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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湖微浪序｜江合友
心湖微浪序
江合友
（韩晓光著《心湖微浪》，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20年8月版。）
徽州阊门东北，岭曰大洪，一河发源，名曰昌江。折而向西南，河谷纵横，过珠山，山麓旷缓，人烟生聚，曰昌南镇。至千余年前，昌南窑火棋布，以青白瓷玉润精美，甲于天下，蜚声四海，故北宋真宗以年号赐名，曰景德镇，今则号瓷都矣。地灵而蕴奇物，基之以优质高岭土，成之以精湛技艺，声誉日隆，甚而西人以瓷称中国。地之灵者，岂乏人杰？千年技艺，传而不衰，匠工艺人，名垂后世者，若珠山八友之侪，其数夥矣。而于诗词，则少所闻。中唐香山少傅“前月浮梁买茶去”之句，盖初启前缘。北宋东坡、山谷访佛印于此，浃旬而返，有句云“江心镜朗泛双鬓，地肺轮空写并头”，传三贤之故事；清雍乾间，唐英督陶昌南，文采风流，为一时之胜。然皆流寓者也，本邑以诗名家者，寥若晨星。改开以来，瓷都诗家，纷如笋出，其尤特出者，则首推韩公晓光。
韩公幼负远志，一心向学，虽浮沉起落，莫改初衷。初中肄业，苦逢文革，下放浮梁三龙务农，七载失学，青春蹉跎。乙卯以乡荐，入学景德镇师范学校。丁巳毕业优等，分配至景德镇六中。复以省头名考入江西师院函授班，因办学转接，乙丑毕业于江西教院。癸亥景德镇教院创办，公以学力中选，调入中文系，任古汉语教师。杏坛执鞭，凡五十载，教院更名，历景高专，以迄景德镇学院，皆为中文学科之中流砥柱。桃李遍于天下，声誉卓著，评为全国优秀教师。治学严谨，持之以恒，于杜诗句法，近体诗学，著述累累。研究之余，从事创作，以研创结合，交互为用，深造其境。其诗专攻七绝，尊诚斋，兼之以少陵、半山、放翁、石湖，以达于诗、骚，为诗为词，暗合于天人之道。其诗简而明，清而通，目击情至，返之于自然，动摇人心。今于古稀之年，收掇旧作，凡千余首，辑为一集，曰《心湖微浪》。
韩公此集，分为六章，一曰《心湖微浪》，抒感兴也；一曰《山川鸿爪》，叙屐痕也；一曰《情系田园》，述闲情也；一曰《嘤鸣清韵》，记友情也；一曰《丹青题咏》，题陶艺也；一曰《吟联课对》，汇楹联也。开卷读之，如入宝山，珠贝满眼，触手皆是。其诗所造诸境，盖有以贯之者，要之有四端：曰入微，曰达观，曰明朗，曰清新。
杨诚斋自谓作诗“万象毕来，献予诗材”，已入于自由无难之境。韩公于此尤所服膺，尊为轨范，朝夕吟诵不辍，自云：“平生甚爱诚斋诗，屡读不厌。会心处常悠然神往，宠辱偕忘。”有句曰：“吟罢诚斋诗百首，心游万仞若飞鸢”、“何妨楼畔日西斜，闲品诚斋静品茶”。诚斋诗妙在新意无穷，其新处即在于体物入微，写景入微，抉发诗意于平常景物。宋初林和靖所云“诗寻静语应无极，琴弄寒声转入微”，韩公庶几近之矣。与诚斋之幽默生动不同，韩公诗之“入微”，乃于细微处抉发诗情，自觉追求静境，类于半山晚年所作“王荆公体”，以及陆放翁所作之山阴闲吟之篇，偶作沉郁，则摩乎杜少陵之境。如《春日乡居杂咏》其四：“东风处处染桑麻，禾垛牛栏绿树遮。亭午村边人寂寂，轻风满地落桐花。”其五：“篱落参差半掩扉，园蔬挹翠蝶纷飞。浣衣村女归来早，相唤溪隈采蕨薇。”《下放乡村四时记趣》其一：“朝入深山薄暮回，疗饥幸有野杨梅。松榛斫就泉边憩，耳畔时闻啼鸟催。”其二：“一钩新月吐烟华，笑语庭轩柘影斜。露野萤飞蛙鼓集，清风半夜稻扬花。”白描乡村风物，勾勒如画，其中洋溢自得之乐，景情融合，如水中盐，味在其中，挹之不尽。有诚斋之生动，而去其笑乐之趣，学诚斋而有己之性情，学之而能化之，此韩公诗之所以独胜也。
