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年代里，我们谈谈祈福、凶兆和预感
任大刚
冰川思想库联合创始人、研究员，专栏作家。曾任东方早报评论部主任，澎湃新闻网社论委员会主编，梨视频评论总监。现任梨视频研究院院长。出版有《与孔孟对话》（中文、韩文）。
专栏文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句话，现在可以用来形容行业衰败后，从业者人人自危，饭碗不保的惨状。有没有人，在这个行业如日中天之际，就能预感到大厦将倾，从而逃出生天？
每年高考前后，各种主管考试的神灵包括孔仲尼，都会笑纳不少考生及其家长送来的香火。那些真情或假意站在神灵面前的人，谁又敢说，这东西没用？
▲考生家长正在为孩子焚香祈福（图/图虫创意）
不确定性的未来，总是让人恐惧，又深具吸引力，总是驱使人想方设法抓住它，意图提前一窥未来的究竟，以调整现有姿态。但能洞见未来的，又有几人？
所谓“凶兆”
近代世界史最惨烈的，莫过于美洲印第安文明的灭绝。这场灭绝，从西班牙人的到来开始。印第安人当然不能理解世界主流叙事中，发现新大陆是怎么回事，他们对自己遭遇的记忆，记录在《战败者见闻录》这本书里。
按照该书所述，在西班牙人来到这里的前十年开始，凶兆不断出现，两个人分别记述的八个凶兆高度重复，让人不能断定它们没有发生过，其略述如下：
第一个凶兆，西班牙人到来的前十年，天空喷火，人们吓得捂住嘴巴，惊恐不安，议论纷纷。
第二个凶兆，墨西哥城一个神圣地方自燃起来，大火吞噬了它。
第三个凶兆，一道巨光降临在祖木尔克神庙上。
第四个凶兆，太阳还没落山，天上就降下大火。
第五个凶兆，飓风骤起，引起湖水沸腾，它在怒吼，在翻滚，就好像要把一切撕成碎块。
第六个凶兆，人们经常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她总是在夜晚叫喊道：“我的孩子们，我们应该远远地离开这里！”有时她还叫道“我的孩子们，我该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七个凶兆，生活在水边的人们时常撒网，常有所获。一次，他们捕到一只像鹤一样的灰色大鸟。他们把这只大鹤带到黑屋（学习巫术的房子）献给蒙泰古祖玛。已是中午时分，太阳当头。鸟头上有一面像镜子的东西，像纺锤样呈螺旋形，贴在鸟的头部中间。镜子里可以看到天空，能看到马斯特雷霍斯星座的各个行星。蒙泰古祖玛说这些星星是最大的不祥之兆。
第八个凶兆，经常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个个像妖怪。每人个身子两个头。人们将他们带到黑屋来见蒙泰古祖玛。刚见一面，他们就马上消失了。
▲《战败者见闻录》，作者米格尔·雷昂-波尔蒂利亚从大量的印第安著作（包括古代印第安人用图画文字写成的抄本）和口述历史中摘取典型的事例写成此书，且注明了资料来源，具有非常高的史料价值（图/网络）
印第安人所记述的这些“凶兆”，可以一笑置之吗？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提出合理的解释。
但是1642年8月，广州城北的居民，被城外突然出现的华南虎吓得半死，这也是一个得到应验的“凶兆”——两年后，明朝灭亡；8年后，清军攻破广州城，屠城12天，死亡70万人（另一说为10万）。
广州出现华南虎，现在学术性的合理解释是，在小冰河期影响下，气候异常，农作物欠收，加上海外贸易下滑，白银输入减少。如此天灾人祸，导致岭南经济与社会出现严重衰退，人口下降，耕地荒芜，野生动物活动范围扩大，老虎的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进城溜达了。
但也是由于小冰河期，导致明朝末年严重干旱，造反暴动此起彼伏，关外的满清趁机攻入中原，席卷全国，清军打到广州，实施屠城。
▲据Robert B. Marks （马立博）在《虎、米、丝、泥 : 帝制晚期华南的环境与经济》，从17世纪开始，华南寒潮的频率开始增加，寒冷天气造成了粮食歉收，食物短缺，加上贸易与货币流通受阻，天灾和人祸造成南方人口的迅速下降与耕地荒芜，这使得被人类砍伐的森林又重新长出来，野生动物开始回归。华南虎出现在广州城边，正是此种表现中的一例。（图/网络）
一只老虎出现在广州城，与之后的广州大劫难之间，被“小冰河期”的气候变化所共同笼罩，两者之间不构成直接因果，但至少是有相关性的。老虎作为“凶兆”出现在广州城，顺理成章，可以视为不久之后大劫难来临的“凶兆”。
换言之，出现“凶兆”，不是一定不可理喻。
林肯梦见自己遇刺身亡？
