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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勉 2018-05-23

上世纪80年代初,当潘家园旧货市场还在一座土山上交易的时候,贾俊学便是其中一位卖主儿。“那时候就是鬼市嘛,供货的好多是外地摊贩,为了省住店钱,直接在凌晨摆地摊卖。人们打着手电翻看物品,路边是一人多高的草。”在很多人形容的鬼影幢幢、面目狰狞中,贾俊学用一件雨衣占据一方天地,碰上运气好,骑去的自行车也能圈来一块地儿,那样,他会把《三国演义》上、中、下三册全摆出来。从一开始,他做的就是纸制品生意。“因为报纸杂志带起来方便,其他东西自行车后座搁不住。另外纸制品轻,好搬,好收拾。”

最初,贾俊学的东西都是从废品收购站收来的,他每天一早就去,晚上回来。“那时候一公斤废纸4块钱,我把它们运回来,先粗拣再分类。”粗拣分类的过程常常让贾俊学有出其不意的收获,“旧书里面夹着的旧糖纸、戏票、纸币都很值钱,如果发现签名本的图书,那就更是莫名兴奋了!”

这样过了5年,贾俊学改为从小贩手里收购,因为他越来越发觉到他手中史料的迷人之处,他爱读,时间便越来越不够用,他迫切地想要学习。“当时我看到一个说法,就是我国各大博物馆馆藏‘古典多,今典少’,我读古文吃力,现当代的文化知识相对好补习,所以我就确定了收藏‘今典’这个方向。”数十年来,贾俊学的收藏集中在了三个方向:戏剧史、文学史、出版史。

去年是潘家园旧货市场成立25周年,这是从有了正规的管理算起,以前都是散摊,那就是1992年。“过去潘家园叫潘家窑,是修三环的时候改的名。”贾俊学还收藏着一个写着“潘家窑”三个字的小铝胸牌。

潘家园街道办事处在潘家园原地建了90多间铁皮房。那时候正赶上各部委大搬家,同时三环外的居民户面临拆迁,也搬家。贾俊学将拆迁款的一半投资到了潘家园。那时他已经有了些眼光,收了不少颇具价值的纸制品资料。“我做不了瓷器之类的活儿。好久以前就有人告诉我,书画和瓷器跟你没关系,那是装饰,但是史料档案是武装大脑的。另外纸制品不占地方,也有回报,那时几乎是对半的利,这也是我的第一桶金。我慢慢做,就有了规模。”

多少文人雅士流连在他的摊位上

贾俊学在潘家园市场的长廊上有了一个铺位,名气渐起,不少颇具知名度的文人雅士都曾经光临过他的摊位,这让他直到现在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李辉是专盯史料的大学者,他带着黄苗子和郁风来过,李辉向他们介绍我说这是个文学青年。黄苗子和郁风对一张漫画很感兴趣,漫画是李克宜的一张舞蹈速写,他们很喜欢,看着高兴,还在上面题了几个字,现在那张漫画我找不着了。当时我手里有一张他们俩参加活动的照片,他们却没有。两位拿着看,还告诉我拍摄者是谁,我就半送给他们了。”

文学青年贾俊学在潘家园见过不少名家,比如当时已经火得不行的作家冯骥才。“他个子高嘛,一眼就能看见,他经常到潘家园来,但是那时候我还怯生,都没上前说句话。”

“李辉还带吴祖光来过。带来了,李辉就跑别处买东西去了。我和吴祖光聊话剧,聊国立剧专什么的。他也没买什么,我们就站着聊,他当时给我一张名片,我现在还留着。那是秋季,吴祖光穿件长大衣,拄着拐杖。我后来特别后悔,我当时怎么连一条板凳都没找给他!”

贾俊学1963年出生,学历不高,会布展,曾经在中国美术馆打过工,“那时候的展览部主任就是郁风。我没学过布展,美术馆里也没有人专门教,就是跟着学,有几回就学会了。我觉得这就像一本书有前言后记,只要你上心就行,这里面学问大,特别吸引人。现在好多人不懂瓷器,我也不懂,但我知道把瓷器搬上楼是不对的,那是应该放在四合院、故宫那样大气的地方的。再比如画像,那不能放在阁楼上,王世襄先生说过:阁楼上应该放鸽子笼。所以这还是有讲究的,各有各的学问和道行。”

知道上心,窥到其中的学问大,不能不说是悟性使然。“在潘家园卖书、看书,特别长学问。你看以前琉璃厂的老板、学徒都没什么文化,但人家能和胡适、郑振铎交朋友,那个提升太大了。”贾俊学说:“年轻的时候去图书馆,好多东西我都看不着,因为不够级别。后来我看我收的这些东西,越来越看不够。”

平时贾俊学不在摊位上,有事情打电话找他,他5分钟就能过来。那时他在旧货市场旁边的居民楼里有个6平方米的储藏室,阴暗潮湿,堆满各种资料文献。贾俊学在那里上下午各三个小时看书,晚上两个小时看搜集来的档案资料,这个习惯保持十几年,雷打不动。有些档案已经不清晰了,他就用最笨的办法:读透,找上下文意。贾俊学沉浸其中,只觉得乐趣无穷。“看史料让我觉得和这些大家们接近。”

