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
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
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
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
何其芳,《欢乐》
【题图: 纽约中央公园的秋天,摄影:《狂流》读者群宋明远。】
【主播:静静, 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威尔逊请怡敏在曼哈顿吃了个告别的晚餐,是家法餐和泰餐结合的店叫Vong,里面的装潢典雅,让怡敏想起了巴黎的那家“众神的食堂”。
“怡敏,你要找一个mentor。”威尔逊说,“这样对你的事业有帮助。”
“噢,怎么找?”
“其实,公司里的高层你都可以主动联系,给他们发email,要求简短的会面。”威尔逊说,“如果你有一个mentor,这样的裁员没准也会帮到你,不至于这么狼狈。”
“谢谢你,我以后会留意。”
“慢慢来,回到中国好好干。我看好你。”
“下次你来中国找我啊,我带你去爬长城。”怡敏笑着说。
“一定的,不到长城非好汉。”
两个人告别的时候,威尔逊给了她一个拥抱,“祝你好运!”
“谢谢!”怡敏心里感动。这个城市,还是有好多温暖的回忆。
回家的路上,怡敏看着车窗外的纽约。她喜欢纽约的秋天,总让她想起故都的秋。哈德逊河岸的树叶一点一点地上了色,水光潋滟里映照着秋日的绚烂和明快。走在秋叶上,听着沙沙的响声,总让她想起周润发和钟楚红演的那部《秋天的童话》。秋天的纽约是属于纽约人的,夏天的游客刚去,冬天的游客未至,街道上清爽了许多,一切有如惊蛰般恢复了生机。怡敏想,在这样的秋日里告别纽约,真他妈再好不过了。
到了布鲁克林桥了,车流很堵,怡敏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911两周年了。车子一步一步地移,似乎比两年前她徒步走过这座桥还要慢。突然,车流里开始有人鸣笛,接着大家都开始鸣笛,声音连成一片,响彻在纽约的上空。怡敏也使劲按着喇叭。那一刻,她和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所有的人血肉相连,一起呐喊,一起发泄。纽约,纽约,一个让人无法不爱的神奇的地方。她见证了它最悲情最脆弱的时刻,她曾经和这个城市一起哭泣,一起悲伤。而今天,她是以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告别纽约。泪光朦胧中,她又一次按响了喇叭,“再见了,纽约! ”
南加州的秋天似乎是透明的,从夏天一下子就过渡到了冬天。那天在大华买菜,看到满桌子的月饼,林晚才意识到,秋天又来了。自从去年秋天从国内回来后,她心里的幽怨结成了一个郁结,她大概也是猜到了周鸿飞是在她和晓岩之间做了选择。她想写信问个清楚,email写了好长一直没有发出去。鸿飞一直没有一点音讯,她恨鸿飞如此绝情,但是她的自尊心强,也不主动联系他。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着,就像曾经很多次的静默,只是这一次,她知道,这大约不是火山爆发前的静默,而是一种冷得像灰一样的静默。刚回来的那些日子,她整日都很疲惫,居然硬撑着没生病。她想,大概老天爷怜惜她,知道她得照顾玉溪,又在换新房子。她在尔湾南边买了套独立屋,原来那套连排房也没卖,租了出去。
“妈妈,邻居阿姨给了我一袋凤梨酥。” 玉溪那天跟她说。
“噢,你谢谢她了吗?”林晚问玉溪。
“谢了。你要吃一块吗?”玉溪拿出一块给林晚,林晚接过来,心里有一丝暖。
下午的时候,她碰到了新邻居,是一对夫妇,年纪比林晚大个10来岁。样子特别的和善。
“我叫喻冬兰。”她笑着说,“这是我的先生江泰文。”她先生和气地点了个头。林晚和他们寒暄了几句。
过了几天就是中秋了。冬兰来敲门,“这是我们从台湾带回来的月饼,分一半给你们尝尝鲜。”林晚忙谢谢她,说自己也买了的。
“味道不一样。你也尝尝吧。”冬兰把月饼放在林晚手里。
很快就是万圣节了,小区里的好多房子面前都摆上了万圣节的装饰。有秋意盎然的草垛和一个个金灿灿的南瓜摆在上面,也有看着瘆人的骷髅,蜘蛛精。还有一家是把整个屋子都弄成了个鬼屋,还配上恐怖的音乐。林晚看着那些吓人的东西,心想,东西文化的确有别。万圣节晚上,林晚在自己家门口摆了一大包糖,里面插了个牌子“help yourself”。自己就带着玉溪去小区里讨糖吃。到了冬兰家。看见冬兰和泰文两个人站在门口给小朋友发糖。冬兰看到玉溪来了,高兴地抓了一把巧克力给她。
一个周六林晚送玉溪去中文学校,回来的时候从冬兰家过,冬兰正好从外面散步回来。
“要不要到我家坐坐。”她面带微笑。
