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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鲍令晖的生平与诗歌

2017-07-27 王辉斌 善本古籍

在先唐文学史上,鲍照之妹鲍令晖,是继蔡琰、左棻等人之后的又一位著名女诗人。钟嵘《诗品》卷下“齐鲍令晖、齐韩兰英”(据《南齐书·皇后传》,“韩兰英”当为“韩蔺英”之误)条云:“令晖诗歌,往往断绝(“断绝”一作“崭绝”)清巧,拟古尤胜,唯百愿淫矣。照尝答孝武云:‘臣妹才自亚于左芬(据《左棻墓志》“芬”应作“棻”),臣才不及太冲尔。’兰英绮密,甚有名篇。又善谈笑,齐武谓韩云:‘借使二媛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未讵多也。’”[1]所评甚高。至于鲍照“尝答孝武”时,认为“臣妹才自亚于左芬,臣才不及太冲耳”云云,实乃鲍照的自谦之辞,未可据以在左思兄妹与鲍照兄妹之间分高下。以鲍令晖的才华言,将其比肩于左棻与韩蔺英,乃是极符合文学史事实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已行世的各种文学史著作,却鲜有论及鲍令晖其人其诗者,如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等,即皆无只字相涉。而曹道衡、沈玉成合编之《南北朝文学史》,虽然为鲍令晖设置了一节的篇幅,但其所述及的文字实际上不足五百字。这一事实表明,文学史家们对于鲍令晖其人其诗,乃是未能引起应有的重视与注意的。所以,本节特着眼于鲍令晖的生平、诗歌及其与左棻诗略作比观三个方面,意在对鲍令晖其人其作进行一次较为全面之审视,或可补文学史之缺。

一、关于鲍令晖的生平简况

作为诗人,鲍令晖不仅正史无传,而且后世的一些诗话类著作,也很少有述及其名其作者。而即使有相涉者,也是多有错误,如上举钟嵘《诗品》之所言即为其一。《诗品》之为误者,主要表现在“齐鲍令晖”之“齐”上,即鲍令晖并非为齐朝人,而是生活于刘宋时期的一位女文学家。检读《南齐书·皇后·武穆裴皇后传》有云:“吴郡韩蔺英,妇人有文辞。宋孝武世,献《中兴赋》,被赏入宫。宋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世祖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2]据此记载,可知韩蔺英乃历经宋孝武帝、宋明帝及齐武帝(世祖)三朝皇帝,且其入齐后又因为“年老多识”而被宫中称为“韩公”,则其主要的生活年代与创作活动乃在刘宋时期,即可遽断。而钟嵘《诗品》既将韩蔺英排列于鲍令晖之后,是鲍令晖非齐人乃甚明。又鲍照《请假又启》一文有云:“臣实百罹,孤苦夙丁。天伦同气,实唯一妹,存没永诀,不获计见。封瘗泉壤,临送□□(此处应有脱文),私怀成恨,情痛兼深。”[3]丁福林《鲍照年谱》[4]系是文于宋孝武帝孝建三年(公元456年),而孝建三年距刘宋灭国的昇明三年(公元479年),尚有二十余年之隔,可见,鲍令晖乃确为宋人而非齐人。