“收到时我很得意,都有点儿忘形了。”

纸制品收藏一直是个相对小众的圈子,它的内涵需要不断挖掘,门槛也高,但是2017年是贾俊学的好年头,“大丰收!收了不少好东西。”贾俊学说起这个不自禁地抿起嘴笑。“我今年5月18日要办一个林语堂文学纪念展,去年收到最好的东西,是北大老学者王瑶和著名作家唐弢的两本书校样,上面有他们亲笔改动的字迹,会是展览中分量很重的东西。”

贾俊学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收到这个的时候我很得意,都有点儿忘形了。”除了两本书校样,同时还有三封王瑶的亲笔信。在贾俊学看来,王瑶先生理论扎实、学问扎实、作风扎实,是他非常钦佩的前辈学者,“看他们的东西特别长学问,读之受益。”据贾俊学说,王瑶先生不只在他这儿,在整个潘家园里也很厉害。“收到真是缘分。这些应该去文学馆、鲁迅纪念馆的东西,偏偏到我这里来了。我看这些大家的信札、手稿,看人家这么认真,我也读书做笔记,一是受益,二是太值得。”

贾俊学想根据书稿中改动的部分写一篇书话,实际上,在潘家园浸淫多年,他已经从当年没什么学历的小青年,转变为术业有专攻的收藏家,这是一个从糊口到立业的过程。现在的贾俊学经常和编辑、专家切磋讨论,他们也帮助他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客户群。他在诸如《新文学史料》这类重量级刊物上发表了不少史料文章,颇受好评,他手中的收藏也越来越受重视。“根据王瑶的这些材料可以写一篇不错的东西,但是工程太大,我还得读好多书,以我目前的水平还应付不了,越学越觉得差距大。”

贾俊学收藏的材料不光给自己看,也给大家看,谁有什么需要找到他,他都很痛快地答应,他也了解不少朋友的研究领域,遇上有可能适合他们的就会打个电话叫人家来看一看。如果需要他还无偿捐赠,他曾经捐给广州鲁迅纪念馆一批关于鲁迅的材料,在很大程度上充实了广州鲁纪的馆藏;曹禺先生100周年纪念时他也捐出了100件藏品。他说:“放在他们那儿更有意义。社会上比房子、比汽车,我跟别人什么都不比,就比收藏。收藏我还不藏,都捐了。如果再成立巴金先生纪念馆,我手里这些相关的也都捐出去。”

说到这里,贾俊学又低笑一下,随即说:“我老捐东西,都快成吹牛的资本了。我是通过卖其他的东西养着这些文化类的,没怎么算过价值,养着还可以。”他说,就是大鱼换小鱼,五马换六羊。

说起生意,贾俊学有一颗平常心。他说他经历的最坏时候就是“非典”时期,没人来,不好卖。但是,不一样的经历会带给人别样的体悟,他说:“越是重大的灾难和危机,人们对生命的价值越会重估,也会使人们重新去认识古物的价值。”所以在市场不好的情况下,他选择的是“我不能高价卖,但是我能高价买呀。”危机都是可以度过的。

为了林语堂文学纪念展恶补

5月13日至17日,在漳州市平和坂仔林语堂纪念馆将举行“世界语堂语堂世界”学术研讨会,贾俊学也会带着他收藏的林语堂专题史料赴漳州办展。从去年开始,贾俊学一边恶补“林语堂”一边整理资料。他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一些资料,先是一封作家协会访问沈从文的纪要,贾俊学说:“你看看,沈从文在口述里说,应该吸收中小学美术教师为美术家协会会员,对他们是激励,对教学也好。这个提法视野多大啊。”

“还有这个,这是田汉先生的一套,也特别好。”从他递过来的资料上贴的黄黄绿绿的贴条可以很明显看出,这些资料他基本都仔细看过,批得多的页还都加了记号,这个功夫可是下了不少。

“还有这个特别重要。”老贾又递过来一份资料,“是我2016年收到的,一套关于文联大会(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档案。文联大会连续三届主席都是郭沫若,第三届的时候文联要出一枚邮票,我是从这套档案里看到的,这枚邮票的‘设计者’就是郭沫若。”贾俊学把邮票递过来,是一枚正方形的8分面值邮票,邮票上用篆字写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另有“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1960年”字样,底样为绿色的“花纹金石图”。“你看这个文件上,茅盾说我同意郭老的意见,‘我赞成用花纹金石图,有民族风味而且大方。’阳翰笙说我赞成。两个文联主席以及文联的秘书长,都有签名,字迹在一张纸上,太难得了,只有文件才这样。这儿还有邮票公司的催件,这些都是在一个完整的档案里的,也是在潘家园收到的。”

“关于文人和邮票可写的挺多的,老舍喜欢邮票,夏衍是集邮大家,楼适夷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因为邮票喜欢上了世界语,郭沫若又‘设计’邮票,所以我想写一篇主题是作家与邮票的文章,标题就叫《诗词之外,又显方寸之间》。”贾俊学又拿出一张印制鲁迅邮票的计划书,计划书显示国外收藏家要大批收购。

“给你看一张好玩儿的照片,是上世纪80年代钱锺书和钟惦棐见面,两个人终于见面了,总算能笑出来了似的,这笑容啊,一言难尽。”贾俊学把这张照片和钱锺书的一份口述放在一起,那是他对这两位文化老人的一份纪念。

有过苦日子,不抱怨时代,不就这么过来的吗?