“好啊。”林晚无事,觉得冬兰面善,就顺口答应了。
冬兰家里有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她的客厅正中摆着花果和几支茂盛的富贵竹,上面是几幅佛像。原来她是学佛之人。 冬兰烧了水,沏了两杯绿茶。地上有一些蒲垫,林晚坐在那,喝着清茶,听着似有似无的梵音,觉得房间里有一种特别的氛围,让人心安。
“我们以前住在北加州,公司总部在那,泰文又去那边开会了。”冬兰轻轻地吹了吹手中的绿茶。
“北加南加有何不同?”林晚问。
“北加气候早晚变化大,这边气候更暖和一些。”冬兰说,“这边气氛更轻松,更适合有孩子的家庭。”
林晚想问她有没有孩子,觉得不妥,没有开口,冬兰倒是主动开了口,“我们没有孩子。”
林晚点头,“其实这样也好。”
“嗯,都是因缘。孩子和你上辈子结了缘,这辈子就寻了你来。”
“你们没有亏欠,所以这辈子落得轻松。”林晚笑说。
“你有慧根啊。能说出这番话。” 冬兰看着林晚。
“哪里,我就是慧根不够。没有通透,这辈子才来偿还的。”林晚叹气。
“不会。都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坐在这聊聊天真舒服。” 林晚低头喝了口绿茶。
“你以为我们现在才坐在这吗,也许我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就这样坐着一起喝茶呢。”冬兰笑说。
“嗯,你们佛教里是相信前世今生的。”林晚点头,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生病的时候,总带她去寺庙里烧香,庙里的香气和这檀香味倒是似曾相识。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林晚心里舒畅了好多。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和冬兰告辞,去中文学校接玉溪。
路上玉溪问林晚,“Mommy, 爸爸抽烟吗?”
林晚的手稍微抖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中文老师问我这个问题。”
“嗯,他抽烟。”
玉溪不再说什么。
林晚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周鸿飞站在树下抽烟--那棵秋天的银杏树, 然后她抬头看到他。隔着久远的时空,那一瞬间带着些许的薄凉击中了她,她心里觉得疼,好像是棉花里藏着的针,没知没觉细微微地刺进去,冷不丁就觉到了痛。
北京的这个秋天有几分清寒。
庄晓岩那天看着路上的红叶,想起一年前秋天的事,心里头一激灵。她这一年过得磕磕绊绊,体重迅速下降,很快退到了生玉泉之前的体重。她原先一直想着怎么把那多出来的10多斤减掉。这倒好,不必费神了,她苦笑。很多个夜晚,她在黑漆漆的夜里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便坐起来,头伏在膝盖上,看着旁边似乎是在熟睡的周鸿飞发呆。
她心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各种滋味向她袭来。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开始感到恐惧和不信任,屈辱感和挫败感也像寒颤一般交替袭来,一阵阵冲击着她。原以为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亲密伴侣都能背叛她欺骗她这么多年, 这个世界, 还有什么她能相信的吗?她从小学习好,能力也强,高中一直是班长,大学也是班干部,留校,升副教授,一路走得顺。这件事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怀疑和否定对她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周鸿飞这一年似乎也是比以前更寡言少语,两个人的感情还是在洼地里徘徊,沟通也不顺畅。她心里又难过又憋屈,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和周鸿飞离婚,她被这个念头折磨着。
晓岩这天上完课回到家就想睡一觉,就躲在自己的房里。可是她人躺在床上却怎么睡不着。她听到有人敲门。
“妈妈。”八岁的玉泉在门外说话。
晓岩起来开了门。
“妈妈,你生病了吗? ”
“没有,妈妈不太舒服。”
“不舒服就是生病了啊。你要去看医生,吃药。”
“嗯,我这样的不舒服不是吃药能治好的。”
“那什么能治好?我知道,爸爸一定可以治好。”玉泉看着晓岩。
“玉泉,你喜欢爸爸吗?”晓岩突然问玉泉。
“喜欢啊。我也喜欢妈妈。”
“你更喜欢谁?要是…你更喜欢跟爸爸在一起,还是妈妈?”
