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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流】 第三十一章 别了,美利坚! (含语音)

2016-12-31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
列宁格勒河边路灯的鱼肝油。

曼德尔施塔姆, 《列宁格勒》

【主播:静静, 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Los Alamos 国家实验室在新墨西哥,冬天冷得刺骨。一转眼,海婷就到这快两年了。新墨西哥是戈壁和冰雪的世界,很有些荒芜和孤寂, 冬天更是冷。在加州待了那么多年,头一年的冬天,她还真是不适应,冷得天天缩家里。到了第二年,有了经验,干脆出去滑雪。新墨西哥的两个滑雪胜地Taos和Angel Fire都离Los Alamos特别近。 两个人为租衣服还是买衣服算了老半天,最后算下来如果滑两年,每年滑个五次,还是买衣服划算。从特别的滑雪衣,滑雪裤,滑雪袜,到滑雪的头盔,眼镜,手套,整套装备一个人也得两百块了。海婷有点心疼,但是在新墨西哥不滑雪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想想好多住在德州的都是开十多个小时过来滑雪,他们可是得天独厚了。

圣诞节后的一天,他们和几家中国人约了,一大早开到Taos雪场,把大龙放在一个小孩子学滑雪的儿童营里,海婷和陈迪就上了缆车。白雪皑皑的山就在眼前,雄伟又神秘,海婷心里颇有些怯意。再看看,周围那些身轻如燕的高手像一道流星一般闪过,甚是轻盈,她心里不由羡慕。 她慢慢学着平衡,走动,下蹲,慢慢移到一个小坡,想往前移,但是那两只长长的雪板就像不是锁在自己脚上似的,一下子就摔了一跤。这样反复练习,反复摔跤,到了大下午,终于可以滑动一点点了,要结束时颇有些意犹未尽。到了下午去接大龙,他一个小孩子倒是可以四处滑,比自己强不少,看来小孩子学东西的确快。

晚上,几家人聚在Taos的一家寿司店,这家寿司店店面小,可是名声在外,生意极好。据说饭团都是当天做,不放冰箱,温暖香软。摆得精致如艺术品的一大盘寿司刚上来,门口进来几个人。海婷旁边的徐老师压低声音说, “那个穿蓝衣服,戴眼镜的就是李文和。” 海婷由不得仔细看了他几眼,花白的头发,瘦小的个子,脸上倒是镇定。

李文和间谍案是1999年出来的,那时候华人圈子里都在说这个事。大家都知道他冤,但是除了几个小型的抗议,大家能做的也特别少。饭桌上,几家人聊起来都觉得Los Alamos实验室查得太严了。实验室里所有的地方都禁止拍照,禁止录音。 徐老师叫徐果梁,出国之前是J大的老师,大家习惯叫他徐老师。他是做流体力学的,说起来做个报告都要申请查半天,工作时间不能超过某一个点,如果需要超过,要提前报告。海婷是外国人,连工作牌背景也是红色的。 而且因为是外国人,所有实验室外的讲座,发文章,都必须要在实验室内部先审批。

“还有,咱们的电话都是被窃听的,给家里打电话可是要小心。”徐老师又压低了嗓子说。

海婷心想,这个地方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处处被别人防着,真不是长久之地。

新墨西哥的日子简单也平静,海婷慢慢习惯了那一望无际的荒野和寂静。生活自然是不如加州方便,最近的中国店都是在Santa Fe, 要开45分钟。有时候开车去Santa Fe, 长长的公路上就他们一辆车子,她就想起了 John Denver那首”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是的,这个寂寞的荒野深处有她的小家。周围中国人不多,反倒关系特别紧密,逢年过节都要聚在一起,搞potluck party。 吃过饭,孩子们一堆,女人们一堆,男人们一堆。其实只要有一个温馨的小家,有爱你的人,住在哪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第二年春天,海婷又怀孕了。最高兴的就是大龙。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又追着海婷问,“妈妈肚子里的是妹妹还是弟弟?”

