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诸葛亮《出师表》充满人情、文采和诗意,读来令人感动。这竟然是写给皇帝的公文,却成了编入《古文观止》的经典散文。这样的公文和报告,在古代官场里很多,有不少被选入古代散文选,例如魏征、韩愈、欧阳修、苏轼等。到了当代,许多的诗和散文倒像是干巴巴的公文和面目可憎的官样文章了。有人鄙视李白,说因为李白写了《上韩荆州书》的马屁文章。我说那是李白年轻时积极要求上进,为取得领导信任和提拔,希望有所作为而写的思想汇报。后来李白也提高觉悟作自我批评了,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去拿出自己年轻时打给组织的思想报告再读一下,又没有文采还自我作贱说要“不放松改造自己”,你不脸红,还好意思批评李白年轻时靠拢组织的报告?人家是美文,你的就不象人话啦!
(三十二)
格律对于一部分读者也许没有意义,因为这部分读者不懂平仄,似乎也不影响他们读诗。但是对于诗词作者,不仅要懂,还必须熟练掌握。就像音乐家作曲,也许部分听众可以不十分懂音阶和节奏,但是作曲家不能不懂。岂止要懂,还要得心应手,运用自如。旧体诗必须讲究格律,但是以“戴着镣铐跳舞”比喻旧体诗词格律,虽然是名人的话,我却不敢苟同。试想如果跳舞带着镣铐,还会有什么韵味和美感?诗词格律是舞步的要求,掌握熟练了绝对不会有不自在的感觉。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果从心所欲就逾矩,不逾矩就不能从心所欲,这说明你功夫还没修炼到家。你把不逾矩当作戴着镣铐,就不可能从心所欲,怎么会开心?怎么会达到高品位高境界?有时矩越严越难,反而越能显示你的才情。太容易的游戏还有谁玩?把诗词格律比作镣铐,实际上是还未感悟到诗词格律之美。任何游戏都有规则必须遵守,你能说带着镣铐踢足球、带着镣铐下象棋么?
(三十三)
有人说,当代诗词写得好不好的标准是看放到唐诗宋词里是否可以乱真。我认为这只是当代诗词创作可以经历的一个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目的和方向。就像我们创作小说不是为了放到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蒲松龄的作品中去乱真,创作游记散文不是为了放到欧阳修、范仲淹、苏轼的作品中去乱真一样,写诗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放到唐诗宋词中去乱真。如果当代作品放在唐诗宋词中可以混为一体,那也只能放在三四流的唐诗宋词一起,如果放在一流的唐诗宋词中我们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当代优秀诗词放在唐诗宋词里应该依然能够闪耀着当代思想的光辉。写诗只求酷似唐诗宋词,就没有了诗词创作的当下发展。传承是必须的,创新更为重要。不肯传承是偷懒和无知,不肯创新是更大的偷懒和无知。当代诗词要成为当代的一种文学样式,就必须要精彩出色地反映当代人的思想情绪和生活场景。唐诗登唐代巅峰,宋词登宋代巅峰,当代诗词登当代巅峰。当代诗词的立意和情感全是古人的,那就是假古董,是唐诗宋词的山寨版的赝品。生活在当代,连当代的好诗也写不出,不可能反而写得出优秀的唐诗宋词来。
(三十四)
诗词发展到今天,有些不成问题的事反而成了问题了,要开研讨会争论了,例如口语能不能入诗,平仄要不要讲究,是否遵守平水韵。对于传统,有的主张严守,有的主张废除。好像古人倒宽松随和,今人反而较真拘束。诗词创作中,继承是过程,创新是目的。不肯继承是偷懒,是无知;不肯创新是更大的偷懒和无知。懒人不肯继承,庸人不肯创新。死守旧形式和完全没有形式,是矛盾的两个极端,似乎都可以尽量少花力气,满足我们根子里的懒惰习性。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彭加勒说:“全疑和全信,这是两个同样方便的解决方法:二者都免掉我们思索。”
(三十五)
当代诗词创作,不能复制古人。叶燮说:“诗,末技耳,必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而后为我之诗。若徒以效颦效步为能事,曰:‘此法也。’不但诗亡,而法亦且亡矣。” 宋诗、元诗还有其特色,明诗复古,模仿盛唐,缺少变化,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读者与其阅唐诗的赝品——明诗,还不如直接阅唐诗。于是读者对于整个明代诗人的印象评判就跌落到了几乎不及格的分数线。这是明诗创作失败的重要原因。
(三十六)
《诗经》中的诗篇,大多有三章,很多是只换了几个字,在意思上相类,但有程度上的不同,一唱三叹,层层递进,丝丝入扣,可见用字的精当和细腻。例如《硕鼠》中“勿食我黍”、“勿食我麦”、“勿食我苗”,仅换一字,可见硕鼠贪食从杂粮到主粮再到幼苗,越食越贪。而“爰得我所”、“爰得我值”、“谁之永号”,可见主人公要求越来越低,语义严丝密缝,绝不轻著一语。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字义可能分辨得不十分清楚了。但是,当年的诗人炼字时,极用心思,把每一字的重量秤得那么清楚,辨别得那么分明,态度是那么认真,居然锱铢必较,确实使人惊讶和赞叹!