林肯遇刺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案件。
亚伯拉罕·林肯是美国第16任总统，领导了拯救联邦和结束奴隶制的伟大斗争。但他的遇刺身亡，带着很多神秘色彩。
多个版本的说法是，1865年4月2日晚上，也就是林肯遇刺前两天，林肯做了一个梦：
……我很晚就寝，入睡不久就开始做梦，梦境中感觉周围像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我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泣，我于是起床，迷迷糊糊地寻声走去。
......我下了楼，楼下的寂静被哭声打破，可我没有看到哭泣的人。我挨着房间一间间地走过，到处都有哭声，可到处都没有看见啼哭的人。我感觉很迷惑也很惊慌，我决心要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到了东厅，看到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一个灵柩摆在大厅中央，里面躺着一个人，他的面部被蒙上了，周围有很多士兵守卫。在这些人中，有的人在伤心地痛哭，其悲痛欲绝的样子实在令人辛酸；有的人则愁容满面地看着灵柩里的尸体，表情麻木。
我上前去问：白宫里谁死了？一个卫兵回答说，是总统，他遇刺了。
两天后，4月4日晚上，林肯在剧院被凶手从后脑开了一枪，不治身亡。
▲《纽约时报》（左）与《费城问讯报》（右）等对林肯总统遇刺及其葬礼作出了详尽报道，但并没有可靠消息源证实林肯遇刺前的梦属实（图/网络）
从梦见遇刺到真的被刺身亡，看起来是很惊悚的。但其实，遇刺这件事本身，事后复盘，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循。
譬如，林肯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刺杀；譬如，南方奴隶主一直想除掉他。而林肯本人，也知道有人要暗杀他，也担心某一天会死于暗杀。就此而论，林肯对自己的安全处境心知肚明。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会在哪一天哪一个地方，遭遇这次致命暗杀。
林肯的这个梦，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这个梦是一种意识深处的担忧，也可以视为提醒和警告。然而这一次，他没躲过。
因此，林肯的梦，也是可以给出合理解释的“凶兆”。
能解释的，和不能解释的
岁末年初，各种盘点与展望，总是层出不穷。
以前，传统媒体搞了很多意义有限的“十大新闻”，不仅价值观众口难调，而且公信力也成了问题。随着传统媒体的深度溃败，搞得越来越少了。
倒是对未来的预测，各种机构和个人热情不减，受众的关注度一往无前。
有的商业机构一本正经的预测，90%以上都是错的，贻笑大方；还有当年预测房价暴跌从而红了好一阵的那几位，听从他们的预测而损失惨重者，恨不得食肉寝皮；但也有个别人，神奇地预测到今后一两年的走势、大势，从此一言成名，被奉为神明。
预测业如此兴旺，是因为它是刚需。人不能没有预测，否则世界太让人惶恐。
譬如房子，你的预测是涨是跌，直接决定你的收益，买卖时机抓得好，可以抵上好多年的工作所得。几乎所有合法的意外之财与一夜暴富，都跟它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因此，它也就成了人间最大的、最吸引人的游戏，由此诞生宗教、神学、哲学、科学、巫术、算命等等诸般学问。
但天下之最难事，莫过于预测。所幸近代以来，很多预测逐渐纳入科学与理性范畴，很多学科应运而生，自然科学中如气候、气象、天文现象等等，越来越精准；社会科学中，那些富有洞见的专业学者和业界人士，对于近期宏观经济走势、行业变局、一国一地区的人口走势、社会发展，以及社会心理的流行趋势等等，其预测大致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这样的人，往往获得民间社会神一般的礼遇和敬重。其实在古代，能够预测未来的人，都是通神的人。
图/图虫创意
以后见之明的角度看，1. 一切重大变故，均有推动它发生的因素；2. 一切重大变故，都是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使然；3. 一切因素在事发之前，都在或多或少地提醒、警示相关人等。
这三点，使当下的人与未来即将发生的重大变故构成直接关系。与之对应，先天敏感、后天习得，历史洞见、现实感悟，这些应该都是是否能够提前预测重大变故的必备素质。
