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遗恨：诗坛狂人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侯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一一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附：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一一武媚：如意娘

一、杜审言妄语盖世

初唐四杰等文坛英俊主张的文学革新，到武周时代得到武则天的大力支持。武则天原本具有很高的文学造诣，但几乎被她的历史功勋屏蔽。

文前所附武媚的七绝《如意娘》，是初唐文坛闺怨类诗中精品；高超的表达技巧，夸张浪漫的诗意情调，虚实相映的思辨内涵，说尽闺中女儿相思之苦。这是后话，暂不展开。

武周时期，主持文学革新的班子设在门下省修文馆。

所谓修文馆，亦曾称弘文馆、昭文馆或崇文馆。是负责国家书文典籍校正修订、刊发收藏、教授生徒、施行礼仪的官署。其中的大学士一职，还可参议制度改革诸务。

初唐武周时代，修文馆的著名人物有初唐文章四友：崔融、李峤、苏味道、杜审言。除此四人之外，初唐文学改革集团还有当时的诗坛名流如：宋之问、沈佺期、阎朝隐、陈子昂、杨炯等等。

其中，以宋之问和沈佺期的学术成就最高；二人并肩主持，完成了六朝古诗向唐式格律诗的过渡革新，带动唐式格律诗韵律化创作，进入一个崭新局面。

相较之下，本文主角杜审言，除五言律诗有其所长之外，学术并无多少象样成就。

杜审言，祖籍襄阳，随做官的父亲杜依艺，迁入洛阳巩义。盛唐大诗人杜甫的爷爷。

杜审言于唐高宗咸亨年间进士及第，仕初担任尉丞之类的小官；后被武则天破格提拔为修文馆直学士，参与初唐文化革新。

杜审言恃才放旷，言语狂妄，十分令人讨厌。史上记载他狂妄言行有如下三例。

有一次，苏味道主持招录事宜；杜审言参加预选试判。结束后，他出门便说：苏味道必死无疑！众人闻言大惊，问其故。

杜审言笑着说：我和苏味道一起撰写判语，他读了我写的判词，一定会羞愧而死。明显是在讥笑苏味道诗文不如自己。幸亏，苏味道宽宏大量不与之计较，二人相处还算不错。

大唐诗坛一直狂人济济。贺知章自比狂客；杜审言个性张扬，更以轻狂出名。他常常不分场合吹牛：我写文章，屈原宋玉只能拉下手；我练书法，王羲之就配做学生。

狂妄之宝气，令人目呆，遂传为笑谈。

杜审言狂言妄语，至死不愈。临终之际，宋之问、武平一等同僚到榻前探望；只见他强撑病体，竟还不忘口吐豪言：

今生受尽天帝小儿之苦；平日压诸公久矣。今且死，公等方慰；唯恨后继无人耳！

他的意思是说：老天小儿，让我生不逢时，害我一生好苦；我死了，你们不要难过，平日我的才能压着你们，这下你们才有了出头之日；只恨今后再没有人能赶上我的才华了。

啊哈！老杜狂妄不羁之态，令人笑喷。但如果当成相声看，杜审言倒不失是一位风趣幽默的曲艺大师。

二、妄言痴态实为求自保

性格的缺陷，往往会为自己带来灾祸。杜审言狂妄的为人处世态度，导致被官场仇人构陷入狱。

幸有次子杜并，舍命手刃仇人，才让他得以苟且偷生。杜审言痛失爱子，为自己的狂妄付出沉重代价。

孝子救父的命案一时传开，竟感动了武则天；她亲自召见杜审言，并提拔他做修文馆学士。

武周时代中后期，政治舞台上的主角，如走马灯似的变幻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唐中宗李显复位之后，杜审言等人，曾因媚附内宠张氏兄弟，被贬谪出京，流放峰州；即今之越南北部地区。

这是李显新政之下，一次较大规模的政变清洗。原武周时代文化文学集团的种种声调和言论，均被视为负能量。杜审言、苏味道、宋之问、沈佺期等等一大批文化仕人，被集体流放到南部中国的各处蛮荒之地。涉案达数十人之多。

倘若以乐观的人生态度看，这次流放，又是一次宫廷文学意识流与大自然写实文学的深刻交融；为长期呆在宫廷安乐窝唱歌念经的文坛奴才，上了一堂生动逼真的田园山水课。

杜审言等流放派诗坛精英，开始了自己较长一段时期的文化苦旅。古中国皇帝治下，被贬谪的政坛奴才似如丧家之犬；对照往日的金碧辉煌和潇洒风流，他们的价值观和社会人生观，都将发生急剧变化。