又鲍照《请假启》有云:“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湿。暑雨将降,有惧崩压。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锸陶涂,必须躬役。冒欲请假三十日,伏愿天恩,赐垂矜许。”[5]或据此段文字及鲍照《谢解禁止表》、《解褐谢侍郎表》、《谢永安令解禁止启》等文,而认为鲍照兄妹乃出身贫苦家庭云云,实则为误。这是因为,在鲍照现存的这些文章中,虽然多次言及了其家庭的“贫苦”或“贫贱”状况,但鲍照兄妹的家庭之贫苦之穷困,并非如王粲《七哀诗》其一所述写的那位弃婴农妇一般,而是与“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6]的陶渊明大致相同。对此,我们可从三个方面准确获知。其一是鲍照的《侍郎满辞阁》一文。是文有云:“臣……本应守业,垦畛剿芿,牧鸡圈豕,以给征赋。而幼性猖狂,因顽慕勇;释担受书,废耕学文。画虎既败,学步无成。”[7]其中的“而幼性猖狂,因顽慕勇;释担受书,废耕学文”云云,虽然述写的是少年鲍照之所作所为,但却表明了其家庭乃是具有良好的文化修养与士族风范的,否则,鲍照就不可能因“幼性猖狂”而“释担受书,废耕学文”。其二为对沈约《宋书》的比照。据台湾学者苏瑞隆《鲍照诗文研究》[8]一书对沈约《宋书》的统计可知,《宋书》中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特点,即多以“寒人”一词称呼出身卑微者(此为时人称呼之习俗),如卷七十七之《颜师伯传》,卷九十三之《朱百年传》,卷九十四之《杨运长传》等,即皆为其例。而遍检鲍照诗文,却无鲍照自称“寒人”之例。这一事况所表明的是,鲍照并非出身寒门。其三即成书《岁寒堂古诗存》中的一段文字:“鲍令晖……魏晋若甄后、道蕴,诗笔傲岸,诚闺阁之秀。然或有慧语,或持才情。唯令晖数诗,不能不兼推学力。”[9]以“学力”二字推奖鲍令晖的诗歌,说明其家学渊源甚深,其所反映的,乃为鲍氏家庭是一个以儒学为传统的诗书世家。综此三者,可知鲍令晖兄妹,极有可能是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仕宦之家。正因此,故少年时期的鲍照乃能“废耕学文”,而鲍令晖则不仅“诚闺阁之秀”,并且还因擅长“玉阶之赋”与“纨素之辞”,而成为了文学史上的一位著名女诗人。

鲍令晖是否因才华出众而如左思之妹左棻那样被选入宫,因资料所限,无以考知。但鲍令晖之才华在当时为朝廷特别是几位皇帝所知,则乃事实,上引《诗品》卷下之“照尝答孝武”与“齐武谓韩曰”,即为其例。宋孝武帝与齐武帝之知鲍令晖者,一在其前,一为其后,这一事实表明,鲍令晖的才名及其文学成就,无论是在其生前抑或生后,都是颇具影响的。否则,鲍照是不可能当着宋孝武帝之面,称“臣妹才自亚于左芬”的。

关于鲍令晖的生卒年,学界鲜有论及者。丁福林《鲍照年谱》虽多有所获,惜乎只系订了鲍令晖的卒年而无生年之载。丁《谱》于宋孝建三年(公元456年)内说:“鲍照妹令晖卒。”并认为,鲍照是年“又因病及其妹令晖之卒而请续假百日,作《请假又启》一篇”。《鲍照年谱》的这一系年,与曹道衡《鲍照几篇诗文的写作时间》[10]一文的结论大致相同。曹文的系年,则主要是依上引钟嵘《诗品》中的那段文字,而认为韩蔺英的文学活动始于宋孝武帝,其时鲍令晖尚健在人世,进而推断其卒于“鲍照任中书舍人之职时”,亦即宋孝建三年。然则考诸鲍照的《请假启》与《请假又启》二文,可知曹文与丁《谱》对鲍令晖卒年的系订,尚有可供商榷之处。按据《请假启》一文,知鲍照因其所居“上露下湿”曾向朝廷“请假三十日”,而《请假又启》一文,则载鲍照因“臣母年老,经离忧伤”而“申假百日”,鲍照的这两次请假,总共为一三○天,若如二者均在孝建三年,似乎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其原因在于:《请假启》明言鲍照是次所请假者,其时乃在“暑雨将降”之际,亦即是年的农历六月前后,而《请假又启》中的“掩泪春风”云云,则表明鲍照是次所请假的时令为春,且是文题中“请假又启”之“又”,又表明了鲍照是次的请假,乃是在第一次的请假之后,如此,则鲍照的这两次请假非在一年,也就甚明。即是说,鲍照第一次请假时,其妹鲍令晖尚健在,故鲍照于“请假启”中只字未及;而第二次请假时,因《请假又启》中有“天伦同气,实唯一妹,存没永诀,不获计见”云云,可知斯时鲍令晖已经辞世。此则表明,曹文等认为“鲍令晖之卒在前启所请之三十日假内”的说法,似乎是有欠考虑的。

