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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普查记趣

2017-11-05 沈秋燕 善本古籍

古籍普查任务繁重,延续时间长。从2007年8月开始投入此项工作,至2016年底终告完成,边学边干,整整十年的全身心投入,期间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难以一一道来。局外人观之,古籍普查既枯燥又辛苦,天天干同一件事,岂不生厌?看我精神头十足的样子,很是不解。古人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存在了千年的人类宝贵遗产打交道,是常人得不到的缘。不在其中的人怎能享受到我的独到的乐趣呢?且略记其中一二。

前辈印象

最初的兴奋,来自于参加全国性的培训。业内的大伽们相继亮相,以往埋首于那幢小楼,如井底之蛙,眼前只几位同事,数得上的专家,不要说亲见,连名号都罕闻,现在,活生生的人见着了,他们满肚子学问也倾倒一二勺给学员们。李致忠、陈先行二位先生的课有幸听过几回。李先生还曾与故宫博物院的翁连溪先生联袂来敝馆指导。李先生给人的印象只关注书,谈书便口若悬河,完全看不出已入古稀之年。上国图培训时,早餐在食堂看见李先生,两个烧饼夹两根油条,惊叹老先生好胃口,难怪身体这么好。

陈先行先生说话斯文,恂恂有儒者之风。为复制《槜李文系》曾陪领导去上海图书馆拜访过他。他主讲稿抄本鉴定,但触动我的是题外之言。记得有一回的开场白讲与古籍打交道的好处,说它会让你身体健康,与古籍为伍的人,尽管坐冷板凳,但一定长寿。还有一回提及他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回忆冀淑英前辈的文章,正式发表时有删节,然后他讲述被删节部分的内容,叙至动情处,双眼闪闪,泪光点点,听者动容,端的是一位重情重义的长者。

有位满头华发的老太太,面色白透红,浑身散发浓浓的知性气韵,据介绍是中国制浆造纸研究院专家王菊华,已入耄耋之年,但是讲话口齿清晰,不徐不疾。她的助手在讲台上架起显微镜,投射于屏幕上,给我们观看放大百倍的各种纸样,分析纸样组成原料在显微镜下的形态;显微镜下的细胞世界丰富多样,一张薄薄的纸绝想象不出它居然包含亿亿万万的微渺物质。其他还听过国图李际宁先生的大藏经整理成果,南京图书馆徐忆农先生的活字本鉴定秘诀,杜泽逊先生的山东大学古籍版本漫谈,同为山大教授的刘先生的碑帖基础知识等。古籍保护技术就听过刘家真先生的课,她例举现有的几种保护技术,一一指出其效果及存在不足,对存在的问题毫不讳言,所授内容很实用。

复旦的吴格先生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2007年沈阳古籍年会上,作为试点单位成员参加。吴先生在开幕式上发言,他把这次普查工程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相提并论,说自己有生之年能参与两项大工程实属荣幸,机会不易。回忆善本书目编纂往事,说这是周恩来总理的遗愿,全国几百家单位、数万专业人员协同奋战,持续18年方大功告成。展望新的任务,认为这次普查涵盖所有古籍,且有书影,比“善本书目”多了新技术助力,一定能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谆谆教诲与会年轻人,珍惜这次机会,在工作中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会议间隙乘坐电梯遇吴先生,他微欠身,作手势让女士先行,与发言时令人生畏的气势截然不同。第二次见面已是回嘉兴后,在省古籍保护中心招集的普查规则研讨会上,吴先生讨论问题依然态度严谨,我很景仰他的为人与治学理念,很希望得到他的指点,不过终未能鼓足勇气。

著录趣事

伴随着紧张详查工作的,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糗事、趣事、乐事,天天与同仁开心一刻,化解日复一日的枯燥,让我们的工作变得乐趣无限。不信,咱就说上几段。

从事古籍整理的,知识面要广,不然闹笑话都不知。审核时,看到一条“庚子山集”,没碰到过有姓“庚”的人的集子,怕是“庾子山”吧?这条是套录的,源头在哪?平台上一查,好家伙,十几条呢,源头找到,可套录的为什么不套对的,偏套错的?某次上平台查找,无意中在列表看到“江松刻本”,“江松”为何地?脑中搜索下这地生僻,不会是“松江”吧?点开看书影,可不是“松江藏板”嘛。这条省馆著录的,普查员标注为某大学实习生。记得在苏州时,某书卷端题“古檇李王逋”,按常理,读为“古檇,李王逋”,然我恰好是嘉兴人,历史上嘉兴曾称“檇李”,春秋时发生过“檇李之战”。“檇李”还是嘉兴地产的一种名品水果,产量稀少,极其美味,据称与西施有关。我便饶有兴味地把有关轶事与同仁共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此书提要就犯此谬误,后人引时亦未加辨别。

