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子岛扇贝又跑了，但我要谈的是这份报告

关不羽

专栏作家。人称“两脚书橱”，其实是个胖子。人生理想码字，平生所误贪吃。

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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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跑掉的扇贝，频频出事的东北股

獐子岛的扇贝跑了两回，这次死了。死了比跑了好，因为干脆、彻底、不留念想。
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1958年，其公司官网介绍称的“黄海深处的一面红旗”、“海上大寨”都是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至于后面的“海底银行”、“海上蓝筹”，算是上市后的愿景吧，现在看来很可笑——银行里的钱可不会长腿跑了，也不会“集体自杀”。至于蓝筹，如果蓝筹股是坑股民的意思，獐子岛才名副其实。

▲辽宁大连獐子岛的海参、扇贝养殖区

獐子岛出事前，另一家备受瞩目的东北上市企业也出了“好消息”。那个更为彻底，企业干脆退市了——10月8日，深交所最终作出对长春的长生生物终止上市的决定。一个月后的11月7日，长生生物宣布破产。这家制造了几十万支问题疫苗的企业，只在世上留下了一片骂声和一大堆谜团。这是两家不该出事的企业。
獐子岛，经营的是传统优势产业，其自然地域特性几乎不可替代；长生生物的疫苗行业有超高审批门槛，以及垄断性的市场销售。只要管理者有平均水准左右的道德标准和管理水平，躺着也能平稳运作，可是搞砸了。有什么道理呢？即便在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A股市场，东北上市公司也能高调地占据“反派阵营”C位——与其常年“低调”的经济表现完全不相称。在股市里搞砸的东北上市公司可不是一家两家，吉林敖东、抚顺特钢、吉恩镍业、欣泰电气、烯碳新材，排队“出事”，乃至退市。“炒股不买东北股”和“投资不过山海关”相映成趣，成为资本市场的诅咒。

02

《吉林报告》，开了一份“补药”

东北经济有病，这是中国各界的共识。这倒不是说这病有多复杂，而是观点比较一致：东北深受计划经济影响，存在明显的体制和机制问题。一个病人横竖会诊多次，结论都是一样的，也就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
但万事总有例外，2017年8月21日，林毅夫团队发布《吉林省经济结构转型升级报告（征求意见稿）》（下称《吉林报告》），征求的是意见，却引发一次近年来罕见的大规模争论。可是，《吉林报告》打破了林毅夫不惹非议的惯例，吵作一团。这份准备时间长达一年、份量很重的报告，甚至被批评者指为“把吉林推进火坑”，主要是指报告中主张“先轻工后重工”的产业政策。

▲经济学家林毅夫

客观地说，《吉林报告》是一份很聪明的文件。林毅夫团队不是没有看到问题所在，在报告中反思了第一轮“振兴东北”战略中“输血模式”的弊端：占据主导地位的重工业国企在“经营困难—政府‘输血’—企业进一步扩张—利润下降—经营困难”的怪圈中循环，输血越多窟窿越大。这是有见地的。他们给出的药方是“另起炉灶”，既然重工业怎么搞都搞不好，那就搞轻工吧——外界批评他们建议在吉林搞轻纺是胡来，林毅夫团队有理由表示委屈，因为他们建议了五大万亿产业集群，包括纺织服装、消费电子、食品加工、医药健康、新能源、新材料……这么周到、几乎从低到高的轻工各部门都配置上了，批评者怎么就看到个轻纺呢？这肯定是以偏概全了，没有看出这张冗长的名单上“总有一款适合您”的良苦用心。这份报告确实体现了林毅夫新结构主义经济学的要义“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这也是林毅夫素来不错的不二法门。你和他谈政府，他和你谈市场；你和他谈市场，他和你谈政府。解释外国经济问题，大可批评“政府乱为”；解释本国市场，则政府不可无为。政府要伸手了，他来证明有为。市场被搅和黄了，他来证明市场无效了。“有效市场，有为政府”八个大字，捯饬出七十二种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话永远中听且不错，保持脚向下落地。

▲吉林老工业生产基地

《吉林报告》彻底贯彻了这种精致从容、政治正确的理论美感——一个字也没提过什么体制和机制问题，只是产业政策要跟上。这份报告开了一份“补药”，只是前一份补药补在传统重工板块——报告指出了补出虚火的问题，这次换个方向补而已。不知道这么个朝三暮四和暮四朝三的戏法，折腾一年之久作甚？林毅夫团队在争论的回应中特别援引了一段铿锵有力的话：有人士如此评论：“林毅夫的方案的最核心一条是抛开历史，轻装上阵，按照比较优势，重新塑造优势产业，大家看明白了吗？”——大家只好看明白了。可是，历史怎么抛开？怎么从重装变轻装？光看明白是无济于事的。吉林乃至东北的问题，都不是看看就行了。经济数据可以造假，经济理论可以歪曲，但是经济表现是实打实的。
吉林，注定是林毅夫的滑铁卢。

