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影集》序
慈溪樵风女史，才高而命蹇，心慧而身癯。定庵“绣院深沉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愁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鹊踏枝》），似可移状樵风之孤高幽僻也。忆客岁初春，余初读其“招饮何须醉，得趣识清真”（《次韵陶公饮酒之二十》），即知其深解诗之三昧，及读至“为践梅花约，不共桃李亲。逆旅多歧路，投老仍知津。持盏对远岫，微雨湿红巾。匆匆莫归去，吾亦客中人”，更为之击节者再。陶公原作，“以饮酒上承道统，立意高极。而所以上承道统，只在‘少复真’、‘使其淳’、‘不见问津’等句，暗暗埋根作线，拍合处绝不点明，突如其来，阕然而止，运局更奇极”（张玉谷《古诗赏析》）。樵风此诗，虽无上承道统之志，而幽抱贞怀，见于言外。我尤赏其“持盏对远岫，微雨湿红巾”二句，境界大似陶公“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倘起陶公于九原，必与樵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也。
樵风女史不惟独具诗心，且亦深耽禅悦。观其《山中》“寒溪迎春雨，孤翼没重榛。有乐鸣青杏，无声堕素尘。行深观自在，思浅发清新。石上三祈愿，风中一转身”，当知吾言不妄也。此诗吐语自然，通篇对仗而使人不觉。窗前三复，恍恍然忽觉禅林风起，颇欲于一转身之际，出苦娑婆，得大自在也！
“我不峥嵘尔不鸣，一般形影未相轻。衡门绝迹春风夜，与尔同听落叶声”，此樵风女史夜读之时，与落于书上之小虫对语也。瑰奇之想，尽溢毫端；悲悯之怀，蕴乎胸底。定庵诗云：“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寓慨已深，而樵风于“紞如三鼓，铿然一叶”之际，与小虫相对无言，身心同寂，物我两忘，非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焉能臻此哉？余最赏其七古《昔持》一诗，由老杜“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乾元中寓居同谷作歌七首》之二）生发，写一打工者辗转流离之苦。全诗62句，凡434字，每四句或八句一换韵，声韵铿锵，气格高古，直面人生之惨淡，同情黎庶之艰辛。小女子而能有如此博大襟怀，斯亦奇矣，能不佩乎？因忆清人徐芳《与高自山》书中论诗之语：“大抵诗之道，以气格为上，而结构亦不可遂轻；以性情为先，而声响亦不可遂废。词莫陋于缛费，而径率之句亦不可谓之自然；境莫妙于目前，而凡俚之言又不可名为真至。韵而不靡，朴而不粗，淡而不枯，工而不诡，使事而不流于杂，谈理而不堕于迂，摹古而不伤于痕，踏空而不病于凿。情文兼至，格调双谐，虽有作者，不能易此也”（引自周栎园《尺牍新钞》二集）。樵风女史之诗，气格清淳，性情真率，结构严谨，声响泠然，虽未必尽善尽美，然其富于春秋，假以岁月，必可臻“情文兼至，格调双谐”之妙境也。
樵风女史于倚声之道，亦别有会心，故落笔辄云烟满纸，引吭即花雨飘空，骎骎乎直摩淮海、小山之垒。如“湖山几点春前雨，钟声暗渡浮云去。经卷未沾尘，散花宁著身”（《菩萨蛮•重游金仙禅寺拜佛》）、“一恸深心芳影乱，吟断。飘零身世两难酬。已觉天涯归路险，终敛。生生闲却木兰舟”（《定风波•次韵晦窗先生》），均要眇宜修，当行本色。其《江城梅花引》一词，更得蒋竹山“白鸥问我泊孤舟”之神髓。试品“小立风寒，一片落花飞。飞过眼前成旧影，影中你，雨中痴，人不知”诸句，觉往复回环，芊绵婉曲。雨中痴影，人耶？花耶？已难分辨；而旁观之人，实亦雨中痴影所现之重重幻影也。此非《华严经》所谓“以何为相？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乎？樵风以“镜影”名集，盖有深慨存焉。
余因之有所感焉：《华严经》中谓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于师子奋迅城中，曾参慈行童女。樵风居于慈溪，以慈为行，智中生悲，处世无染，殆亦曾修“般若波罗蜜普庄严门”之法耶？前尘渺邈难知，旧影迷离莫辨，诵元人河朔外史迺贤“朝来开匣忽凄然，一痕微雪映华钿。却恨东风惜桃李，年年开傍镜台边。粉绵拭镜还清澈，佳人薄命空愁绝。不如化石在山头，万古千年照明月”（《古镜篇寄韩与玉》）之诗，不觉泠然又复惘然。乃为下一转语云：“镜中花幻重重影，争奈双眸忽生眚。坐觉无何劫火红，神魂却向华严骋。华严梦里月孤悬，亘古幽光照大千。一塔摩云星坠雨，沉哀都付十三弦。”质诸樵风女史，不知以为何如？是为序。
丁酉孟冬剑邑熊盛元识于洪州青山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