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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增湘与“蓬山话旧”

2018-01-14 袁一丹 善本古籍

藏园蓬山话旧第八集

发起“蓬山话旧”的动因,是分类增修《词林典故》。傅增湘虽是雅集的组织者,最初提议的却是辈分最高的“螺江太傅”陈宝琛。

1941年新民印书馆出版的《北京案内记》,是针对抗战时期大量流入北京的日本“在留民”而设计的生活指南,包括北京一年中的节令风俗,听戏的去处,杂耍、大鼓书、莲花落、拉大片儿等天桥技艺,汇集古董字画的琉璃厂,如何泡澡堂、下饭馆、使唤人力车,逛东安、西单,出入八大胡同,领略街头的叫卖及不太精致的点心果子,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方式,总之事无巨细,涵盖了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北京案内记》关于北京“学艺界”的绍介,由当时主持“东方文化事业总会”的桥川时雄执笔。桥川时雄久居燕京,自1920年代起,就借续修四库全书的因缘,与北京文化界的新旧人物交往颇深。在桥川时雄眼里,沦陷时期的北京学艺界,以周作人为中心的新文化人反而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与他过从更密的是前清“遗儒”及寄居于燕京、辅仁等教会大学或被排挤到私立学校的老辈学者。所以《案内记》对北京“学艺界”的这篇介绍,从翰林出身的傅增湘召集的“蓬山话旧”讲起。

傅增湘发起的“蓬山话旧”,集合了沦陷时期留滞旧京的词林同人。“蓬山”乃翰林院的代称,“用纪桑海以后翰苑旧僚宴集之举也”,参加者都是前清同治光绪年间进士及第,并曾任职于翰林院,即所谓的“同馆”。

沦陷下尚能维系此风雅之一脉,端赖主持者傅增湘之私家园林,位于北京石老娘胡同的藏园。1960年代初,与会者陈云诰回忆道,“曩日蓬山之会,赓续十馀载,皆在藏园举行,每集至者恒数十人,文讌极一时之盛。”据《藏园居士七十自述》,傅氏“城西买宅,小有园林,夙好交游,常招 48 30495 48 14689 0 0 1032 0 0:00:29 0:00:14 0:00:15 2929集”,然“其间以文醼过从而成为春明掌故者,惟蓬山话旧之会,有东京梦华之思焉”。

发起“蓬山话旧”的动因,是分类增修《词林典故》。乾隆敕撰、嘉庆续修的《皇朝词林典故》,分作“圣谕”、“天章”、“临幸盛典”、“官制”、“职掌”、“恩遇”、“艺文”、“仪式”、“廨署”、“题名”十门,梳理翰林院的制度沿革。傅增湘虽是雅集的组织者,最初提议的却是辈分最高的“螺江太傅”陈宝琛。同光年间以直谏闻名的陈宝琛,在“蓬山话旧”中扮演词林领袖的角色。按傅增湘为其文集作的序言,二人自国变后,同居京师,始有往来。1929年同馆前后辈相约为“蓬山话旧”之集,当时陈太傅已八十二岁的高龄,“以钜人长德领袖群彦”。

“蓬山话旧集”始于辛未七月既望,即1931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与之相参照的两个时间点,一是遗民眼里的辛亥国变,二是戊辰即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北京”改名为“北平”。故傅增湘《蓬山话旧图序》称,“岁在辛未,国步迁改,瞬及廿年。燕都易名,已逾三载”。以二十年为一瞬,足见遗民近乎停滞的时间感受。

第一集的与会者共四十二人,恰好符合兰亭修禊之数,说明“蓬山话旧”有意接续文人雅集的传统。从当时拍摄的照片可知,诸人的座次排序不是按年齿长幼,而遵循登科之先后。位居前排正中的陈宝琛,是同治七年戊辰科进士,“以十五科以上之前辈”,被尊为词林领袖。戊辰(1868)以下五科无人与会,自光绪九年癸未(1883)至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同馆之人蝉联不断,“咸循科第年辈甲榜次序”题名于册。以科名而非年齿排序,其象征意义或许在于作为晋身之阶的科举制被废除以后,这一制度所划分的社会层级、造就的尊卑关系也随之土崩瓦解,曾位于制度最顶端的翰林学士惟有借助雅集的形式,关起门来回温昔日的荣光。此次会饮中,年辈最长的陈宝琛即席赋诗,感慨“禾黍旧京墟欲尽,云萍人海聚原难”,次韵附和者二十馀人,均收入辛未年之《蓬山话旧集》中。

蓬山宴集所话之旧,除了听同馆前辈讲述同光间的朝野佚事,作为长于校勘的藏书家,傅增湘主持的宴饮不仅是诗词唱和,往往以珍本秘籍的赏析、品题为压轴戏。以1933年癸酉八月“蓬山话旧”第二集为例,藏园主人于席间出示其新近收入箧笥的明内府写本《翰林群书》,乞诸公题名卷端,“披宛委之奇书,忆蓬瀛之仙境”。前辈同年夏孙桐为该书题诗,梳理了宋以后有关“词林典故”的官私纂述,将“蓬山话旧”比作宋元之际遗民谢翱主持之汐社,艳羡傅氏坐拥书城,有宜于大隐之藏园,能埋首陈编断简中,摭拾千载之坠绪,回首春明馀梦。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都人奔迸不暇,遑顾风雅,“蓬山话旧”集遂暂时中辍。待战事少息,北平局势大致安定下来,戊寅三月之望,即1938年三月十五日,傅增湘仍循前例,置酒藏园,邀约留滞旧京之数十辈词垣同僚,重兴“蓬山话旧”之举。此次与会者不及辛未首集之半数,科目以光绪十五年己丑进士杨锺羲为冠,年齿以夏孙桐为尊。自辛未迄戊寅,八年间同社诸老如陈宝琛、柯劭忞相继去世者已二十三人。值干戈俶扰之秋,加以耆宿凋零,能重兴此举,可谓事变中难得的盛会。傅增湘辑往年所摄之“蓬山话旧图”为一卷,交待此集之缘起梗概,喟叹:

嗟夫,金瓯既破,棋局频更,凡衣冠文物之伦,经历劫穷尘之痛,莫不弢光铲迹,人海沈冥。数贞元之朝士,存者无多;慕汐社之遗民,流风可挹。辙鱼煦沫,穷鸟棲林,亦用以聊相藉慰而已。何意牢落频年,半为异物,叹逝者之不作,知来日之大难。回念前游,顿成陈迹,感旧衔哀,情难自已。

沦陷期间可供考索的几次雅集,如1940年庚辰宗室溥心畲为“蓬山话旧”所绘之镜心,钤有“旧王孙”之印,题识描画万壑千峰中的蓬莱仙境,化用李商隐《无题》诗中“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意。傅增湘于诗堂题字,称藏园集词苑同人为蓬山话旧之会已十年,曾令画家蒋兆和的夫人萧重华写“蓬山话旧图”,“仙山楼阁,渺然动玉堂天上之想”,遂赋诗云:“琼楼玉宇剧高寒,镇日群仙自往还。听罢钧天尘梦醒,漫从桑海话蓬山。”

1941年辛巳四月二十四日“蓬山话旧”第八集,正值藏园古稀大寿,此次与会者比沦陷初的“十八学士”又减六人。1942年壬午上巳后三日举办的第九集,也仅有十二人,据胡嗣瑗的题记,以南宋蜀刻本《南华真经》的披露、传观为主旨。1944年傅增湘中风后,“蓬山话旧”依旧应期举行,一直持续到抗战胜利后,1946年春已是第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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