韩公少逢世变，青春失学；壮岁学优，未能仕进，此世俗所谓命运多舛者也。故殷璠感慨常建“高才而无贵仕”，揆诸世理，古今一也。黄山谷云：“诗者，人之性情也。”袁子才亦云：“性情之外无诗。”韩公性情，以达观为主，故其诗情，亦以达观为主。《秋日闲吟》：“少陵秋咏意萧条，永叔秋声赋寂寥。最爱雄豪刘梦得，晴空一鹤上云霄。”此为真情流露，年虽老大，而兴致不减，热情洋溢，工作生活，韩公皆如是处之。工作则曰：“四十华年系杏坛，执鞭意兴未阑珊。”（《辛卯立春日漫吟》）登山则曰：“拾级犹欣腰腿健，清风送我上高岑。” （《秋日登莲花山白云寺》）养疴则曰：“更喜禽声萦耳际，诗心哪得不清狂？” （《病中杂咏》）老境则曰：“且向余霞一放歌。”（《鹧鸪天》）韩公诗皆如是达观，所谓“浮生休为浮名累，花落花开一笑之”，故捧诵其集，心为之宽，有所挂碍者，亦可须臾忘之。
韩公淡泊名利，以学问为乐，于钱槐聚“荒江老屋素心人”之论尤有会心。所谓人不堪其忧，公也不改其乐。作为篇章，其心境自然流出，明朗清澈，如小池泉眼，潺潺不绝。如《秋日遣心》“何事闲来情最惬？新诗改罢自长吟”、《读庄子》“心湖澄净何由得？且诵南华秋水篇”，纯是读书人声口，不染尘俗。试吟“更静尘嚣远，心澄块垒平”、“世味由琴淡，清寒随雨深”、“莺语方休听蛙语，菜花渐尽赏榴花”诸句，自有清泉涤心之感。偶露峥嵘，有少陵之气者，《看春晚》：“斗转星移一岁更，荧屏依旧颂升平。莺歌燕舞催人醉，谁听民间疾苦声？”有的放矢，凛凛然有古人遗风。
语言新颖，不落俗套，是为韩公诗之清新。留意吟咏，乃至化为生命之构件，《学诗有感》云“寄情山水觅新辞”，又云“每逢斟酌难成句，茶饭无心意似痴”，少陵所云“为人性僻耽佳句”，庶几近之。韩公之诗，佳句辄来，情幽兴远，一有所得，便惊众听。如《登婺源江岭观梯田菜花》“天机织就园田锦，百里春光任剪裁”，《兴田踏青归途口占》“归途一霎催花雨，洗净峰头月一痕”，《前程村山行道上》“檵花如雪漂春涧，流到村头水亦香”，《储田乡春行》“溟濛雨霁天如洗，笑倩青山入画廊”、“芹泥雨润飞雏燕，衔得春光到庑楣”、“人勤不用催耕早，陌上空劳布谷啼”，《白际古村纪行》“登临峰顶身心爽，曳片浮云拭汗珠”，如是诸句，颇耐咀嚼，其味隽永。
韩公擅作诗，亦擅教诗，于瓷都诗教，居功至伟。其诗教之旨，上推孔孟，下及退之，有教无类，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古训，诲人不倦，谦和礼让，亦师亦友，闻其謦欬，如沐春风。故瓷城士子，翕然师尊之。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韩公，瓷都之韩愈也。”此非余之私见，瓷都士子之公论也。韩公自云：“粉笔生涯四六春，不求闻达只求真。”于求教者，循循善诱，剖心露胆，言之唯恐不尽，以故昌南僻壤，能兴诗教之风。荷塘徐君兆国，诗笔不俗，遍求师教，皆不称意，以为瓷都无诗人，及一见韩公，乃叹曰：“今始拜谒真诗人也！”
昔余求学瓷都，忝为韩公座下弟子，深受教益。今韩公集成，命为序。余愧谫陋，小子何敢序乎尊师之集？公乃曰：“世之知诗者众，而知我者则寡，知诗而知己者，作序者之最上乘也。君夙知诗，亦颇知我，最宜为序。”余既承公厚爱，汗颜斗胆，勉力为之，或可稍免隔靴凿空之讥。乃叙如是，师生之因，文字之缘，于此可见，于斯可证。博雅君子，幸勿怪之。
庚子精阳月十四日弟子古鄱江合友益之沐手记于石门之萸轩。
江合友 号白石簃主人，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词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著有《明清词谱史》《白石簃词稿》《宋代文学概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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