“那你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陈迪逗他。

“弟弟吧,这样我的衣服可以给他穿,可以省不少钱呢。”大龙眨巴着眼睛说。

“瞧瞧,咱们平常省吃俭用,大龙从小就得真传。”海婷感慨。

 “谁让咱们从小穷惯了,留学生的日子又拮据,只怕将来有好日子都不会享受了。” 陈迪笑了。

“咱们现在欠的债都还清了,以后不要太省。大龙要什么玩具都给他买,要让孩子有一种富足感。”海婷说。
 
“勤俭节约不好吗?”陈迪笑了。

“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要让孩子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将来就会有信心,觉得没有什么自己办不成的。如果他自小要得到一样东西那么难,长大了会有畏难和自卑的。”海婷想起了自己,“你看我总是没自信就是因为从小就觉得自己起点低。”

“嗯,起点低就得更努力,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陈迪回说。那天两个人倒是对孩子教育和自身成长做了一番反思和讨论。海婷觉得两个人虽然有一些出入,大致思路还是一致。

女儿陈桦乐是年底出生的,比大龙小四岁。那个冬天,四口之家在小小的公寓里渡过了圣诞节。新墨西哥的冬天居然可以冷得如此凛冽,但是小房子里却是温暖如春。那暖意让海婷心里踏实,是的,这是她要的生活。

国家实验室做博士后不能超过三年,冬去春来,到了下一年春天,海婷在Los Alamos就要满三年了。美国物理系有终身教职的位置不好找,海婷找来找去也没找着。海婷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找博士后的职位,也试着问了一下她P大原来的老板,都没有位置。何去何从?海婷心里焦急。那天她收到了她在伯克利的导师的一个email。 原来国内F大物理系的一个教授叫丁未闻的在她导师那做访问学者,知道F大要招一个终身教职的教授,正好也是纳米这个方向。她的导师就把海婷推荐给了丁未闻。海婷和丁未闻电话上聊得很不错,很快回国面试。虽然有一些迂回曲折,但是最后F大的纳米实验室还是决定给海婷终身教职,并且丁未闻还出力气帮海婷弄了一个国家青年“千人计划”的指标,这样研究资金和待遇上都还不错,而这一切居然都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搞定了。

只是他们的绿卡还在办。

“算了,这个绿卡也是个鸡肋,办了还要半年回一次美国,多不方便,不如不要呢。”海婷开口。

“唉,要是当年不被裁掉,有了绿卡,会不会就不会回国了。”陈迪叹气。

“人生是没有办法假设的。这样也好吧。我爸妈老是催我回国,他们在美国住不习惯。”海婷每次和家里通电话,王厚仁总是催着海婷回国。
    
陈迪在国内的工作还没有定,但是想想上海那个地方经济繁荣,他又有美国公司的经验,应该不难找吧。两个人突然就很向往国内的生活,就像当年向往来美国一样。多好,人生的道路上总是有各种想望,让人可以一直兴冲冲往前走,那怕前头的路也是杂草丛生。

新墨西哥的夏天酷暑难当,盛夏的一天,海婷一家告别新墨西哥,告别美国。海婷清楚地记得天空无比的澄明,有云彩一片一片飘扬在天际。云朵投影在荒野的草垛上,在地上留下浅浅灰灰的云影。飞机起飞的时候,大龙使劲盯着窗外看,而小乐乐还一直在睡觉呢。飞机穿过云层,高空上的流云像是硕大无比的棉絮,海婷每次看见,总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聊斋故事《翩翩》,仿佛只要抓一把,那云就可以做成暖暖的棉衣。她入神地看着机翼下的城市,高山和荒野--和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广袤无边。八年了,她的青春和奋斗留在了这里,她曾在这里哭泣,在这里欢笑,又在这里结婚,生子,养育了一双儿女。而这片土地却依然沉静地伫立于此,似乎一寸一方都没有变化。这是个美好富饶的国度,只是它那么好,却不是自己的,无论怎么努力,总是不能靠近。海婷叹气,别了,美利坚!

夏天的南加州不冷也不热,清清爽爽。那天林晚带着玉溪去踢足球,拿了张折叠凳子坐在那看书,不时抬头看看玉溪。

“你也看纽约客?”旁边坐的一个美国人问她。

她抬头看到那个美国人,“是啊。”她回答得简洁。

“我订了纽约客,里面有一个中国来的叫李翊云的,写的文章很有意思。” 美国人又说。

“噢,我和她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呢。你也看纽约客?” 林晚很诧异。她喜欢写字,自己有一个英文博客。心底的烦心事都写在英文博客里。

“真的啊!” 那个美国男子眼睛亮了,“她写的中国是真实的中国吗?”

