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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图书馆藏《四书章句集注》探疑

2017-07-05 王智科 善本古籍

图一和图三是两部书的同一页内容,即《大学章句》的首页。简单比较一下就能看出,这两部书,不是同一个版本。

徐州市图书馆(以下简称徐图)有一部宋版书《四书章句集注》。近年来省、市各报已有数篇文章谈及此书。然而,有关这部书的名称、内容、版本、卷帙、现存卷数、刊印时间等问题,仍有介绍不清甚至讹误之处。为此,本文作者带着问题,查阅了相关资料,并两次前往馆中请教古籍部主任王仁同老师,并获查看原书。现将探寻的初步答案写在下面,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一部找不到书名的书

平时我们能见到的图书,无论是古本,还是今本,封面或扉页上总会有书名。奇怪的是,前文提到的这部徐图藏本,总共十四册书中,连一处“四书章句集注”的字样也找不到。既然公开介绍的文章中,都说它名为《四书章句集注》,为什么却找不到书名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这部书的来历说起。

《四书章句集注》实际上是四部书

提起儒家经典,一般人都知道“四书五经”。“四书”和“五经”这两个名词,“五经”的出现,要早于“四书”。秦代以前即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的说法。后来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六经中的《乐》失传,于是出现了“五经”之说。唐代孔颖达编《五经正义》,用《礼记》取代了《仪礼》,成为后来通行的“五经”。他的这部书,也是官方认可的权威的《五经》注解。

“四书”这个名词的出现,始于宋代大儒朱熹(1130-1200)。朱熹认为,《大学》才是“初学入德之门”,《中庸》才是“孔门传授心法”的捷径。初学者应该先读《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书:“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朱子语类》卷十四)

朱熹推崇这四部书,并不仅限于口头提倡。为了便于初学者阅读,他还亲自动手,为《论语》、《孟子》作“集注”,为《大学》、《中庸》作“章句”。

所谓“集注”,顾名思义,即“集众人之注释”,朱熹把“二程”(程颢、程颐)及其弟子们对《论语》、《孟子》的注释汇集起来,编成了《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

“章句”一词,原是“章法”与“句子”的合称。《文心雕龙·章句篇》谓“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可见章是文章的段落,句是文章中最基本的语义构成部分。根据文章中每句、每章(段)的内在含义,逐句、逐章地加以诠释,就称为“章句之学”。在汉代,由于注家多用分章析句的方式来解说古书的含义,于是便形成一种流行的著作体——“章句”,朱熹注解《大学》和《中庸》时,就采用了“章句”体。他对这两部书的注解,被称为《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

朱熹的这四部书,并不是同时完成的。《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编成于南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淳熙十六年(1189)年,他又完成了《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

第二年,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朱熹到漳州任知府。就在这一年,他第一次把这四种书刻印了出来。同时印出的这四种书,被称为“四书”。人们通常所说的“四书五经”中“四书”的称谓,就是从此开始的。

之所以说它们实际上是四部书,是因为这四种书,是各自独立成书的,即所谓“各有起讫,各自单行。”四种书在一起,没有统一编定卷次,前面没有总《序》,甚至翻遍全书,连个统一的书名也找不到。

那么,本来各自独立的四部书,是从何时起,被合称为《四书章句集注》的呢?

这个问题,涉及到另一部宋版的《四书章句集注》。那部书,现藏国家图书馆。

为了便于区分,姑且称之为“国图藏本”。徐州市图书馆的这部宋版《四书章句集注》,就叫“徐图藏本”吧。

私家藏书的书目为其定名

朱熹的这四种书,在宋代人的书目中已有记载。如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中,著录有朱熹《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十四卷,《大学章句》一卷,《中庸章句》一卷。但是,宋代书目中,没有《四书章句集注》的著录。可见,在宋代,人们是把它们当做四部书看待的。

元代编著的《宋史·刘爚(音悦)传》中,载他“取熹《四书集注》刊行之。”这是《四书集注》之名出现的较早记载。明代编著的《元史·许谦传》,谓谦“读《四书章句集注》,有《丛说》二十卷。”这是较早出现的《四书章句集注》之名。但这些记载,只是行文用语,并不是严格的书目著录。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刊印的《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六中著录了此书,书名就是《四书章句集注》,并说:“是本为诸家所未见,故并无题识及收藏印记,而间有妄加涂改之处,然楮墨完好,字大悦目,真宋刊之上品也。”国家图书馆的李致忠先生,依据文中“为诸家所未见”这句话推断,最早在书目中以《四书章句集注》之名著录此书的,就是《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

“铁琴铜剑楼”是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它的主人是常熟瞿氏。瞿氏家藏古铁琴、铜剑各一,因以为藏书楼命名。铁琴铜剑楼所藏的那部宋版《四书章句集注》,在解放初期,被瞿氏后人捐给了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也就是前文所说的“国图藏本”。

徐图藏本的具体刊印年份能确定吗?