或以为“暑雨将降”四字所表明的季节,亦乃为“春”者,更不的,因为一般而言,古人对春末夏初的三月、四月乃至五月,是都不称其为“暑”的,即只有农历六月才以“暑”相称,对此,宗懔《荆楚岁时记》多有记载(也可参看《辞源》对“暑”的笺释),兹不具述。此则表明,“暑雨将降”实际上是说“六月雨将降”。鲍照为了防止“六月雨将降”,他又是在何时向朝廷请假的呢?如果为春二月或者三月,其显然是与《请假又启》中的“掩泪春风”相冲突的。退一步说,即使鲍照第一次请假为二月,第二次请假为同年的三月,但这两次的请假时间是如此的相连,以常理揆之,鲍照是应在《请假又启》中对此有所说明或者向朝廷表示歉意的,但其中却无只字相及。这一事实所表明的是,鲍照的第一次请假,是不可能在《请假又启》之当年的春二月的(因为在春三月则二者于时间相重复)。此为其一。其二,如果两《启》所请假的时间皆为“春”,且一为“请假三十日”,一为“申假百日”,这本身在时间上就是一种重复而难以让人理喻。更何况,在第一次请假的“三十日”中,持说者是明白地认为鲍令晖之卒乃在其间的,如此,则妹死请假“三十日”(尚含“暑雨将降”之预防)与“母年老”而“申假百日”之事由,就更是令人难以理喻了。其三,据笔者对沈约《宋书》与杜佑《通典》有关请假制度的手工通检,并未发现其中有一人可在一年内于时间相接而请两次假且长达一三〇天的记载。综此三者,可知这两篇请假《启》的写作时间,是非为一年的。而据《荆楚岁时记》的“恶月”条又可知,五月俗称“恶月”,其最忌讳的是“严禁上屋”[11],这样年来,可知鲍照第一次请假的准确时间应是在夏首四月之际的,而此,则与“暑雨将降”正相扣合。又鲍照的这两篇《启》中,均有“伏愿天恩”、“伏愿天兹”之语词,以其中的“天”度之,知其两次请假时,皆在京师为官,即其均当在鲍照任中书舍人之时。考虞炎《鲍照集序》有云:“孝武初,除海虞令,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出为秣陵令。”[12]鲍照以“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鲍照年谱》系于宋孝建三年至大明元年(是年正月改元)之间,良是。以此合勘鲍照二《启》,可知《请假启》乃写于孝建三年的夏四月,而《请假又启》为大明元年春日之作乃无疑。准此,则鲍令晖之卒,就应在大明元年(公元457年)的春天。

据《鲍照年谱》,大明元年鲍照四十二岁。若以兄妹二人之龄相差五岁计,即鲍令晖后鲍照五年生,则鲍令晖的生年当在宋武帝永初二年(公元421年),至大明元年卒时,享年三十七岁。鲍令晖之生年与享年虽然不可确考,但大致应不出此一年代范围,故暂作如是者系之。至于鲍令晖何时成婚,其夫家为谁,是否有子女等,则概不可求,只好付之阙如,以待淹贯者。

综以上考述可知,鲍令晖为南朝刘宋人,约生于公元421年,卒于公元457年,享年三十七岁。鲍令晖出身于一个具有良好的文化修养与士族风范的家庭,因才华堪与西晋著名才女左棻媲美,而先后为宋孝武帝与齐武帝所称道,钟嵘则于《诗品》中将其与当时另一位女文学家韩蔺英并称,并对其诗歌以“断绝清巧,拟古尤胜”誉之。

二、鲍令晖的诗歌及其特点

清人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卷四注引《小名录》云:“鲍照字明远,妹字令晖,有才思,亚于明远,著《香茗赋集》行世。”[13]《香茗赋集》一书,是鲍令晖的辞赋集抑或诗文集,因其早已亡佚,乃不可考,但其中收录了鲍令晖的辞赋作品则可肯定,否则其就不可能取名为《香茗赋集》了。鲍令晖的诗歌今存者,《玉台新咏》卷四、卷九、冯唯明《诗纪》卷五十四均著录为七首,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宋诗》卷九,则又据《玉台新咏》、《诗纪》而录之,其依序为:《拟青青河畔草诗》、《拟客从远方来诗》、《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诗二首》、《题书后寄行人诗》、《寄行人诗》、《古意赠今人诗》[14]。

