文内涵表现出独立性、奇妙性和朴素性的根本缘由。

皮氏代表作《汴河怀古》，最能体现他的风格。这是一首兼怀古、论史、议政为一体的诗坛杰作。因视角独特，设论奇妙，观点朴素、有破有立扬名诗史。先看诗中的文化信息。

汴河，即通济渠，位于隋唐大运河洛阳东、至开封段；向南，直达洪泽湖南岸的盱眙境内。北宋之末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绘，就是北宋末期汴河沿岸的盛况。隋唐时期的汴河，更是全国水路咽喉，交通命脉所在。

汴　河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前两句就事论事，并提出质疑，没有多大深意。意思是说：世人都埋怨隋朝是因为杨广开凿大运河导致灭亡，可是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南北水路运输，还不是依靠它吗。言下之意：李家大宣真能扯淡；明明你们抢了杨家江山，又与大运河什么相干。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后两句一边肯定杨广的政绩和历史功勋，同时指出：大众化认识中的隋亡之论，无论如何也有正确的一面：就是杨广大摆龙舟的荒淫无耻和昏庸无道。

但传说的水殿龙舟事，又有好多说法。有史家认为：传说的大摆龙舟，其实是对杨广的栽赃陷害；真相是杨广被宇文氏囚禁谋杀，导致天下大乱。闲言少叙。无论如何，大运河是真正惠泽千古的样板工程。

该诗以古喻今，不但包含诗人的兴衰史观，更富有辩证法思想和思辩智慧；是中国文坛难得的具有理性思维的诗作，于世后有深刻启迪。表面议隋之亡，实则借隋讽唐；与初唐及中晚唐诗人借汉讽唐如出一辙。

皮日休时代，大唐王朝已名存实亡。有思想的学子仕人，不得不思考、追究其因。可以想象：当朝纲混乱、国步维艰，中下层具有独立思想的仕人，怎么能不忧心忡忡？诗人更是心如沥血。

以学术内涵观照，尽管皮日休的理论体系，并不是十分完善，但颇具独立意识和济世思想。他同情底层民众，察查政治得失；主张为政者要轻金玉，重经济；经营天下，更应以粟帛为要。这些政治见解，无疑都具有科学性和实用性。

皮日休追随新主黄巢，是想重新建立更为新颖的大齐国；而与变节一论绝无瓜葛。虽说大齐帝国的黄皮新政经过三四年匆匆失败，但皮日休做为末世文人济世怜民的热情与猛志，还应给予充分肯定和尊重。

三、司空图的末世殉国情怀

再说司空图。司空图与皮日休同庚，祖籍安徽，后迁居山西永济；唐末懿宗朝进士，出身中层官宦之家；累官至中书舍人。朱温建立后梁政权之际，见唐哀帝被谋害；古稀之年的司空图，随旧主壮烈殉国。

司空图一生，陪伴大唐末世懿宗、僖宗、昭宗、哀帝最后四位主子，走完最后时光。黄巢起义之时，司空图恐有失节之虑；或因几次追随僖宗未被十分重视之故，决定逃避隐居。

司空图文韬武略，朝野尽知。唐昭宗多次委以重任，他称病不出。人生最后二十多年，主要进行文学创作。司空图的诗文，以山水寄情为主。但又很明显，因处于末世乱世，又无法达到真正的超然境界。

成就司空图名望的，是他略有归属争议的诗论著作：二十四诗品。倍受后世各代名家推崇。这是一部集众家文学理念之长的杰作。由司空图潜心编辑，而并非完全由他创作的论著；包括大唐各派诗家共同的创作理论。

凡中国文士，多追求著书立说扬名青史。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人生前期，司空图或许还想干一番大事业，并未打算在文字上寄托梦想。末世时代，中国的武人也罢，文人也罢，心态大抵如此。

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当见末世危局已临，战火频起；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好把人生愿望寄托文学创作的路径，以告慰平生夙愿；或者还能证明自己没有在人间白走一遭。

但因怀着齐国平天下的理想，却始终无法完全出世。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司空图心中留恋的，竟然还是陶令千古高风。儒家圣祖，自从编书的那天起，就给中国所有文人和武人找到一位共同主人：皇帝。

公元908年，大唐末代皇帝李柷，被强降为济阴王。不久被梁太祖朱温鸠杀。噩耗传来，司空图痛哭流涕，拒绝进食。没了主人又断了营养，显然活不得。他以古稀之年残留的老迈之身，随旧主一同上路。一代学子司空图壮烈殉国，标志大唐李家王朝彻底灭亡。

　唐都浪子《诗解大唐》：皮日休司空图的末世情结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