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的古文（四）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赵翼镇安府诗文考论》序
天下名山胜水，若黄山，若五岳，若太湖、洞庭，人知之旧矣。而二十年前，鲜有知张家界、九寨沟及喀纳斯湖者。岂其水色山光必不如黄山、五岳、太湖、洞庭乎？非也。特以其地偏僻，游人罕至，故湮晦千年，声名不得与黄山、五岳、太湖、洞庭侔。今人于黄山、五岳、太湖、洞庭外，鲜有不知张家界、九寨沟及喀纳斯湖者矣。因思以中国之大，安知其更无美若张家界、九寨沟及喀纳斯湖，而今尚湮晦不闻，如二十年前之张家界、九寨沟及喀纳斯湖者乎？
往古名篇佳什，若唐宋诗，若八大家文，人知之亦旧矣。而清诗若文，则亦鲜有知者。常人固无论矣，即饱学之士，且有谓唐宋以下不足观。岂其情气文采果远逊乎唐宋诗及八大家文也欤？余也不敏，于清诗若文，经眼不过千数百篇，浅尝而已。然即此一脔，已惊美味，以谓持较唐宋，未遑多让。因思其情气文采即不能齐唐宋，亦非唐宋所可牢笼。其所以鲜有知者，不幸晚出，迄未得大力开发，亦犹二十年前之张家界、九寨沟及喀纳斯湖耳。则彼以其为不足观者，真不足观耶？窃恐其为观之不足者；或竟未之观，故不足与言观者也。
虽然，以清诗若文作家之众，作品之夥，苞括之广，蕴藏之深，山负海涵，千汇万状，观之欲足，谈何容易！
顾太行不增，畚锸可竭；东海有涯，木石能堙。而况新名胜区之搜寻与开发，其工作量固不若是之艰且巨乎？吾辈学人于清诗若文，苟人治一家，年治一卷，合众人之力，会积年之功，何患其观之不得足耶！
吾友广西大学梁扬教授，温厚儒雅，博学多才，娴于文史，著述甚丰。于乾隆三大家之赵瓯北，用力尤勤。年初逾乎而立，业未肄于大庠，已就此发表系列论文，考证之坚确，论析之精微，即学林耆旧，亦青眼相加。时国中尚无人专治瓯北，可称独步。今又二十四五年矣，更与门下黄海云女史合著《古道壮风——赵翼镇安府诗文考论》，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刊行。清镇安府，故地即今广西德保、靖西、那坡诸县。地处西南边陲，西接云南，南际越南，广袤八百馀里。崇山峻岭，干云蔽日。壮瑶苗彝，诸族杂居。形势、风俗，与中土迥异。瓯北于乾隆中期自翰林院编修特授镇安知府，在镇虽不满三年，都其毕生诗文，与镇安相关者亦仅百十馀篇，而中土文学名家莅此偏远者绝尠，名作更不数觏，生面别开，物稀而贵，其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未可胜言矣。善哉尚轈《三家诗话》之论曰：“极险之境地，极怪之人物，皆收入诗料，遂觉少陵、放翁之入蜀，昌黎、东坡之浮海，犹逊其所得所发之奇，可谓极诗中之伟观也。”
夫险怪奇伟，天地壮观，人谁不爱？而若无先驱披荆斩棘，梯峻缒幽，以开辟道路，则心向往之而终不能至矣。瓯北镇安诗文之险怪奇伟，亦复如是。若其山川交通、历史遗迹、民族社会、风物土俗，经传每语焉则不详，史志亦纷然而莫辨，阙疑既多，索解尤难。向非梁、黄二君筚路蓝缕，阐微发覆，吾辈方不得其径而入，复何能造此奇境，赏彼伟观耶！窃以不知瓯北，不足与言清诗若文；不读瓯北镇安诗文，不足与言瓯北。则此所考论者虽止瓯北镇安诗文百十馀篇，其文学史意义又奚止瓯北镇安诗文区区百十馀篇而已哉！
嘉实既成，飨荐在即。猥蒙梁君错爱，以序见属。余孤陋寡闻，于清词稍知一二，于清诗若文固甚爱之，而究非所习，安敢滥竽？屡辞不获，忝快先睹，吮笔踌躇，愈深赧愧。聊以戋戋，式充喤引，固知无能为之增重，亦且敬申钦企之忱云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见诸《论语》所记者，事去几二千五百年矣。惜川名经籍不载，后人欲吊无从。惟金陵古城之东南隅，内秦淮河之北岸，今尚有夫子故庙在焉。客偶过而谒之，俯鉴泮池，仰顾巖宇，湛然沉思，寂寥间若闻夫子昔年川上之太息。而收听返视，信步徐行，则赪垣内外，甬市东西，语笑瀑喧，游人梭织。黄髫白首，或散在翠茵，言憩言戏；金髪碧睛，有聚于朱殿，式瞻式仰。既而晚钟一动，夜幔四垂。华月熨空，烂星如嵌；彩虹卧水，绮阁疑沉。中流画舫，首尾相衔，而橹声轧轧，似吟哦于纤浪间；隔岸旗亭，笙歌并起，则鼓乐彭彭，若跳跃乎青云上。于是客乃惊曰：“噫！夫子庙于兹，享于兹，昼夜得与世人同此赏心悦目，不亦乐乎？而何为是戚戚焉犹有逝川之叹也？”
邑人某氏，熟谙乡郡志乘而导客游者，闻其言，敛衽而前，代夫子揖对曰：“吾庙于兹，盖亦有年，肇自北宋景祐初，迄今将及千祀。其间兴废，曷可胜言！挈其大端，凡有三厄：一燬于女真南牧，再燬于咸丰兵燹，三燬于瀛寇屠城。顾亦屡圮屡葺，每崛起于劫灰中，若古埃及神话传说之所谓‘不死鸟’然。大抵国有难则吾庙焚，国洊治则吾庙新。其可觇时世之盛衰也如此！今者欣逢共和国煌煌中兴，如日经天，众志成城，图强规富。市、区人民政府乃集资亿万，鸠工百千，重修吾庙，焕然新之。复就周近辟为秦淮风光带，致庙区胜概，十倍于畴昔。自此九州四海，良友嘉宾，慕名来游者，驾肩挂轊，无虚日矣。吾且乐不思鲁，复何戚之有！君之偶聆吾所叹息者，无他，恨不永寿于今日，为休世之幸民耳！”
客闻此答，颔而笑曰：“嘻，是真能推心度腹于夫子者！”乃为作歌。歌曰：
夫子有庙兮庙于建康。
累遘劫火兮阅尽沧桑。
烬馀新生兮若涅槃之凤凰。
翚飞轮奂兮象国运之隆昌！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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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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