贾俊学独自一人住在物资学院附近的一处普通公寓楼里,“谁愿意和像我这样搞史料的在一块儿啊?谁喜欢啊?”贾俊学的语气中略略带着自嘲。他的家在六层,没有电梯,当初选择这套房,只因为是顶层,较之其他楼层房高要高上不少,这个高度方便他挂很多东西。他不会打字,不用电脑,手机只用来打电话,短信、微信都不会用,“说实话,现在电视都不怎么会开了。”

这样的贾俊学,自己的收藏品却整理得井井有条:资料分门别类装在他专门购置的文件夹里。最初做收藏时还没有文件夹,史料纸张都是夹在杂志里,贾俊学有一张摆书摊时的收税票据,因为夹在书里当书签无意中保存了下来,现在给老商户看都觉得特新鲜。整理好的文件夹再放入整理箱中,话剧的、文学的,左一箱右一箱。老贾说他的文件夹和整理箱都是在文化用品商店里买的,“必须买好的!整理箱要那种塑料厚实的。我以前在地下室,为了省钱,买了不少劣质的塑料箱子,结果密封不够,地下室潮嘛,湿气进去了,毁了不少东西,后悔得我……所以无论文件夹还是整理箱我都去文具店买,买正规的。”

贾俊学过过苦日子,但他说不抱怨时代,不就这么过来的吗?“我上学时我们一个年级才出了两个大学生,净是王朔小说里面那样的,不会为前途着想,就是玩,父母总加班,都没空儿管孩子。我父亲是一轻局工人,母亲是护士,家里困难,上有老下有小,不知不觉就这么过来了。”

在潘家园,做纸制品经营的商户是个不大的圈子,“二层一开始有四五家商户,现在也多不到哪儿去。大家关系都挺好,互相交流信息,也互相帮衬。像我的老朋友张守义,我帮他买油灯,他请我喝啤酒,也是他领我去的老舍家。摊位上走量,我们走质。这就像老北京有句话:没钱的吃萝卜,有钱的吃萝卜雕花。”在贾俊学看来,潘家园人走上社会都知趣,这是一种独有的味道,什么都放得下,他觉得潘家园是个养人的地方。

去年底又收了一枚“重磅炸弹”

圈子有圈子的规矩,里面的人都懂。

“现在捡漏不太可能,只能是老大哥们不要了,转出来,你愿意接着就接着。也有不少老人已经不干了,有的是因为没有利润,有的是跟不上形势了。干文物收藏这行一是水深,二得有力量,不光是金钱的力量,还得有知识的储备。”贾俊学说:“潘家园市场现在规范了,原来卖假售假,买的人不都懂,管理者也不懂,现在好多了。但是也有问题,走在潘家园市场里经常听到大喇叭广播管理者的提醒,说各位游客请注意,不要被商户领到市场之外的地方交易。实际上这个提醒有问题,我和他们管理处的人也说,因为交易的钱数有时候太大了,尤其贵重物品,卖主不可能带到现场,让人围观了怎么办?所以就看好了两个人私下交易。其实这是真正古玩行的规矩,一是谈得投机,二是价格合适不打架,实际上这是更合理的。”

特别让贾俊学高兴的是,去年底他又收了一枚“重磅炸弹”——一本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仲夏夜梦》。“是订装本,还有出版合同,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实际上这个东西在1997年商务印书馆成立100周年的时候曾经流出来过,当时被外经贸大学的一位老师买走了。这位老师现在年岁大了,又转让给了我,去年给我的,正是商务印书馆成立120周年。”据贾俊学说,这一次收购应该是去年底收藏界的一次小轰动。“当时那位老师找了我和另外一位也做纸制品收藏的摊主,老师背着包就来了,因为都熟,我们三个人,就在我的摊位上谈。这东西我是注定要的,那位摊主知道我更需要,也就没有太抬价,所以我是1万6买下来的,这也是行里的一个规矩,互相碰撞,各得其所,行内管这叫各站小山头。20年前这本书的价格是一二百元钱,今天涨了一百倍。”这本书对于贾俊学来说可谓买得特别到位,“梁实秋和林语堂是特别好的朋友,这一次我要让这两位好朋友在展览上会面。这本书的意义太大了,即使到了莎士比亚纪念馆也会是重头戏。在林语堂史料展上它将被装在第一展柜里。”说及此,贾俊学眉头抬起,神情颇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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