后天习得，历史洞见和现实感悟不难理解。先天敏感其实也不稀奇，一些动物就具有感知未来的能力。譬如大地震发生前，很多动物均有异常激烈的反应，不幸的事，人的这一点能力却要迟钝很多。它们为什么反应激烈？如今的解释已经很科学与理性了。
更不幸的是，大部分人并不同时具备这四种素质，对未来浑浑噩噩，事到临头，手忙脚乱，乱作一团。
人类真的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换言之，人有多大的预知未来的能力？
小说家言，还是实有其事？
专业人士（包括巫师）感知未来的方式方法，是用后天习得的现代科学（或卜卦）方法分析推演、测算，我们姑且称之为预测；而普通人感知未来的方式方法，则来自于本能的反应，譬如做梦、下意识的反应，我们姑且称之为预感。
下面这些著名的预感案例，它们的5个W并不齐备，很难纳入科学与理性的范畴，也就是很难在现代知识背景下加以讨论，就像印第安人感知到“凶兆”一样，你无法评价，因此是预感，不是预测，并不“科学”，不科学，不一定不是事实。真假如何，读者自辨。
其一是，泰坦尼克号起航前夕，商人乔里奥昆纳也是梦见泰坦尼克号翻船，由于预感不妙，于是退掉了难得的船票。
其二是，一战结束后，波兰少女梅娜的情人劳斯没有从战场上回来。梅娜反复梦见劳斯被堵在一个城堡的山洞里出不来，梅娜于是走上寻找情人的道路，终于在一个地方找到了梦中的城堡，果然在城堡的山洞中找到靠着里面的水和食物生存了两年的劳斯。原来劳斯的部队驻扎在这里的时候，被炮火击中，把他埋在了山洞之中。
其三是，住在美国圣路易的罗兹小姐有一次到芝加哥去，路上住在一个农村朋友家，夜半时分，她听到屋外有马蹄声，以为有客人来，于是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只见一辆没有拉着棺材的灵车上面挤满人，马车上前，赶车的人向她吆喝道，“还能坐一位呀！”这个人的外貌让罗兹小姐感到恐怖，吓得她赶紧钻进被窝。
告别朋友后，罗兹小姐到了芝加哥，去一家大商场买东西。在商场最顶层，她想坐电梯下去，但是电梯里已经挤满人，她有些犹豫，电梯服务员对她说：”还能坐一位呀！”
罗兹小姐陡然想起，前晚那个男人的话，怎么与电梯服务员说的一模一样？犹豫着就没有进去。结果这部电梯在运行中突发事故，坠落地面，电梯里的人全部遇难。
这三件事，很难查证准确的时间、地点，见证者是谁，信誉如何，就像一切历史上存在过的那些神启、神迹一样，并不符合科学与理性精神，这大概是个信仰领域的事情。
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不必聚诉，否则各种宗教之间必定互相攻讦，没完没了，徒伤和气。
你有没有完美预感？
《大众科技》1999年第一期提出，完美预感案例应符合以下五项标准。它可以说是将村老学究之言与科学精神完美结合在一起了：
1、预感应在与它有关的事件发生之前被告知一位可靠的证人。
2、在预感与事件之间的时间间隔应是不长的。
3、事件应是预感者预感在其生活环境中不大可能发生的情况。
4、预感到的应是真正注定要实现的而不只是象征性预示出的事件。
5、预感到的细节应与事件的细节相响合。
以五个标准衡量，印第安人的“凶兆”，可靠的证人兴许有，但不符合第四点——“凶兆”之后真正发生的事情，在细节上并不吻合；广州城出现华南虎，在那个时候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看来，是带着迷信色彩的“凶兆”，但后世的气候学家和更大视野的历史学家却可以得到科学与理性的解释，终被“科学”以待。林肯梦见遇刺身亡，倒是符合预感的上述五个要素；而那三个神秘故事，首先可靠证人就成了难题。
在不确定性陡增的年代，伴随科学与理性昌明，形形色色的预测会更多，但科学与理性未必能提升人的本能，因此人的预感能力未必同步增强。
▲那些瞪大眼睛同时又洞见历史与现实之隧的人，可以熬过寒冬（图/图虫创意）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更加倚重于上文所述的后天习得、历史洞见和现实感悟。
兴许，在这个戊戌味的年份，那些瞪大眼睛同时又洞见历史与现实之隧的人，可以熬过寒冬。
不过，如果真的坐在覆巢里，做不成一枚完卵，那也是命中注定。要知道，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投稿邮箱：bcsxk201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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