用得最多的当然是字的知识,如避讳字,还有各种字体的生僻字,让人头疼又具挑战性。时间一久,竟似得了职业病。看到墙上的标语“弘扬社会主义道德”,自语“‘弘’未避讳”。大年三十共观春晚,也能扯上古籍。前年魔术师傅琰东出场,一见着“琰”字,来劲了“这字可难找了,今儿个碰上了”。同仁们去茶楼小聚,包间的帘子上印了各种字,还挺古怪的,我情不自禁地侧头辨认起来,同仁们也个个歪着脖子,不时叹气“认不出”“什么字,造的吧”。游山玩水之际,瞧见旁人沉吟之际,也要忍不住指点一番,看那些人钦佩的神情,颇为自得。

这古籍整理的基本功,内涵是很丰富的,包含各个专业的知识。平台著录是简单的,可你得先弄明白手头书的各种信息,才能确定著录内容。浙江省古籍保护中心建了个古籍保护的工作QQ群,我们经常能看见一些奇怪的问题,令人忍俊不禁。

我在审核本馆的数据时,总会发现一些让人笑岔气的错误。有回瞄了一眼序的著者,咦,白松龄?有点怪,对松龄这个名有印象,是满族人。好在要求序跋照录落款,望去,好么,明明是“某某道长白松龄”,依这著录,此人岂不是成了“某某道长”么?这衔头新鲜!还有一位,序的撰者填“农绳远”,稀罕姓,记一笔。不对啊,这落款是“补黄老农绳远”,照这位的做法,那撰者的别号不成了“补黄老”了,这啥意思呀。人家没署姓,就乱按上个姓,得亏核了下。还有打错字的,这字误录的可笑程度,还与用的输入法有关。用拼音的,同音不同字,还可认得,那些用五笔输入的,错字可就千奇百怪,你猜也猜不着,当然还有联想字,一不小心拖个字进来。“清康熙奶奶的刻本”,这种刻本啥样的,真想见识下!

某些先人太喜欢卖弄,也给后人留下不少麻烦。有部书的序言,这字怎么看怎么怪,好多字认不得,真急人。啃呗,平心静气,边摹画边琢磨。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对了,这些个字之所以不同寻常,原来是字中间加了东西,真正是画蛇添足!呼伙伴共赏,众人皆嗔“这人真会折腾”。同时大家饶有兴致地凑在一起,为每一个字的辨认热烈讨论,全文拿下,击掌共庆。

印章释读

对于我来讲,印章的释读是个软肋,虽然之前做过编目,但只注意重要收藏者的藏章。当一个接一个的印章出现,满眼都是不认得的字,心叹古人钱真多,置办那么多印章。好吧,总要认的。所幸当时有“老法师”在,有位专攻古文字的,人称“活字典”,果然学问了得。我等苦思不得的,“老法师”轻轻一点,且把来源交代清楚,每问一次,获益不小。只是受教前,得戴“白痴”帽子一顶,在他面前,我等实与白痴同一水平,能偷师学艺,才是根本。

提起印章,大概每个普查工作者均可以说上一段。姓名章犹可,这闲章内容千奇百怪,跟万花筒般。字貌似越怪越值钱,有左右上下颠倒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多添两笔的,有变形扭曲的,有共用部首的等等,凡此种种,头都大了。那缪篆,眼睛都要看花的,其中的极品九叠篆,看一眼就丧失再看第二眼的勇气。印章闹的笑话一箩筐。把“文石太史”认成“天后大史”,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有武侠小说中魔头的气势。还有“华面叟”,后来一查,是“华夏”,有名的藏书家;当时还猜“华”含义会不会是“白”,可“白面老头”,谁会这么自称啊?!也太有娱乐精神了吧。还有几个字都搞不清的,“徵物藏”,这也是认了半天的成果,不过心里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午饭时接着描,先认出了“游”,接着是“造”,再是“物”,度娘下,“与造物游”跳了出来,原是四个字!经眼字数最多的一方章,竟将《陋室铭》全文纳入,且是白文的,字又小,线条又细,盖时印泥填入白线条,整个章红红一大块。但这章辨识时间倒不长,认出“山、高、水、不”等几个字,灵机一动,就猜是这篇。字多,猜出几个,网上搜索下,一句诗或词或文,可以检索出,最怕单字及两个字,无从联系,只得作罢。

古籍普查不单让人长知识,收获成就感,更带来许多值得咀嚼的趣事,古籍人享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幸福。我为书狂,我为书歌,我为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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