“要是什么?我喜欢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啊。”玉泉头一歪,心里有点诧异。
晓岩看着玉泉,她的嘴角有一条小小的疤痕。还是玉泉三岁时周鸿飞去洛杉矶开会,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忙前忙后,一时没看住玉泉。她到处跑,摔了一跤,正好地上有个小玻璃片,把嘴角划了一条小口子。晓岩一直自责自己太不小心,给孩子的脸上留了个小疤痕,不然那是多么完美的一张小脸啊。要是鸿飞在家,多个人看着孩子,也就不会出这个事。她想,为了玉泉,她心里那口怨气,咽不下也得要咽下去。她要是主动提出离婚,周鸿飞一定会奔了那边的娘儿俩,岂不便宜了她们。 再说,玉泉成长的路上怎么可以没有父亲呢?而与她自己而言,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她的青春和岁月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她虽然恨他欺骗背叛了自己,可是心底却没有办法割舍他。
晓岩抱着玉泉,“是的,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
也是在这个秋天,怡敏告别美利坚,回到北京。老桂到机场接的她。车子上了四环开始堵。怡敏看着窗外的车流说,“现在的私家车真不少。”
“春天闹非典那一阵,街上都没人,开车那叫一个爽。”老桂开的是一辆奥迪。
那场春夏之交的非典把北京城上上下下折腾了一番,一切都在这个秋天慢慢恢复生机,到处都是万物生长,一派盎然的样子。房价在2003年上半年跌了不少,非典以后一路飙升。怡敏因为要照顾父母,就打算先住在爸妈家,也没动过买房的心思。
去国多年,怡敏一开始有点不习惯。好像很少有人有女士优先这个概念。在国外,总有人给女士拉车门,尤其是在巴黎。 然而北京显然是非常实在地执行着“男女平等”的政策。怡敏经常在公司大门、电梯口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最让人有点不爽的是排队有人插队,怡敏那次带她妈去做个化验。就有个中年妇女不声不响地挤到前头,怡敏说了好几句,她只当没听见。宋芝拉了拉怡敏衣角,怡敏也只能把气闷在肚子里。
公司在上地。怡敏觉得就跟小时候看的聊斋故事《精变》似的,一眨眼的工夫,荒郊野地里就变出了几进几出的大宅子。怡敏上大学那阵上地还是个偏僻地,就是些破破烂烂的小商铺,转眼之间,高楼林立,摇身一变就成了高科技中心了。
虽然是同一家公司,北京这边的部门文化氛围却是截然不同,怡敏一开始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她是产品经理,手下也管了几个小兵。其中一个叫Sara的问怡敏怎么称呼她。
“叫我怡敏啊。”怡敏笑了。
“没有英文名字啊。” Sara问。
“没有啊。”怡敏诧异。
“美国人能叫出你的名字?”Sara又问。
“让他们多念几遍就好了。可不能便宜他们。”怡敏笑了。
Sara笑而不语。后来,怡敏发现除了几个海归的,几乎每个人都有个英文名字…
过了一阵,怡敏还是给自己起了个Michelle的英文名字,和 “敏”字念起来有点像。在国外近10年没取洋名,回国几个月的工夫就整一洋名,怡敏有些啼笑皆非。好在没什么实质性改变,唯一尴尬的是好几次同事喊她“Michelle”,她楞是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