(三十七)
为了用平水韵还是普通话新声韵,双方争论颇剧。改革声韵者有一理由是诗读来要朗朗上口。实际上许多古典诗词我还真是阅多读少,甚至只阅不读。阅即看,读即诵也。诗经楚辞,读来未必都顺口,阅去却无不顺眼,甚至赏心悦目,因为这是诗。许多读起来朗朗上口的当代诗词实质上还不是诗。我评判好诗的标准有“三步曲”:第一眼前一亮,第二心中一颤,第三喉头一热。不到喉头一热的诗我不会朗读吟诵。苏东坡评某人自荐诗作说是“十分好”,九分读得好,一分写得好。我听当代的朗诵名家朗诵今人诗词,也常常会有苏东坡的这种感觉。甚至一声“啊!祖国!”都能慷慨激昂到几乎催人泪下。诗未写好,先争论能不能朗朗上口,又有何益?
(三十八)
古人也有诗词比赛,例如旗亭唱曲,评委是歌女们,绝不请某某会长某某教授组成评委会。古人小范围诗文比赛也有想开后门的。唐初王勃参加都督阎公出资举办的笔会,那阎都督是想让其婿的序获大奖,所以早就通知他先作准备。大家知道内情不敢参赛。偏偏王勃年少气盛,竟“沆然不辞”,都督当然不开心。但当他见王勃“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居然还让王勃得了一等奖,于是小王一举出名直到今天。当时阎都督还对王勃说了一段直到今天依然能让人感动的话:“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也。吾当厚报。”可见这位都督很有眼光和胆识,并且气量很大,对于人才不但不嫉妒和打击报复,反而赞赏有加,秉公处理。当代诗人就没有好运气遇到这样“铁面慧眼公心”的都督评委了。当代诗词大赛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大多不是有猫腻,就是成闹剧。评委不是缺铁面公心而暗箱操作,就是缺慧眼而不识好歹。一看最后公布的拔头筹的诗作,大家就只好摇头了。
(三十九)
创作挌律诗,能遵守平水韵自然好,适当放宽甚至干脆用普通话新䪨也无不可。但读古诗最好懂平水韵,这对于欣赏古人的诗词是有帮助的。否则你在欣赏柳永的《雨铃霖》、李清照的《声声慢》、岳飞的《满江红》等押入声韵的词作时,审美上总是缺损了一块。如愿意自己放弃这一点美感享受,自然也不可勉强。但你不了解平水韵,不懂入声,在读古人诗词的名篇名作时会觉得很多是出律的格律诗词,即使读今人的诗句如“斑竹一枝千滴泪”,成了“平平平平平平仄”,你一点也不难受吗?
(四十)
诗词格律只是一些游戏的规则,可以严守了玩,也可以大家说好了调整一些规则后再一起玩。打麻将也有老法新法。创作旧体诗词也可看成是一种趣味无穷和益人心智的游戏。所谓的平仄、押韵、对仗,都是前人经过游戏后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今人如何玩法,自可根据当代人的兴趣和习惯加以改进和调整,但也须以大多数人觉得玩起来有趣为前提。当代有很多人似乎也在摸索新的游戏规则,想搞一种新的玩法,这当然也无不可。但是,这种新的玩法要得到大多数参与游戏的人的认可,有两点很重要:第一,这种玩法必须既易学又有趣,但有时太容易未必有趣味;第二,这毕竟是写诗,你必须用你的玩法写出好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