在省市各报关于徐图藏本的文章中,已有确指其刊印年份为南宋某年者。经查阅相关资料,基本可以确定,那是因为作者把徐图藏本和国图藏本弄混了的结果。

先来看看徐图藏本和国图藏本是否同一版本。

在两部书的同一页内容,即《大学章句》的首页。简单比较一下就能看出,这两部书,不是同一个版本。(见图片)

既然不是同一版本,那么,国图藏本的刊印年份,就不能照搬到徐图藏本上来。

事实上,曾经前来徐图鉴定该书的李致忠先生,和国家图书馆的其他专家们,只是根据徐图藏本中的刻工姓名、用字避讳以及刻书使用的字体等因素,确认其刊印于南宋晚期,并没有确指其刊印年份。

那么,徐图藏本的具体刊印年份,是否能确定呢?先来看看国图藏本的刊印年份是如何确定的。

国图藏本《四书章句集注》,包括《论语集注》十卷《序说》一卷,《孟子集注》十四卷《序说》一卷,《大学章句》一卷,《中庸章句》一卷,共28卷。

国图藏本,古籍圈内称为“当涂郡斋本”。当涂即今天安徽的当涂县。南宋时期,那里是太平州的治所,当涂县与太平州同城,是其附郭。这四部书,是当时的太平知州,在官署中刻印的。宋代的知府和知州,亦被文人习称为“郡守”,因此,太平知州刻印的书,就被称为“当涂郡斋本”。

国图藏本,之所以被确定为当涂郡斋本,并能判定确切的刊印时间,是因为在其中的《大学章句》文后,镌刻有宋理宗淳祐十二年(1252),太平知州马光祖写的一段刻书跋。他在这段跋语中写道:

当涂旧有文公(注:朱熹)《语》、《孟》集注,注与本文皆大字,于老眼为宜,盖正肃吴公所刊,见谓善本。……光祖应竭来攸守,依仿规制,取《中庸》《大学》章句并刊之,足成《四书》。《语》《孟》岁月浸久,间有漫灭,就加整治,是书在天地间无穷达,老少皆不可一日废。熟读玩味,则施之行事,岂有不敬且畏哉!淳祐壬子孟秋朔旦,金华马光祖敬识。

这段跋语中,已经说明了国图藏本中的《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两书,是1252年,马光祖上任后,仿照《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的书版模式,新刻书版刊印的。而《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两书,则是利用旧版,“就加整治”,修补后刊印的。马光祖修补的旧版,跋语中说是“盖正肃吴公所刊”。“正肃吴公”,是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任太平知州的吴柔胜。

(光绪戊寅)木版《四书章句集注》(资料图片) 据网络

此后,后代的研究者们又根据书页中“某年重刊”等字样,确定这两种书的书版,是经过嘉熙四年、淳祐八年两次修补的。

“嘉熙四年”,是1240年。淳祐八年,是1248年。

因此,专家们判定,国图藏本中的《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两书,是1217年,太平知州吴柔胜主持刻的书版,由于刷印频繁,书版屡遭毁损。此后,分别于1240年、1248年对书版进行了修补。到了1252年,马光祖对书版进行了第三次修补。这三次修补,在书中都能找到证据。

雕版印刷时代,对书版修补后印的书,被称为“修补本”或“重修本”。经过两次或两次以上修补后印的书,则称为“递修本”。因此,在版本学上,国图藏本中的《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两书,全称应该是“宋嘉定十年当涂郡斋刻嘉熙四年淳祐八年十二年递修本”。

如果对国图藏本做一个小结,那就是:1252年,马光祖就任太平知州后,利用官署中已经修补了两次的《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旧版,再次修补后,重印了这两部书。同时,仿照这两部书的版式,新刻印了《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两书。这样,就凑齐了“四书”之数。马光祖印的这四种书,其中的一套一直流传到了今天,目前收藏在国图的书库中。

国图藏本,是能够确定刊印年份的该书最早的版本。

既然国图藏本的刊印年份是这样确定的,那么,徐图藏本能否也如此确定呢?