但他们毕竟才华盖世。

与前面所讲宋之问的遭际相似，流放之途的杜审言，因感受到大自然的壮丽风光，激发他写下了大量优秀诗作。

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杜审言在为花天酒地的荒唐时光懊悔。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作为万里之外的戴罪之身，他十分想念并担心家乡亲人的命运安危。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可怜的杜审言，流放之途的伤感和孤独，让他几乎无法辨识方向；竟然感觉不到，湘江之水是在向北流淌。

相较之下，从前上官体宫廷应制诗的空洞无物和乏味无聊，让流放之途的大自然风光，激发他们的正常情感迅速复活，所作的这些情感真挚的诗文，终于有了人的味道。

中国历代文坛优秀作品的内涵，多是如此人生命运重重压抑之下，展现的深沉叹惋和切肤之痛；总是蕴藏着浓浓的悲剧情调。

但其实杜审言的宫廷诗，和上官仪的宫廷诗一样有味，也有不少审美价值不菲的佳品。

花杂芳园鸟，风和绿野烟；此联格律工整、写景自然，展示一幅旷达胸怀。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他在仰望天空思索，感受自然风云变幻的无穷力量。马衔边地雪，衣染异方尘；此联情景志趣相融，内涵的可贵更在于描绘他放马边关的耿耿男儿之风。

皇帝治下，中国文化人出世的旷达，和入世的苦悲之情相互交织，摧残着他们原本可能高尚的人生意志和人生价值观。

他们奉命所作的应制诗，中规中距；颂圣表忠的经文，毕恭毕敬，丝毫不敢马虎；面对皇权的神圣和冷血，唯恐自己性命堪忧。

所以，回想杜审言的妄语，其实就是打打嘴炮；不过逗人一乐，装出一副痴憨之态以求自保而已。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三、杜审言的才华

杜审言擅长五言律，采韵精准、对仗极工，并且不输内涵。他又善于实用文写作，才能才华颇为时人嫉妒。

在朝共事之时，杜审言的才华和诗作受到陈子昂极大推崇。陈子昂为他作序文时说：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捧其为武周时代文章第一。

宋人陈振孙评杜审言诗作说：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可见杜审言格律学问之精湛。

武周时代，在这次针对魏晋六朝前隋文化的文学改革中，杜审言在规范近体诗五言律方面功不可没。文前所列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一诗，被明人胡应麟捧为唐人五律第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侯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这是一首酬和、写景、抒怀的精品五律。

奇特之处是：作者的感受别致，而情绪凄冷；风光秀丽而情调伤感，置幽怨于言外。更为奇特之处是：该诗的诗体结构极为严谨，情绪思维逻辑尤为缜密。

而历来宫廷应制文学，最好不过感性思维随意发挥，很少有如此构思奇妙的理性之作。

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先生读罢该诗，评价更高，大叹不已：岂不伟哉、异样才思、未出其右、大笔大墨等等赞词迭出，几近失态。

并且，金圣叹坚定地认为：杜审言孙子杜甫沉郁的诗风，皆得其祖真传。稍后的大唐诗坛，杜甫虽不见狂妄，但只要提起自己爷爷，总是禁不住流露出骄傲之情。

杜甫炫耀说：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听这口气，是要把杜家狂妄门风发扬到底呢哈！

清初思想家兼文学家王夫之评曰：近体梁陈已有，至于杜审言者而始业叶于度。始业叶于度，开始合乎格律。

王夫之的意思是说：近体诗，于六朝之末梁陈时代早有，而到杜审言的手里，才真正合于韵律。

王夫子的评语，同时透露一个重要信息：杜审言的五律，其实沿袭了梁陈时代的近体诗风格。

事实也是如此：杜审言终生自迷的两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正是从南梁江淹的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萍袭化而来。

南梁江淹，自幼才华出众，妙笔生华；但他做官之后性情意志堕落，以致文章黯然失色。因此，可以见证一个文学规律：优秀的诗词文章，皆来源于大自然和生活之中。

杜审言，不只是这两句诗袭化了江淹诗句。

只要回读先秦诗作、魏晋骈文以及梁陈名流如江淹、沈约、谢灵运的诗文，就知道：杜审言，终生都在魏晋六朝文章诗赋里转圈儿。还算好，他终于成就了自己标准的五言律。人生收获，仅此而已。

杜审言是可悲的，这就是他死前笑骂造化小儿相苦的根本之因。

杜审言清楚，自己一生才华何为。他的狂妄，是对自己身处极权治下无奈的自嘲。

但杜审言袭化江淹诗文，并不仅仅是为己所用；而是阅读之时，勘破前贤精华，再切入生活，进一步的思想意境描摹。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的正是如上道理。杜审言风趣幽默的顽童性格，以及他狂而不妄的严谨治学态度，统统被他的孙子杜甫继承；终于成就中国文坛一代诗圣。

唐都浪子《诗解大唐》：狂人杜审言的玩童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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