就诗题而言,鲍令晖现存的这七首诗,有四首为“拟”、“代”之作,其显然是受了鲍照影响的结果,这是因为,在鲍照现存的二○六首诗(含残句)中,“拟”、“代”之作乃有五十余首之多。从整个南朝文学看,“拟”“代”之作在当时虽然已形成了一种风气,但鲍照兄妹的此类诗歌,却均是以特色独具而为时人与后人所称道的,如鲍照著名的《拟行路难十八首》,即为其典型的例子。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所“拟”者,乃全为乐府诗,而鲍令晖的两首诗所“拟”者,则皆系为后人所称道的《古诗十九首》,而此,又可见出兄妹二人在“拟”“代”方面的区别。或以为鲍令晖所拟者为枚乘《杂诗》云云,实乃不的。请看下面的这首《拟青青河畔草诗》:

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灼灼青轩女,冷冷高堂中。明志逸秋霜,玉颜掩春红。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

《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是一首用第三人称所写的思妇诗,且诗中的那位思妇,是“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其因“荡子行不归”,而产生了“空床独难守”的寂寞与孤独。而鲍令晖是诗,不仅改变了《青青河畔草》用第三人称进行描写的手法,而且诗中思妇所思念之良人,乃是一位从戎报国的征人。因良人从征久去未还,故思妇乃于“秋霜”时节,在家中“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如此,则鲍令晖的这首“拟”作较之原作而言,不仅作品的主题得以极大程度之升华,而且也比原作更富有现实性和社会性,因此也就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再如《拟客从远方来诗》: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此诗虽然是拟《古诗十九首》中的《客从远方来》而成,但其却以“思妇的口吻”[15],极为细腻地写出了作者对爱情的忠贞与执著。全诗八句,色彩明朗,风格质朴,于平淡的语词中饱含着无限的深情,韵味别具。如果结合鲍令晖的生平进行考察,这两首“拟”作中的思妇,也许就是鲍令晖本人,即鲍令晖的夫婿有可能是一位从戎在外的军人。

《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诗二首》,从题材的角度言,也属于思妇诗的范畴,但诗中的那位思妇郭小玉,却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位“真真实实”的少妇。作为组诗,这两首诗所写均为郭小玉对“遥役”(一作“徭役”)于“秦咸”的丈夫葛沙门的思念。而值得注意的是,鲍令晖的这两首“代”作,也是与《古诗十九首》颇具关联的。如第一首:

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君非青云逝,飘迹事秦咸。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度春。

很明显,此诗乃是拟《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所致。而且,这首诗的主题也与《明月何皎皎》基本相似,其所不同者,只是此诗中所描写的一位思妇,乃为诗人现实生活中的一位女性友人。全诗十句,主要写郭小玉因睹月而思其夫,以致彻夜难眠,并通过一系列的动作描写,以及从室内到室外的地点变换之结构安排等,细腻而生动地刻画了郭小玉孤独悲苦的心理,与其坐卧不安的相思之苦。

除了四首“拟”“代”之作外,鲍令晖的两首乐府诗也是值得注意的。要论及鲍令晖的乐府诗,首先得对《古意赠今人诗》、《题书后寄行人诗》的真伪及其诗题略作考辨。《古意赠今人》一诗,《艺文类聚》卷四十二作《秋风曲》,《乐府诗集》卷六十作《秋风》,且作者均为宋迈远。按此诗最早为《玉台新咏》卷四所著录,编在鲍令晖“杂诗六首”之内。全诗凡十四句,而《艺文类聚》与《乐府诗集》则皆为前八句,即其均非全篇,可见其作者应以鲍令晖为是。又《艺文类聚》与《乐府诗集》皆将其编入“乐府”者,表明此诗确乃乐府之属,即其题应更正为《秋风曲》。《题书后寄行人》一诗,《文苑英华》卷二○二将其编入“乐府”类,题作《自君之出矣》,《乐府诗集》卷六十九同,此则表明,《题书后寄行人诗》不仅也是一首乐府诗,而且其题应更作《自君之出矣》。由是而观,是知先后为《玉台新咏》、《诗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著录,以及为《鲍参军集注》作为附录的鲍令晖《古意赠今人》、《题书后寄行人》二诗,其题是应以《秋风曲》、《自君之出矣》为正的。

