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流】 第一章 遇见 (语音文字版)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席慕容, 《青春》
怡敏有时候会梦见她在荒野的小火车站等火车,一个人的车站,到处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冷清。她坐在月台的长凳上等,然后火车就来了,老式的火车,冒着白烟,缓缓而来,停在她身边,怡敏不知道该不该上。她有时候选择上,有时候选择等,有时候心里还在犹豫就醒了过来。那种细微的焦虑和思忖特别真实,都好像不在梦里,就跟真的似的,怡敏醒来后,总庆幸还好是个梦。
那是大三上学期快到年底的一天,怡敏又做了这个梦。她还在梦里挣扎着该不该上车,下铺的林晚就把她拍醒了,“起床了!要跑步了!” 怡敏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动静特大,这才想起还要跑步,她半天才从床上爬起来。学校规定本科生早上都要跑步,从小南门开始跑,绕着校园一圈,再回到小南门盖个章。
“这是哪个缺德鬼出的馊主意,这么大冷的天也不让人好好睡觉!”怡敏和林晚一边跑一边抱怨。跑到颐和园路快到西门那一块,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两个男生,原来他们是抄近路的。再一看,这不是他们班的真胖子和假胖子吗。真胖子叫曾刚,脸圆乎乎的,像个泰迪熊,是名副其实的真胖子。假胖子叫贾云成,高高瘦瘦,是个不折不扣的假胖子。偏偏两个人又走得近乎,怡敏就给他们俩起了这么个外号,结果倒成了班上公认的了,大家都这么叫。
“哇塞,你们真是天才啊!我怎么没想到!”怡敏大呼。她刚赞叹完,就从后面不远处跑来一个保安,对着两个胖子喊,“两位同学,站住,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跳墙抄近道,可让我抓住了。”
“嗯,我们是生物系的。我叫…” 假胖子一边说,一边朝怡敏他们挤眼睛,怡敏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
等保安走远了,怡敏开口了,“好啊!你们不仅抄近道,还谎报系名姓名,胆子也忒大了。”
“两位同学多包涵了。都是一个系的兄弟姐妹。”假胖子一咧嘴笑了。
“那怎么也得请我们吃个煎饼果子吧。”怡敏笑了。
“煎饼果子?太便宜他们了,怎么都得请吃鸡腿。”林晚一本正经地说。
“没问题,没问题。”真胖子一脸的笑。
怡敏和林晚相视一笑,“赚了。”
第二天是周末,怡敏还在床上睡觉,宿舍里的小喇叭发声了:“电话,342的张怡敏!”是传达室小辫子阿姨的声音。“谁啊,大周末的也不让人睡。” 怡敏老大不高兴地跑下楼,是老桂的电话。 老桂是她高中的哥们,在隔壁五道口那所著名的理工大学念书。
“怎么还在学校?干嘛呢?” 老桂问。
“还能干嘛,睡觉。放心,和自己睡啊。”怡敏和他说起话来没个正经。
“我操这个心,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周末也不回家了?”
“我这不是在准备GRE吗,回一趟家,路上两个小时就没了。”怡敏是北京人,最近好久没回家了。
“准备投奔美帝啊。说正经的,我生日你忘了吧?”老桂开门见山。
“还真没。你的生日礼物都准备好了。”怡敏记性挺好。
“不错,够哥们。要不明晚上一起吃饭?”
“好啊,哪呢?”
“老地方,学院路的小四川。”
怡敏到了小四川才知道老桂图省事,把他的两拨朋友整一起了。一拨是老桂高中的老同学,一拨是他后来认识的一些狐朋狗友,看起来都是些不太靠谱的闲人。怡敏那晚算是知道什么叫鸡兔同笼了。两拨朋友,各说各的,高中同学这拨在说留学,说这同学干嘛,那同学去哪了。那拨人倒似很清高的样子,偶尔高中同学中有想圆场的抛了一个问题给那拨闲人,他们也全无反应,“反应迟钝。”高中同学作出这样的结论。最后就是两拨人各说各话。怡敏正好坐在了中间,右边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也是那拨闲人之一。他不经意地看了怡敏几回。怡敏觉察到了,也不作声。
一场并不融洽的晚饭算是吃完了,大家要告辞了,高中同学这边要散了回家,那拨人意犹未尽,要去K歌。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突然问怡敏,你要一起去吗?怡敏喜欢唱歌,她好像也喜欢这个男生的样子,尤其是他眼光中的那一丝挑衅,迎着他的目光,她居然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后来她想如果那天她没有答应,会不会就没有后来了呢?但是那天晚上,怡敏就跟着了魔似的。怡敏跟着这拨人和老桂去了一家KTV。 一开唱,怡敏才知道这拨人唱歌高手多着呢,那个高高瘦瘦的,怡敏后来知道叫久柯的,唱了一首齐秦的《狂流》:
“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
没有人能了解聚散之间的定义
太多遗憾 太多伤感
留在心中 像一道狂流”
久柯一张嘴唱第一句,怡敏就有点花痴,他声音特别好听,有磁性。怡敏后来听过好多个版本,但是她总觉得久柯那晚唱的版本是最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私心, 还是因为她听的是现场版。很多年后,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他声音的那种心动,她也记得久柯唱“没有人能誓言相许永不分离”时看着她的样子。她记得空气里有柔情在旋转。
久柯放下话筒,就坐在了怡敏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怡敏吧。”
“我叫梁久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梁。认识一下吧。” 久柯说话的语气中有一丝小小的戏谑,是和他帅气的脸庞不太和谐的那种戏谑。
他说着就伸出了手,怡敏条件反射似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跟个懵懂的孩子似的。她觉得有一种细细麻麻的小虫子从他的五指爬到了她的手上。
“你要唱一首吗?” 久柯放下手,笑着问怡敏。
“不要了。”
“来吧,哪首,我帮你选?”