精绝的影抄与唯一的缺憾

徐州图书馆古籍部的王仁同、张菲菲对徐图藏本都很熟悉。据他们介绍,徐图藏本的《大学章句》文后,没有像国图藏本那样的跋语。书页中,也没有“某年重刊”的字样。因此,徐图藏本的具体刊印年份,目前是无法确定的。

除了刊印年份无法确定外,徐图藏本和国图藏本,还有不同。

国图藏本虽然是递修本,但全部28卷书,都是1252年刷印的。也就是说,全书都是宋版宋印。

徐图藏本,共14册。其中9册是宋版宋印。还有5册(《中庸》1卷,《论语》1-2卷,《孟子》6-14卷),是清代的影宋抄本。也就是说,这部书是在部分丢失或毁损后,借助其他同版的书,精心影抄后配上的。版本学上,称为“抄配本”。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是抄配本,但丝毫不妨碍它被认定为宋版书。按照古籍认定的惯例,一部书中,哪怕只有一页是宋版,其余都是配补的,整部书也应认定为宋版。

影宋抄本,是抄本的一种,它是将白纸覆盖在宋版书上,小心翼翼地手钩描填,一点一画,一丝不苟。抄本中的精品,被称为“精抄本”,历来是古籍收藏市场中的抢手货。影宋抄本中的精品,更是难得。雕版印刷史上的一些高手,像汲古阁主人毛晋等人的影宋抄本,已是难得的“稀世之珍”。

据王仁同介绍,徐图藏本的影抄者,国家图书馆的专家们认为是席鉴。国图有席鉴的其它抄本,他们是在对照后得出的结论。徐图藏本的《大学章句》首页,钤有席鉴的收藏印。由此推断,是席鉴得到了九册宋版《四书章句集注》后,又找到其他同版的书,精抄配补的。

席鉴字玉照,号茱萸山人,室名酿华草堂,他也是常熟人,大约生活在清康熙、雍正年间。

常熟席氏原籍苏州洞庭东山,是清代最著名的藏书、出版世家之一。从席鉴的伯祖席启图、祖父席启寓起,即开始大规模地藏书、刻书。康熙皇帝南巡时,曾驻跸席鉴的祖父席启寓家,启寓进奉自刻的《百家唐诗》四套及蕙兰两缸,康熙笑纳并予以盛赞。从此席氏刻书声名远扬。席鉴的从孙席世臣曾参与审校《四库全书》。席鉴本人也以藏书与刻书名垂史册,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席鉴”条称:“玉照藏书极富,所刻古今书籍,版心均有‘扫叶山房’字。”

席氏扫叶山房(取古人“校书如扫落叶,随扫随落”之意)是自常熟毛氏汲古阁后的民间书坊中经营时间最长、刻书数量最多、社会影响最大的私家刻书机构。1918年的《扫叶山房书目序》称“本号设垂三百年”,据此推断扫叶山房可能创办于明末。孙毓修《中国雕版源流考·坊刻本》赞曰:“清时书坊刻书之多,莫如苏州席氏扫叶山房”,“贩夫盈门,席氏之书不胫而走天下。”在三百多年漫长的岁月中,席氏扫叶山房刻印图书两千余种,直到1954年才退出历史舞台,堪称中国出版史、印刷史上一段不朽的传奇。

对于席鉴精抄配补的五册书,李致忠先生评价道:“其影抄之工致,确可谓墨妙笔精,毫厘不爽,毕肖宋刻;字画结体确在欧、柳之间,盖即出自席氏之手,十分珍贵。”

徐图藏本的影抄书页,用照片是无法精准再现的。什么叫“形神毕肖”,什么叫“墨色如漆”,什么叫“触手如新”,只有亲眼看过后才知道。

最后要说明的是,徐图藏本《四书章句集注》,现存27卷,缺了1卷《论语序说》,这应该是它唯一的缺憾了。

参考文献:《简明中国古籍辞典》《中国古籍版刻辞典》(增补本)《小议四书章句集注》《宋刻本四书章句集注》《徐州图书馆发现宋本四书章句集注》《江南席家与扫叶山房》


来源:彭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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