“怎么说呢,的确和真实的中国有一点点出入。也许有一点文学上的夸张,但是还是颇具代表性的。”林晚回说。两个人闲谈着,孩子们球也踢完了。一个金发的小姑娘向他走过来。

“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拉着她爸爸的手。

 “我叫斯蒂文,很高兴认识你。”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说。

“我叫林晚,也很高兴认识你。”林晚客气地说。

到了下一周,两个人又碰上了。一来二去,林晚搞清了他是一个单亲父亲,离了婚,和他前妻对孩子有共同抚养权。 他和他前妻住得近。孩子虽说是跟着母亲住,平常接送这个活动那个活动的,倒是斯蒂文做得多。

“你一个人很辛苦啊。”斯蒂文说。

“你不也是吗,习惯就好。”林晚笑笑。

斯蒂文约林晚出去吃饭的时候,林晚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其实这几年也有人向她示好,她也努力试着交往,总是不能入心,大概她心里一直没有放下。那次和冬兰谈过之后,她心里蒙上的一层灰网像是被揭开了,她觉得要试着打开自己。

那是个还算愉快的约会,斯蒂文是一个小公司的财务主管,人很聪明,很有幽默感。林晚觉得她好像很久没有畅快地笑过了,只是好几次,她都开了小差,想着要是对面坐着的是鸿飞多好。

周鸿飞坐在桌子旁边写论文。他抬起头,看到天色有些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不再那么蓝,甚至是秋天这样美好的季节。他有些怀念住在玉泉路的日子,抬起头就能看到蓝天,还有鸽哨响脆的声音。他们是几年前搬的家,晓岩那时候坚持要在农大那片买一套商品房。三居室的大房子,住得敞亮了很多,但是上班远了些。

他听到玉泉在旁边的房子里哼着歌,这几天国庆休假。他想玉泉天天呆在家里,估计有点闷吧。


“玉泉在吗?”有人打电话问,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是凌飞。”玉泉接了电话,“他喊我下楼玩。” 凌飞是玉泉在P大附小的同学。

“那你去吧。”鸿飞拍拍玉泉的脑袋。

“那我走了啊。”玉泉下了楼。

鸿飞走到阳台上看到楼底下小小的两个人叽叽咕咕,心想,青梅竹马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吧。他突然想起上次林晚母女俩回国也是秋天。好快,转眼就是三年了。这三年,他还是和林晚有联系,但是都是有关玉溪的事,他们之间不再有亲密的话语,不再用各种俏皮的小昵称,也不再分享彼此的喜乐和烦恼。鸿飞有几次想问问她还好吗,又怕她多心,也不再问起。林晚前两年话语极少,偶尔有一些,也是说玉溪的一些小成绩,玉溪画的画得奖了,玉溪进了天才班了。但是只是就事论事。这一年倒是好些了,话多了些。周鸿飞想,她大概是走出来了吧,这样也好。只是想到她也许开始了新的感情,心里又有一丝酸。

“我出去见个朋友。”晓岩从里屋走出来,穿戴齐整。

“好。”鸿飞想问去见谁,又觉得不妥。

晓岩站在门口, 想等鸿飞说个再见,但是他一直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头都没回。她心里叹了口气,带上门,下了楼。鸿飞其实也想等晓岩说个话,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他听到晓岩下了楼,到了楼下,又和玉泉两个人站在那说话。他在楼上远远地看着她,这几年,晓岩脸上的笑少了很多,额头上,眼角都有了皱纹,他心里有一丝愧疚。


他和她好像一直还没有走出那个坎。她经常查他的手机,有几次回来晚了,她仔细盘问。他很有些无奈,但是想想,是自己最先打破了彼此之间的信任,又能怪谁呢?晚上,他和她各自睡在一个床角。他能听到她辗转反侧,她亦如此,他们之间的亲密感越来越远。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两个女人他都辜负了,而现在两个女人都离他远远的。他,她,还有她,都在自己厚厚的茧里挣扎,到哪一天才能破茧而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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