鲍令晖之善于创作乐府诗,也应与受乃兄鲍照的影响关系密切,这不仅是因为鲍照是刘宋时期最为著名的乐府诗人之一,而且还在于鲍照现存的八十一首乐府诗这一数量(此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著录鲍照乐府诗统计),乃为整个南朝诗人之最。鲍照的乐府诗,从音乐或者说曲调的角度讲,包含了当时甚为流行的相和歌曲、杂曲歌曲、舞曲歌曲、琴曲歌曲,以及杂歌谣曲等,形式既多样,内容亦丰富。鲍令晖现存的这两首乐府诗,一属琴曲歌辞(《秋风曲》),一属杂曲歌辞(《自君之出矣》),这两类歌辞,概而言之,均属于以表达诗人内心与忧思为主的篇章。如《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临轩不解颜。砧杵夜不发,高门昼恒关。帐中流熠耀,庭前华紫兰。物枯识节异,鸿来知客寒。游用暮冬尽,除春待君还。

就内容言,此诗仍然属于思妇诗的范畴。诗中“君”字的两次出现,以及其系之首尾者,充分反映了诗人对“君”因“物枯识节异”,而“临轩不解颜”所产生的无限思念之情。而《秋风曲》亦与此类似:“寒乡无异服,衣毡代文练。日月望君归(《艺文类聚》作‘月月望君归’,是),年年不解綖。荆扬春早和,幽冀犹霜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谁为道辛苦,寄情双飞燕。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吹电。容华一朝尽,唯余心不变。”全诗通过“荆扬春早和,幽冀犹霜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的两组对比,使诗人那因愁思缠绵,忧苦无告,望眼欲穿的痛苦心境,跃然纸上。

总体而言,鲍令晖现存的七首诗歌,虽然均为五言古体,但就其形式言,则大致可分为“拟”“代”之作与乐府诗两类。这两类诗的题材与内容,虽然均属于思妇诗的范畴,但其无论是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抑或于外在物象的描写等,却都处理得十分到位。而语言的自然质朴,结构的井然有序,风格的清新流畅,以及多种表现手法的运用等,又为其增添了无限的美感,而使之更富于艺术的感染力。

但需指出的是,钟嵘在《诗品》中认为鲍令晖诗“唯百愿淫矣”云云,实乃不的之辞,原因是现存鲍令晖诗如上所述,乃与“淫”毫无关联。钟嵘于《诗品》中评论诗人及其诗作,虽然多所创获,但也不乏失评或可议之处者,如其认为鲍令晖诗“唯百愿淫矣”,即为典型的一例。

三、鲍令晖诗与左棻诗比较

上引钟嵘《诗品》记载鲍照曾对宋孝武帝说过:“臣妹才自亚于左芬(棻),臣才不及太冲耳。”这一记载是否真实,另当别论,但其所表明的是,鲍令晖的才华在乃兄鲍照的心目中,是堪可与左思之妹左棻媲美的。左棻是文学史上继蔡琰之后的又一位著名女文学家,且其因才名之隆而被选入宫,成为晋武帝所宠爱的贵嫔,故后人又多称其为左贵嫔。尤袤《全唐诗话》卷一于“上官昭容”条云:“昭容两朝专美,一目万几,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16]尤袤在这段文字中,将上官婉儿与班婕妤、左棻相比,虽然意在赞尝上官婉儿的才华与文学业绩,其实也是对班婕妤、左棻二人文学成就的一种肯定。作为文学家,左棻现存作品有诗歌、辞赋、散文等,其中成就最高者为赋。左棻现存赋七篇,均为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晋文》卷十三所著录,其依序为:《离思赋》、《相风赋》、《孔雀赋》、《鹦鹉赋》、《白鸠赋》、《松柏赋》、《涪沤赋》[17]。据清人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注引《小名录》所载,鲍令晖有集名《香茗赋集》者,表明其生前亦曾创作过辞赋,乃殆无疑义。这就是说,鲍令晖与左棻一样,都是擅长于对辞赋的创作的,而此,当是宋孝武帝与齐武帝均赞赏鲍令晖才华的原因之所在。而齐武帝所说的“借使二媛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未讵多也”云云,又可对此佐证。遗憾的是,鲍令晖《香茗赋集》今已不传,因之我们也就无可据之以与左棻的辞赋进行比较了。而鲍令晖的散文,亦可作如是观。