03

报告“没错”，理论可疑

2019上半年中国31省、市GDP排名出炉，吉林排名第25位。更不幸的是，GDP名义增速仅为2.0%，毫无悬念地排名垫底。刚出炉的天猫双十一消费排名中，吉林排名第24位。经济活力和消费能力都到了吊车尾的地步。吉林省的经济情况是，一产停滞、二产倒退，唯一火爆的是房地产，商品房销售实现了逆势增长23%的“优秀成绩”，给政府报告添了“第三产业高速发展”的浓重一笔。这得益于政府推动的大规模棚改。
与其他经济部门的迟缓、倒退相比，棚改拉动房地产的效率之高令人乍舌。以长春为例，2018年长春城市棚户区改造任务超额完成，年度改造完成率约126.87%，年度建成完成率约242.88%。

▲吉林松花江畔楼盘夜色风光

棚改速度快得惊人，数量也大得惊人。2017年，吉林省的棚改是达到11.9万套——同一年份江苏的棚改也只有26万户，而江苏人口达八千万，加上外来人口超过了一个亿，是吉林省的三四倍，经济体量更是吉林的七倍有余。难以想象以吉林的经济发展状况，大规模棚改的投资如何消化，省内三四线城市大量房产库存如何去化。更难以想象但是，去掉房地产数据后的吉林经济数据又会是什么样子？《吉林报告》没有错，主张发展“优势产业”的报告批评者也没有对。因为吉林真正发展的不是重工、不是轻工，而是房地产！但是，林毅夫团队应用的理论显然失败了，这肯定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有为”，也不是市场失效，因为这个“房地产市场”是被“有形之手”硬生生拔出来的。
2018年吉林省主要产业的固定资产投资中，只有房地产实现了同比增长29.2%，其中住宅投资增长32.7%。其余几乎全部下降，信息产业-33%、住宿餐饮-32%，名列第一、第二。打造五大产业集群呢？号称要每个集群万亿规模，从固定资产投资数据看毫无发展的迹象。留下的问题是，如此大规模透支后，吉林的经济还有未来吗？截至今年6月末，吉林省的中长期消费贷款已经达到了3934亿元，同比增长22%。我国金融统计口径是把住房按揭计入消费贷款的，也就是说近四千亿的“消费贷款”主力就是住房按揭，其增长幅度和商品房销售同步。同时，房价也在同步增长，2016年长春的房屋均价为每平米6837元，2018年已经涨到了每平米9175元，其他城市也有幅度不同的上涨，与吉林省整体经济表现不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吉林老工业生产基地

这种房价上涨、房市火爆肯定不是市场自发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来自中央财政的扶持资金加了杠杆，通过货币化棚改进入了房地产领域。但是，没有经济整体运行向好的支撑，这种“政策市”能维持多久呢？政府的“拉动力”也快见底了，今年上半年吉林省政府财政状况急剧恶化，财政收入同比下降超过10%，财政自给率仅31%，钱快烧光了。这才是虚高的房价，结果不会好——黑龙江的鹤岗就是典型的例子。显然，林毅夫团队期待的“有为”没有出现，这也是林毅夫的理论中很令人困惑的地方：怎样“有为”，如何“失效”?政府主导经济活动，谁来保证有为而不乱为呢？“有形之手”不断搅动的市场，失效的到底是市场机制，还是搅动本身？

04

“命题作文”不出好文章

经济学者、智库广泛参与政府经济决策的当下，专业报告好看不好用、中听不中用，并不是个别现象。其中恐怕也有机制问题吧？
今天中国很多功成名就的经济学者已经不复当年“莫干山会议”推动改革的勇气，而是很习惯、很享受写“命题作文”——强调“政府主导”“政府干预”的命题，市场可提可不提，提了也是从属、点缀。这是个奇怪的现象，违背基本的常识。如果政府可以代替企业家做出市场决策，那么企业家早就该在发达国家消失了。
▲1984年9月的莫干山会议与会者合影（图片转载自《炎黄春秋》杂志）在市场中，所有人都可能犯错，无人例外。市场机制的作用之一就是分散风险，而强制集中资源的“有为”恰恰是集中了风险。这是好事吗？从地域上看至少在吉林、在东北肯定不是。从行业上看，大规模补贴光伏、新能源车，也是一堆虚火。
难道一些经济学者心心念念、视为万灵药的产业政策要的是这样的效果：烧钱一时爽，经济数据好看几年，烧光了就断崖式下落？如果“命题作文”的题错了，“作文”从一开始就黄了。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前些年讨论税负问题，多少经济学者出来一本正经论证税负水平不高。直到政府意识到税负过高，一些经济学者还在喋喋不休地反对减税、新增税收。他们知道这话中听，因此不错。
天天做命题作文，有广大中小学生足矣。*本文图片除说明外均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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