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俊 ||《宋十八家词精华选评·柳永卷》

小楼听雨诗刊 2023-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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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斋陈乐平书

《宋十八家词精华选评·柳永卷》

苏俊选评林琍整理

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评曰：

耆卿词有盛唐气象。“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气象阔大，意境邃远。学耆卿当取其清俊高远处。

少年游·参差烟树灞陵桥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评曰：

耆卿词工于情语，“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声情凄婉，与夕阳衰柳融合无间。

木兰花·海棠

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

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段。美人纤手摘芳枝，插在钗头和凤颤。

评曰：

此词格不甚高，妙在生动。试看他“催露”、“欲绽”、“梳洗”诸语，将海棠之鲜妍、娇媚描摹尽致。结拍以美人相衬，更觉活色生香，我见犹怜。

河传·淮岸

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娥画舸，露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

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

评曰：

好一幅热闹之《采莲图》！词意本自唐人王龙标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出，而柳词为结伴采莲，“呼归伴”可知采莲之船不止一只，故云热闹也。结拍“曲中人不见”亦取唐人钱起句，可知耆卿于唐诗深有心得。

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评曰：

上片登楼望远，思接苍茫。下片则生发感触，相思之意托诸歌酒，犹解脱不得。其伤怀念远，顾影自怜之失落感在在可见。结拍倘一意凄凉，未免意尽，耆卿词最重起结，往往勾勒一二笔，神韵陡生。此词结以“终不悔”，即令人联想到屈灵均之“虽九死其犹未悔”之志节。通观全词，遂顿生“美人迟暮”、“众芳芜秽”之感，而特以思人念远出之耳。

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评曰：

欲道别离心绪，直须细腻之笔墨以致之。耆卿最谙女儿心事，故能于辗转反侧中传其密意也。

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评曰：

词亦有自嘲、自侃一体，耆卿此作便是。词中“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俱有自嘲、自侃意味。耆卿以填词故落第，其遇之悲实不足为外人道者，故托诸倚声耳。以自嘲、自侃之声口，寄其自矜、自怜之心境，人谓其狂，我觉其悲也！

卜算子·江枫渐老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评曰：

耆卿词之技法亦颇值玩味。上片一般平铺，而下片曲叙。此词上片亦登临怀人之惯用手法，下片则通过“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等曲折描写，增添了词的跌宕之感。

雪梅香·景萧索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评曰：

上片写景由近景之“危楼”至渐远之“渔市”、“水村”，再到更远之“楚天”、“千里斜阳”，一步步推向远景，颇具特色。柳词深具疏密之致，上片绵密，至下片“可惜当年”、“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则注以疏宕之气，疏密相间，乃臻高诣。

黄莺儿·园林晴昼春谁主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评曰：

咏物词大成于南宋碧山，而耆卿实为先导。此作咏黄莺而多翩翩风度，实亦耆卿之自况也。碧山咏物则神溢于物外，发为时事之叹，故于柳词之外有所创辟也。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评曰：

坡公独赏“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语，以为高处不减唐人。余则私爱“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句，于无声处见苍凉，更具艺术感染力也。

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评曰：

柳词最擅铺叙。上片皆凭栏所见，行针布线，严丝合缝。歇拍以“故人何在”引出下片所思，亦自然妥帖。结拍“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于永叔“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实有取法，而更见痴态。

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评曰：

耆卿落第，尝诣元献。晏公于此词“针线闲拈伴伊坐。”颇有微辞，以非所当为也。余则以为因人而异，若耆卿、小山、少游者，皆天生情种，闺中情事形诸笔墨，以极其恩情欢意，不亦宜乎！全词皆以嗔恼语气出之，正合小儿女声口，后世唯易安庶几近之，他人所不能也。词至东坡而渐趋雅驯，市井之气荡然无存，亦时风使然也。柳词素以俚俗为世诟病，此恰其独树一帜处，明白如话，生活气息浓厚，亦诸公所不及而后世莫能继者也。

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评曰：

耆卿喜作思妇羁人之章，此词一出，同时怨别之调尽废。上片以“凄切"、“凝噎”、“催发”连成一气，以言别时情景。歇拍“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境远而大，以言离思之无极也。过片以下为全词亮点，“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前人评为渲染有力，余则以为于上句宕开一笔，想象别后情状，益见跌宕之姿也。

双声子·晚天萧索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评曰：

柳词有气韵浑涵者，此即其例。怀古词得苍茫之境，乃自耆卿始，实开后世无尽法门。后之东坡、清真、梦窗、玉田诸家皆擅此体，于柳词实有取焉。词上片亦善为铺垫，下片则发为批判、感慨之声。雄浑慷慨，有老杜“独立苍茫自咏诗”之境界。

二郎神·炎光谢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评曰：

耆卿七夕词铺排得宜，最见章法。自“庭户”至“星娥”，再到“穿针楼上”，人间天上往来穿梭，游刃有余。全词铺叙为主，极尽七夕之风俗人情，而结拍“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收束有力，余味悠然。

曲玉管·陇首云飞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评曰：

耆卿多登临念远词，境界略似，而手法各异。此词“陇首云飞，江边日晚”，远望也。“杳杳神京，盈盈仙子”，仰瞻也。“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则俯视也。歇拍目送飞鸿，曷胜怅惘，而“无凭”二字复勾起下片之“雨恨云愁”，最见作意。

望海潮·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评曰：

钱塘词，古今推耆卿为第一。上片点出“繁华”二字，而极渲染之能事。下片点出“清嘉”二字，而极言游赏之乐。“十万”、“千骑”等语令人想见钱塘盛况，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则于繁丽中见其清雅之景，艳而不妖，丽而不俗，此钱塘之本色乎？

慢卷䌷·闲窗烛暗

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著眉儿，成甚滋味。

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

评曰：

此词则无一及景，句句情语，一如闲话家常，于叨絮中亦嗔亦恼，声口妙绝。

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福建崇安人。尝参加科举，屡试不中。景祐元年始及第，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有《乐章集》传世。

（集评）

耆卿词开一代风气，于长调创制贡献尤巨。当时乐工所制长调多由耆卿制词，故坊陌相传“有井水饮处，即有能歌柳词。”是以柳三变之名遍及闾阎，达乎宫禁。耆卿好交下层乐工、歌伎，熟谙音律，故所为词不避俚语，至为同时文人所诟病，此亦时命也。柳词明白如话，贴近现实，正自独标一格，此他家所难及而后世莫之继者。耆卿长调擅于铺叙，下启清真、白石诸家，允称北宋长调之鼻祖。复博洽多才，稔熟唐诗，每以唐人句意入词，意境浑涵深远，自成高格。学耆卿词当由此入，后来不能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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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号石头斋主，甲寅年生，粤人。现为中国楹联学会对联文化研究院评论部主任、中国新社艺术导师。平生以饮酒、读书自娱。有著述多种。

林琍女，八零后，闽籍，长居粤。现为中国新社秘书长、江门市吟诵学会会长。曾多次荣获全国诗词大赛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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