如上所言,鲍令晖现存的唯一的文学作品,就是由“拟”“代”之作与乐府两类所构成的七首五言诗,且其内容大都属于思妇诗的范畴。而左棻现存的诗歌,则只有两首,其一为《啄木鸟》,其二即《感离诗》。前者是一首用四言写成的寓言诗,清季冒春荣《葚原说诗》卷四,将其与陶渊明《时运》、《荣木》诸诗并列,以作为有晋一代四言诗的代表。后者系一首标准的五言诗,主要是因左思的《悼离赠妹诗二首》而为,故又有将其称作《答兄感离诗》[18]者。左棻的《感离诗》因作于宫中,在内容上又主要是述写的其对父、兄之思念,故而亦颇为感人。仅就这一方面言,左棻的这首《感离诗》,与上述鲍令晖的七首诗,乃是有着极大的相似性的,即二者都属于对他人的思念,也即都属于抒情诗的范畴。鲍令晖诗歌所抒情之对象,除两首“代”作外,其余均应以其夫君为主,故诗中所反映的,大多为诗人独处闺房的寂寞与愁苦,以及心系远在异乡它地良人的种种情感。左棻写《感离诗》时,其与父亲左熹(一作左雍,误)、兄长左思都在京师[19],双方虽然近在咫尺,但高深威严的宫墙却使得父女、兄妹之间欲见无期,相思日苦,所以诗中所表达的,乃是作者对父兄的无限思念之情。存在于鲍令晖与左棻诗中的这两种情感,因均发自诗人的内心,既真挚而又沉痛,故其皆具较高的审美价值。

而在艺术方面,鲍令晖诗与左棻诗,也有着极为明显的相同点,其中最具代表性者,便是二者都擅长于白描。如左棻《感离诗》:“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唏噱不自持。何时当奉面,娱目于诗书。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词。”[20]这首诗表现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用笔简练,语言质朴自然,并采用白描手法,使诗人的思亲念亲之情,如溪水般流淌于诗的字里行间。鲍令晖诗以白描见长者,《题诗后寄行人》(即《自君之出矣》)一诗乃为其最,此诗诚如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所说:“全诗纯用白描,清新流畅,而‘物枯’两句,显示出有意识地追求精警,符合于钟嵘‘崭绝清巧’的评论。”仅此即可见其一班。

作为女性诗人,鲍令晖与左棻,从总的方面讲,她们都具有善于抒发情感,多运用白描手法进行创作等特点,从而构成了二人诗歌表现在艺术方面的最重要共性。而二人诗歌的不同点也是甚为明显的,如鲍令晖诗因有意思地追求精警而使之“崭绝清巧”,左棻诗则因“高简有理致”而“类先秦语”[21]等,即为其例。总之,鲍令晖诗与左棻诗,因其既有着艺术上的共性而又各具个性风采,而成为了先唐诗国中的两颗璀灿明珠。

注释:
[1]钟嵘《诗品》,《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
[2]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十,中华书局1980年版。
[3]鲍照《请假启》,《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58年版
[4]丁福林《鲍照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5]鲍照《请假又启》,《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58年版。
[6]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八,《陶渊明集》卷四,中华书局1979年版。
[7]鲍照《侍朗满辞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58年版。
[8]苏瑞隆《鲍照诗文研究》第一章,中华书局2006年版。
[9]成书《岁寒堂古诗存》,转引自《鲍照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10]曹道衡《鲍照几篇诗文的写作时间》,载《文史》总第十六辑,1982年。
[11] 谭麟《荆楚岁时记译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2]虞炎《鲍照集序》,《鲍参军集注》(钱仲联增补集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13]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卷四,成都古籍书店1980影印本。
[1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
[15]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第一章第五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16]尤袤《全唐诗话》,《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
[17]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十三,中华书局1958年版。
[18]陈新《历代妇女诗词选注》,中国妇女出版社1985年版。
[19]王辉斌《左思左棻生平系年》,载《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1期。
[20]左棻《感离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七,中华书局1958年版。
[21]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清乾隆十三年刻本。

(本文原载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先唐诗人考论》第七章第三节,第231—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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