“那…就王菲的那首《执迷不悔》吧。”
怡敏其实不是个怯场的,但是那天她都好像不太敢看久柯。就盯着屏幕跟唱:
“就算是深陷 我不顾一切
就算是执迷 我也执迷不悔”
久柯听得很专注。 “你唱得真好。”等怡敏唱完了,回到座位时,他跟怡敏说。
“是吗?”怡敏反问。
“我不说假话的。”久柯挺认真地说。
怡敏微笑。
那晚怡敏要回家时久柯问她要电话号码,怡敏没有推辞,写在纸上,给了他。
“你不要我的吗?”久柯盯着她笑问。
“那你说吧。”
“83124522,记住了?”
“嗯,记住了。”
“呵,那你重复一遍。”
“83124522。”
“记性这么好啊,学什么的啊。”久柯有点吃惊。这次是怡敏笑了,“学物理的。”怡敏平日记性好,可是这次她也是用了心,不过她可没告诉久柯。
怡敏那晚回到宿舍,辗转反侧好久才睡着,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细细的天上要出妖蛾子的感觉。
久柯果然第二天就打电话过来:“哎,有男朋友吗你?” 他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以前有,将来会有,现在断档。”怡敏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话就跟老朋友似的,耍起嘴皮子。
“那我来拯救你,一起过新年夜吧。”久柯半真半假地说。
怡敏早和林晚约好了新年夜那晚一起吃饭,心里有点犹豫,这边久柯又发话了,“一年就一次,别犹豫了。”
“那好吧,我带上一个朋友行吗?”怡敏问。
“男的女的?”
“女的。”
“那就没问题,不如我也叫上老桂。正好两男两女。”
“这样好。”怡敏还挺怕单独和他在一起。
那天四个人去了后海的一家叫小木屋的酒吧。怡敏很少来酒吧,觉得挺新鲜。久柯是个自来熟,他跟林晚马上也熟络了起来。林晚是怡敏大学死党。物理系女生少,上一届是和尚班,一个女生也没有。这一届还好,有三个女生。怡敏,林晚和另外一个女生叫王海婷的。王海婷不爱说话,经常独来独往。林晚其实话也不多,但是说起来字字珠玑。久柯和老桂是没一点正经的人,在一起就是斗嘴。那天晚上四个人倒像是在说群口相声了。怡敏慢慢知道了一些他的情况,他大学学商科,毕业分在税务局,天天做报表,很快就厌倦了,没多久就从机关辞职,跑到北京,现在和几个朋友在筹划做一个乐队。
“怡敏,哪个怡字?”久柯突然问怡敏。
“怡然自得的怡。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桃花源记》里的一句。”
“怡是快乐的意思吧。你爹娘真是有学问。”久柯说。
“其实你爹娘更有学问,久柯,joke吗, 你爹你娘真幽默。”怡敏笑了。
“还真是,我还真从来没往这想。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笑话。”久柯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敏是赵敏的敏吧。 ”久柯又问。
“是啊,不过是取自《论语》里的‘敏而好学’。我爹妈可没看过金庸。”
“遗憾,将来和他们套磁少了个共同话题了。”久柯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
“嗯嗯,好热啊。”老桂插话了。“我们两个大灯泡还在这发光发热呢。”
“没事没事,我就喜欢做大灯泡,自带光芒,1000瓦的。”林晚笑着和老桂说,“为什么叫你老桂。”
“我名字里有个贵字。人长得黑,像桂皮。还是怡敏高中给我起的外号。”老桂笑了。“你们大学同学估计都有外号了吧。”
“还真是。”林晚想起了真胖子和假胖子。
“来来来,今天新年,咱们干一杯,一愿国泰民安,二愿考试都不挂科,三愿想追的姑娘都到手!”老桂说完会心地看了一眼久柯。
“还‘国泰民安’呢,你可真是喝着劣质酒的命,操着中南海的心。”久柯故意没接过老桂的话头。
大家都喝得有点高,怡敏兴致上来了,说,“要不我来变个魔术?不过没有扑克。”
久柯说,“这个容易,我认识这里老板,我问他借。”说着就去吧台那跟服务生说了几句,看样子他是这里常客。
怡敏就玩了个变四同花的小魔术,其实很雕虫小技,不过她手法快,四个同花顺都翻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拍手。久柯看着怡敏头埋在一袭披肩的长发下,嘴角上翘的样子,不由说: “你确信你是学物理的,倒像个小巫女。”
怡敏灿然一笑:“我可以给你讲一讲薛定谔的猫是怎么回事,条件是把林晚赶走,这样我讲错了也是天知,地知,你不知。”
久柯看着怡敏,在她抬头灿然而笑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心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往外冒。 他发呆了半响,说,“我可以给两位姑娘唱首歌吗?”
林晚是个心底明亮的人,立即笑着说:“拜托,给怡敏献歌,不要扯上我。”
久柯也不回话,去后台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拿着把吉就出来了,站在小舞台上,他开始唱那首《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的眼神很深情,向着怡敏的方向。怡敏有点发窘,但是她真心喜欢那首歌,喜欢他唱歌的样子。那天到了12点,四个人都跑出去看烟花,新年夜的烟花美得让人心醉。那一年,唱过《在水一方》的邓丽君刚刚去世,怡敏,林晚和老桂都是21岁,久柯也才25岁。黑漆漆的夜空划过的光亮,青春灿烂无忧的笑脸,都成了记忆的碎片。怡敏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每个人年轻的样子都模糊了,却还记得烟花的绚丽,虽然那一刻是如此短暂。 可年轻的她又怎么知道美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呢?譬如烟花,譬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